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或许是太劳碌了，嗯……当然也可能有些紧张，这是常有的事呀，修女。”戴着眼镜栗色头发的青年，里昂·阿利耶斯————借住在圣梅兰尼亚主教座堂中的准学者（至于为什么还是准，因为自他毕业之后还没能成功发表一篇文章）一边睡眼朦胧地削炭笔，一边安抚玛德兰娜，“你瞧，我们这段时间过的日子，成天从早到晚整理啊、准备啊，每天可能都睡不够五个小时。”
他大手一挥，削尖的炭笔扫过教堂拱顶之下的无数人头。圣梅兰尼亚主教座堂，隶属于黑袍骑士团，伫立在海岛一端硕大无比的迷宫之城中的第八层。玛德兰娜在这座城里生活了足足七年，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聚集在一起，修士修女，来自祖国本土的客人与法师，说不上数目的城中虔诚住民，还有睡在宝石匣中的圣人圣髑。大家都挤在教堂主殿中，活人们举着法杖或者油灯奔走忙碌，逝者仅剩一颗头颅或者两根挂了一点皮的指头，他们或她们被置于高台，以免被哪个冒失鬼惊扰那圣洁又瘦骨嶙峋的安眠。
主教们的马背着勾了金丝的马鞍站在门外，等待主人的出发，以及升天节圣巡的正式开始。
“都是为了今天——这次的圣巡我们准备了一整年呀！”
今年的升天节非同寻常，圣巡要在迷宫城第八层进行整整一周，结束之后主教亚历克斯会与第五层的矮妖代表签订协议，正式划分中间两层的领地。
“实不相瞒呢，”里昂从桌上一堆红色仪仗袍里拽出自己的速写本，然后又摸了几把找到干粮和羊皮水袋，玛德兰娜有点怀疑这是别人的，因为他刚刚已经灌了几大口，而这一袋还是满的。里昂慢条斯理但毫不怀疑地把它们收进自己的口袋里，“连我前几天都开始做噩梦了。”
“你知道我梦见了什么吗？”他瞪大自己的眼睛，双眼的黑眼圈仿佛要跳起来套住玛德兰娜来加强自己的说服力。
玛德兰娜有点尴尬，她没睡好，又总觉得自己好像还有什么事没干，不该花那么长时间聊天，但还是礼貌地询问：“不，我不太能想得到，你梦见了什么呢？”
“我啊————”年轻的（准）学者造作地长叹一声，眼里闪灼着迷醉又惊叹的光芒，“我看见了东帝国的皇家图书馆，朝霞之中，金光之下，就那么完好无损地立在那里，我走了进去，所有人都在讲厄里米话，修女你知道吗！我从没有这么庆幸过我上学时选了那位酷爱吃腌蒜的教授的厄里米语课程……”
“总之，我随手拿了一本书，翻开一看居然是黑海的航海记录，我想这可不得了！正要找人拿纸看能不能做个誊写————可忽然！”他手一抖，比划了一个很激烈但玛德兰娜完全看不懂的手势，“有人冲进来大喊‘破城了！破城了！加拉塔门失守了！’，接着立刻就有炮弹把图书馆的墙轰成碎片，所有的书……那是帝国建立以来所有的书！头戴橄榄叶的皇帝们的安魂弥撒，葡萄藤下哲人们的辩论会，都烧了起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人们都哭呀跑呀，跪在地上祷告。但我们都知道我们那黄金一样的国度是如何陨落的对不对？前所未有的灾难，前所未有的悲哀，没有奇迹也不见天使，活下来的人百不足一，他们也因为绝望而改宗，与我们的世界分别。唉，那时候起我就知道这是个把我带到几百年前的梦了，而这时————”
“有一个人来到了图书馆，他把自己身上的紫色袍子一抖，所有的书，包括我手上的那一本就响应召唤向他飞去，他把燃烧的书裹进自己的袍子里，奔进了大海，让海水熄灭火焰。”
“上主呀，一个小小的奇迹居然发生了，当时我还觉得这真是个好结局，但醒了才想到，书进了水里那不也是毁了吗？”
玛德兰娜的心脏猛地一颤，陌生的语言、紫袍、火焰、以及葬身于大海，太像了，实在太像的两个梦了。
可她……她根本不会厄里米话！
只是偶然吗？但……如果不是呢？
法师，矮妖，其中不乏有擅长催眠术的……
玛德兰娜看向互相聚集又不断分离的人们，他们手上拿着还未换上的袍子，彼此确认着站岗的地点。骑士们借微暗的火光将自己的铠甲擦亮，年迈的修士修女站在门口分发食物，而角落的唱诗班的孩子们抓紧最后的时间再背一次歌词。
“修女？怎么了？”里昂察觉到了她的一脸凝重。
玛德兰娜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这绝对不是个好时机，她或许该马上去向主教——向亚历克斯报告。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这绝对不能出差错的日子。
简直像是一个精心策划的恶毒挑衅。
“嘿！你们在这里干嘛呢！”忽然玛德兰娜背上被一只小手恶作剧地用力一拍，她吓了一跳立刻回头。
一个小女孩歪头看着他们，“可不能藏在一边偷懒哦！”
“爱娜，你怎么会在这里？”玛德兰娜认出了那头平日张牙舞爪但今天却被梳理整齐的短发，她伸手想拉住女孩，“难道是和唱诗班的大家走散了吗？我记得他们应该在……”
“才不会呢！”小女孩往后一跳，发梢颤抖仿佛在薄金晨雾中滑翔的小鸟翅尖，“修女你不要把我当作和那群蠢蛋一样啊！”
“那,”玛德兰娜不安地拧起眉，“是你自己跑过来的吗？这样可不行啊，凯瑟琳修女会担心的。”
而且福利院的凯瑟琳嬷嬷给人罚抄时也绝不留情，听说她卧室里亮晶晶的全是堆成小山的空墨水瓶。
“呜！”小女孩像是被呛住了一样，小脸蛋一下就瘪了下去。
“哎呀，可怎么办好呢？”里昂憋着笑说到，爱娜一直都是个捣蛋鬼，过去他没少被她领着一群顽童捉弄，光是被锁在书库就不下五次，而饭里丢沙子，枕头下面塞鼻涕纸更是家常便饭，“到底是走散了？还是有小调皮蛋擅自溜号？你看，我们怎么也不能对凯瑟琳修女撒谎吧。”
“呃————”爱娜眼睛眉毛挤在一起，但好像无论如何都不想落了下风，她重新鼓起脸颊，“少吓唬人了！我知道你们也是来找那个的！”
“你们在找————‘圣胞|皮’对不对！”
玛德兰娜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圣……圣、圣胞……”但她张嘴几次都无法完整说出那个词。
“谁，谁——是谁告诉我们有这种、这种，”她想说“这种东西”但又直觉地感到可能有点缺乏敬意，因为至少在教廷的记载中，救世主婴儿时期确实进行了割礼，也确实留下了这一圣遗物，最后也只能逼出半句“……这种展示品的！？”
“等一下，修女。”里昂的脸也红了，笑出来的。
“让我来吧。”他缓了一下，伸出一只手，制止住玛德兰娜的话，然后接着问：“爱娜，你既然自己来找，就说明你知道‘圣胞|皮’是什么咯？”
“当然！”爱娜得意地挺起胸膛，“就和我们的圣人‘梅兰尼亚’一样，是圣‘胞|皮’的人头嘛！听说祈祷的时候看到他的眼珠子转动的话还能实现一个愿望呢！”
玛德兰娜长舒一口气，而里昂已经笑得趴在桌上快缺氧了。
“爱娜，我们从没有从兄弟教会那里借过这种圣物。”玛德兰娜努力只让脸上露出严肃警告的神色，“我之前和主教阁下一起迎接了每一位使者，我们听都没有听说过。”
“哼——真的？”爱娜眯起眼睛明显没有被说服，仿佛玛德兰娜这群卑鄙的大人把宝贝藏起来了一样。
“绝对是真的啊！要是有的话我又怎么可能在这里坐着？肯定要第一个见识一下！”里昂挣扎着从桌上爬起来，大声为自己作证，而他这么一喊，也引来了意想不到的人的注意。
“爱娜！你这从来都不长记性的小狗崽子————!”一位穿着修女服的高瘦老妇人从主殿另一头发现了他们，满是皱纹的眼皮下目光如炬，修女袍翻动，宛如扑进羊羔群的猎犬，纯粹用气势就给重重叠叠的人群破开了一条口子，直奔过来。
“所以，”里昂笑眯眯地看着一脸惨白地躲在玛德兰娜身后的小姑娘，“爱娜，你是走散的对吧？”
凯瑟琳修女雷厉风行，眨眼间就已经提着小女孩的耳朵原路返回了，里昂瞅着她们的背影还在回味方才的意外收获，“……‘看到他的眼珠子转动的话还能实现一个愿望’吗？”，他不禁感叹道，“想出这个的真是天才啊。”
作为教廷直属骑士团的一员的玛德兰娜却有点难以笑出来，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强忍羞耻说到：“很抱歉，让你听到了一个……误会颇深的传言。里昂，请求你不要再和别人提起了，就让它结束在我们这里吧。”
“啊！啊————”里昂哼哼了几下，“修女，嗯，确实对于很多人而言这有点难以入耳。但是呢，我是这么以为的，比起荆棘冠冕或者真十字架碎片那些圣物，这个反而能让人感到亲切不是吗？”
“是这样的吗……”玛德兰娜苦笑。
这个时代的学者们就是如此，传说在他们眼中不是传说，而种种圣人显灵的事迹他们也并不关心，对他们而言奇迹本身远不如奇迹是如何传开的更重要。里昂很多时候都显得敬畏不足且信仰心淡漠，这让他在教堂一直算不上受欢迎，可他自己却从来没有打算做足够的掩饰。
但玛德兰娜并没有对里昂心存不满，她知道时至今日，在这个曾经斩首过国王的更“文明”的国度、在这个人们失去故土一身煤灰的更“文明”的世纪，教廷与这类人是彼此需要的。
“对了，我们的那位好王亨利，他也曾经派人四处奔波，搜寻过‘圣□□’呀。”里昂想起了什么，笑着说到，“你知道他要找来干什么吗？”
玛德兰娜摇头。
“当时他与他的王后一直没有子嗣，而‘圣□□’据说有使人受孕的奇效。”
“那么他们是成功了吧。”好王亨利，太阳王路易的祖父，他的九世孙是被斩首的路易，自然并不是绝嗣的君主，至少在他那一代并不是。
“嗯——这个嘛，他的长子是那之后九年才出生，九年……算是成功了吗……？”里昂不置可否。
“不过，我想说的是，人的愿望总是有各种形状的，大家也希望它们有不同的面容，越特别越灵验，越唯一越清晰。你看，如果是东方黎凡特国家的旅人看到此情此景说不定也会吓一跳，我们庆典的主角竟然是最敬爱的人们的遗骨，这么一想‘圣□□’反而没有什么大不了。”
“人的愿望啊……人的愿望就是有时候既古怪又可怕偶尔还有点陈旧的霉味，像是幽灵一样。”里昂看着天顶上的吊灯，那灯在他们出生之前的几个世纪就已经被铸成，当时骑士团才结束了第二次东征，七个世纪以来，它在这微暗的教堂中洒落光辉，让过去与未来的人们看清彼此。
“但是，如果是我们所爱的人的幽灵的话……”
玛德兰娜眼睫一抖，她没有告诉里昂她的梦的细节，比如那个浑身燃烧的人是她的兄长。
如果是我们所爱的人的幽灵的话……
清晨的钟声响了，这代表迷宫城要进行今天的第一次通风，而升天节的圣巡也要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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