I-III
天色尚未完全转亮,夜的阴影仍笼罩着大地,清冷的月光在哈德里安堡的石墙上投下淡淡的银辉。黎明未至,寒意却已满溢。厚重的木窗将室外的冷光隔绝在外,风声穿过缝隙,发出低沉的呜咽,如同遥远的叹息。
莱温·贝尔图按时醒来,军人的纪律让他习惯性地在日出前醒来。他伸手取过床头的怀表,确认时间后站起身,快速的穿好衣服。打开房门,走廊中光影摇曳,昏暗的灯火在风中微微颤动。
楼梯口的管家仿佛从空气中现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莱温的视线中。他的声音平静无波,恭敬地询问莱温希望何时用餐。这出现的时机,精准得让人不禁多想。莱温神色如常,简短答道会在散步回来后用餐。管家微微欠身,表示已经记下,随后又如影子般般消失在走廊尽头。
走下庄园的庭院,清晨的冷气扑面而来。石板路上覆盖着一层薄霜,月光映照下,表面闪烁着清冽的寒光。空气中带着湿润与微甘的气息,南部的冬季不同于北部干燥的严寒,寒冷但不刺骨。
莱温顺着小径向庄园外围走去。柏树高耸的枝叶在他头顶交错,像是一队冷漠的哨兵,将这片土地与外界隔离开来。树影之外,视野渐渐开阔,平原在夜色的余韵中缓缓显露。薄雾笼罩的丘陵如沉睡的巨兽,微光下透着庄严与静谧。远处的森林低矮稀疏,枝桠在风中微微晃动,模糊的轮廓仿佛一个遥远的边界,分隔了已知与未知。
哈德里安府的主楼伫立在柏树环绕的中心,像一座沉寂的墓碑,又像是传说中的“亡者岛”,那片位于生死交界处的神秘孤域。府邸的石墙厚重而冰冷,仿佛将岁月的重量压入地表。整座建筑笼罩在肃穆的静谧中,那种沉默并非空洞,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存在感,注视着每一个经过此地的路人。
莱温的靴底划破霜冻,发出轻微的破裂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清晰而孤独。走在幽暗的晨色中,罗维尔·哈德里安的身影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莱温的脑海。
阿尔瑟王国与诺斯特联邦的十年战争中,罗维尔曾是王国最出色的指挥官之一。那时他在军队中的称呼不是哈德里安伯爵或者达诘永将军,士兵与敌人都把他叫做“哈德里安”,总是充满敬意的第三人称。而彼时的莱温,只是一个刚被征召入伍的少年,被所有具有魔力天赋的国民必须参军的战时法令强征入伍。那时的他对未来有完全不同的计划,直到他被命运之手触碰……
如今十多年后,他仍然在军队中。天意总有令人猝不及防的安排,对罗维尔也是一样。
战后曾有流言说,他会成为战争部首位南方出身的秘书长。但最终罗维尔选择了一条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道路,他返回皇家军事学院教书,除了综合军事理论还教古典语言。
期间王国内暗流涌动。战争的余烬虽已熄灭,但漫长的战争让这个古老国度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随着外敌的威胁不再,人们心中的爱国热情渐渐消退,王国内部的裂痕逐渐显露。和平没能修复这些伤痕,反而揭开了王国内埋藏已久的矛盾。
南部是阿尔瑟王国内一个特殊的存在。
三百多年前,一场联姻促成了阿尔瑟国王与统治南部的索纳拉公爵之间的古老条约。这份条约赋予南方高度自治,尊重其风俗传统的延续。自此,南方人承认阿尔瑟国王的主权,但在实际生活中保留了他们的独特语言体系、文化与生活方式——在一些偏僻的小村庄,村民们仍然只说阿尔泰瓦语——南方人愿意为国家而战,却不愿意外地人干涉本地事务。他们的信条似乎早已根植:他们不会向首都提出过多要求,首都也不要对他们指手画脚。
然而,这种脆弱的平衡在前任国王的治下被打破。战后,国王被一些中部贵族的怂恿,试图通过榨取南部的资源填补国库的亏空。因为地理原因,南部没有受到对外战争的直接影响,但仍在战争期间承担了大部分的物资支援。战争结束后,原本期待负担减轻的南方人发现他们的负担变得更重。很快有地区爆发零星农民骚乱,国王拒绝听从南部贵族“自行处理”的请求,反而派去军队进行镇压。这些军队中甚至包括一些雇佣兵——缺乏任何道德或底线,将战争视为生意。
随着军队到来的还有傲慢的官员,将双方矛盾推向**。他们对本地风俗一无所知,却以高高在上的态度发号施令,激怒了早就心怀不满的本地贵族与官员。农民骚乱迅速升级成有组织的叛乱,一句口号在南方蔓延开,成为召集武装反叛的集结号——“国王派外国人来烧杀阿尔瑟人!”——农民们自发集结成军队,置身于本地贵族和一些前军官的指挥之下。几乎所有南部的古老家族都卷入其中,每个家族都有成员参与反叛。
烽火很快席卷整个王国,南方军队以“家园和尊严”(Etxea eta Ohorea)的名义向首都进军。然而随着战争的深入,这场抗争不再局限于要求国王尊重三百年前的条约,还掺杂进一些更激进的声音,试图彻底改变阿尔瑟王国的政治格局。前任国王在南方军压境时选择逃亡,首都陷入一片恐慌。人们在惊惶中提出各种建议,甚至建议废除王权,雇佣外**队来保卫城市。幸运的是几个邻国此时也因为此前的战争元气大伤,没有太大精力趁虚而入。
这片乱局中,一位年轻的王室旁支成员悄然崛起。阿什怀斯侯爵威廉那时不过是一名二十出头的中级军官,得知国王逃离,威廉迅速从驻地秘密返回首都,以自己的姓氏与血统公开宣誓将誓死捍卫这座城市。他的誓言中提到自己的祖先,那位传说中的维瑟雷尔亲王,重新唤起了人们对王室荣耀的记忆和信心。自此,“威廉亲王”这个带着亲切和随意感的尊称迅速传遍军队和民间——当然,威廉从来不是真正的亲王。但他也没有撒谎:作为埃利塞家族的一员,他的确可以追溯到维瑟雷尔亲王的血脉。至于他究竟是否真的是“亲王”,在他以惊人的手段重新掌控局势后显得微不足道。随着情势逐渐扭转,威廉牢牢抓住了权力的核心肃清了内外威胁,令动荡的王国重归平稳,并最终赢得了王座。
罗维尔·哈德里安也参与到那场内战之中,但是在“错误”的阵营。
他是南方军队中最重要的指挥官之一,以卓越的军事才能为南方军争取了诸多胜利。他曾是王室军队最大的威胁,然而在和谈前的一场关键战役中,他遭遇了失败。这场失败不仅终结了他的军事生涯,也直接导致他失去了军队的指挥权。然而,关于那场战役的胜利,莱温很清楚,它远不如外界传言的那般光彩。实际上,罗维尔是如何输掉那场战斗的,莱温比罗维尔本人知道的更多——威廉的话很简单:“我们必须阻止他”——于是莱温妥善的执行了威廉的意志,做了他必须做的。确保威廉的意志能不折不扣地得以贯彻,是他的职务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
对于南部的反叛,国王在取得压倒性的武力优势后主动要求和谈。条件过于慷慨,几乎让人怀疑哪一方才是胜利者。虽然不信任王国的承诺,但大部分南部首领仍然迫于形势选择接受和议。战后南部地区的宁静脆弱而微妙,有些人在观望,有些人在蓄力。
如今站在这片土地上,莱温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据说战争期间,罗维尔因魔力过载遭到反噬,情况严重到战后他的健康被彻底摧毁。尽管如此,国王仍坚持召罗维尔来首都。这个举动不只具有政治上的象征意义,还有另一层隐秘的原因——在莱温确定事实之前,威廉亲口告诉了他。短暂的惊讶过后,莱温迅速明白了国王为何要派遣他亲自执行这项任务:无论生死,罗维尔早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无法忽视的符号。
破晓的第一缕阳光撕开夜的帷幕,洒在远处起伏的丘陵上。庄园渐渐显露在金色的晨光中,蒙上一层柔和的光辉。莱温向远方眺望片刻,随即收回思绪转身返回哈德里安府。
渐渐走近庄园的外墙,莱温突然本能的“感到有一道目光隐藏在墙边的柏树后面。他没有停下,但每一根神经都已绷紧,魔力在指尖汇聚,犹如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剑。
时间仿佛停滞,空气在紧张中凝固。莱温猛然转身,目光如刃扫向柏树丛下的阴影。然而与此同时,那种存在感如晨雾般消散无踪。他站住脚,眉头微蹙,目光停留在那错综交织的树影间,却没有却深入探查的意图——如果现在去追,对方必定无法逃脱。但既然什么都没有发生,就不需要多做追究——在这样敏感的时期和地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莱温转身继续向宅邸迈去,步伐依旧沉稳。
走到客房门口,他看到门前的木托盘上摆放着一份早餐。简单而不失周到,带有浓郁的南方风味,是甜和辣的独特组合:两片厚厚的乡村甜面包,一份普通黄油和一份南部特有的辣酱黄油,几片腌制的生火腿薄片,还有几块不同种类的羊奶酪。旁边放着一只圆形陶杯,杯口盖着木盖,杯身挂着些热气凝成的细小水珠。
莱温的目光在托盘上扫过,他弯腰端起托盘,伸手揭陶瓷杯的盖子。瞬间一缕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起,裹挟着浓郁的香料和果味芬芳,带着微妙的辛辣扑面而来。鼻端萦绕的酒香让他微微挑眉,唇边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在南部,人们不会说“喝”酒而是说“吃”酒(Ardoa jan),酒是食物的一种:无论春夏秋冬,南方人从清晨七点就开始喝酒。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托盘,短暂地掠过那些摆放整齐的器皿——没有人会专门为死人提供饮食——他端起杯子饮下一口,热流从舌尖滚入喉间,浓烈的味道在身体深处散开:这里的人们不喜欢他,但不至于要他的命。
…………
次日清晨,寒雾如轻纱般笼罩着庭院,厚重的云层压低了天幕,将天空挤压成一片无声的灰暗。湿冷的空气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像某种无形的寒流,从鞋底渗入骨髓。每一片叶子都挂着未散去的露珠,在微光中闪烁着微弱的银色光芒。雾气吞噬了远方的轮廓,整个世界似乎缩小成这片狭窄的庭院,寂静得只剩下偶尔一声风折断树枝的细响。
罗维尔的管家站在台阶旁,双手捧起一件厚重的斗篷,动作熟练地将它披在主人肩上。沉重的布料垂落至地面,随着步伐轻微摇曳。罗维尔接过管家递过来的手仗,转身走下台阶。他的步伐不疾不徐,穿过薄雾走向庭院中央的马车,斗篷的下摆轻轻掠过湿润的地面,带起一丝微不可闻的低响。在他的身后,府邸阴影处开始浮现出越来越多的身影。除了佣人还有周围的村民,仿佛被某种无声的召唤吸引而来。没有一人发出声音,只是默默的看着。
最先走近的是一个年轻人,从衣着来看应该是附近的农民。莱温的手指条件反射般悄然搭上剑柄。与此同时,罗维尔仿佛随意的微微向前跨了一步,恰好挡住了莱温的视线和动作。年轻人靠近后脱下帽子,深深弯腰行礼,罗维尔很自然地伸出右手,年轻人托起他的手,低下头吻了他的掌心与手背,动作迅速却不显仓促。之后年轻人直起身子,重新戴上帽子,向后退了几步后转身离开,身影迅速融入远处的晨雾中。
莱温看着那名年轻人的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这是一个古老而正式的传统礼节,曾经是臣属向领主表示臣服的礼节,后来用以表达庄重敬意。如今在大城市中,这种礼节已经很少见,除非是在某些特殊场合或是戏剧舞台上。人们认为这显得过时,甚至有些做作。然而在南方,即使一个农民也明白,向可敬者行礼不仅不会损害自己的尊严,反而会提升——随即,又一个农妇走上前来,她在罗维尔面前屈膝行礼,同样沉默的吻了他的手后迅速退开。更多的人走了过来,男人、女人,年轻人,老人。他们的动作如出一辙,安静而迅速,缄默中散发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庄严。
莱温站在罗维尔身后,目光扫过这些前来致敬的人们。这种庄严带着某种压迫感,却不仅仅是单纯的恭敬。他从这些人的眼神里感受到一种复杂的情绪——对于首都来说,哈德里安是一个危险人物,或者是误入歧途的过气英雄。然而在南方,他是另一种存在:他曾为南方的荣誉而战,又为南方人的公义而战。
就在这一刻,不远处的钟楼响起了一阵低沉悠长的钟声。钟声缓慢而深远,穿透了浓密的寒雾,回荡在村庄与田野之间。莱温的目光从村庄的方向移回马车。罗维尔已经坐入车厢,透过窗户静静注视着远方。他的表情波澜不惊,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马车缓缓前行,车轮碾过湿润的碎石路,发出深沉而有节奏的声响,与薄雾中无边的静谧交织成一曲低调的乐章。晨雾仿佛化作一层迷蒙的帷幔,将两侧的田野与村落笼罩其中。
偶尔有零星的村民从农田或篱笆后现身,静静站在路旁。他们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伫立。当马车经过时,他们会默默脱下帽子鞠躬行礼。没有人发出声音,也没有人试图走近。
车厢内的空气如同晨雾般凝滞,莱温和罗维尔彼此对坐,。莱温与罗维尔静静对坐,彼此沉默不语,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低沉滚动声,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
忽然,一阵风笛声从远方飘来,穿透薄雾隐隐约约地传入车中。这旋律并不哀婉,而是明快中带着悠远。音符在晨风中起伏,如同一抹洒脱的笔画,轻轻掠过寂静的田野,也扫过车厢中压抑的气氛。
莱温倾耳听了一会儿,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这首曲子是送别的歌吗?”
罗维尔缓缓从窗外移回目光,语调平静,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不过是一首古老的小调。在阿尔泰瓦语中叫做‘天鹅之歌’。”
“天鹅之歌。”莱温重复了一遍,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他的目光微微凝聚,似乎在思索。片刻后再次问道:“是否与那位‘天鹅公爵’,第五代索纳拉公爵有关?”
这个问题显然让罗维尔略感意外。他微微挑眉,片刻的沉默后,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语气中多了一丝放松的意味:“想不到,中校竟对历史有如此兴趣。”他的神色松弛了一些,冷意也随之褪去。
莱温见状,顺势说道:“我还懂一点阿尔泰瓦语。”他语气中带着几分轻松,试探间不失分寸,“这首歌讲的是那位公爵如何重返南方,并击败阿尔瑟王国的的军队的故事。”
罗维尔静静地看着他,榛绿色的眼睛中闪过一抹介于怀疑与兴趣之间的神色。他似乎在衡量这番话的真实性,或者是在试探莱温的用意。很快,他的嘴角再次浮现出一丝笑意:“您很聪明,贝尔图中校。”
莱温未置可否,神色自若地与他平静对视。
罗维尔的笑意稍稍加深,带着些许冷峻的揶揄:“我差点就相信了。”他微微一顿,语气略带玩味地补充道:“当然,您不懂阿尔泰瓦语。这很好。您不会想知道这首歌的内容。”
莱温闻言没有反驳,只是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他的评判。
简短的对话让车厢内的紧绷气氛稍显松动,风笛的旋律仍在耳畔回响,悠悠飘散在远方的晨雾之中。罗维尔转回头望向窗外,苍茫的远山被薄雾遮掩,隐约显露出起伏的轮廓,风笛声伴随车轮的滚动,在乡村道路上低声回响。
中校是真的做了很多功课。无论工作还是追人都很认真的男的活该他有老婆
*圣西尔军校合唱团的军歌集有唱过An Alarc'h,大家纷纷涌到评论栏记号“Ha malloz-ru d'ar C'hallaoued“这句歌词表示活久见。虽然他们也唱过la blanche hermine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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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南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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