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师们从卷轴阶梯上回到地面，玛德兰娜将法杖交给仓库管理人，随着人流快步来到临时搭建的准备间。
她换上红白色仪式法衣，梳理头发补上妆容，随即与其它几位类似打扮的同伴一起去往他们下一个目的地————大教堂西南边的操练场，那里已被搭建成临时礼堂，作为接待贵客的场所。
教堂不适宜举办如此“世俗虚浮”的活动，因而此时名义上主事人也由主教更换为年迈的骑士团分团长，他现在甚至都无法维持站姿超过半个小时，正坐在礼堂主席台正中，亚历克斯站在他身旁。
进入礼堂后玛德兰娜本能地望向最高处，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面色难掩忧虑，亚历克斯与她短暂对视片刻，微微挑了一下眉毛，然后又微笑着低头加入分团长与某位来客的交谈。
要怎么找到机会告知他昨晚那个异常的梦呢？说了他们又能有什么对策？可要是今晚贵客们也——
“修女！玛德兰娜修女！”有人在呼唤她，玛德兰娜回过神。
玛德兰娜移回视线，整顿自己的表情，跟上带路的听差，他们穿过三三两两携带精美工艺品与法术器械借机推销的矮人，矮妖们戴着头纱坐在最北面的露台，与人群隔着纱网互相审视，偶有几只巨鸟尖叫着张开翅膀，扇得旁边的人一个踉跄，差点推翻烛台，玛德兰娜还看到了里昂，他正与那个精灵还有一位黑发女法师交谈，玛德兰娜正想要不要去打个招呼，但忽然踩上了几个水痕构成的脚印。
她想要辨认那脚印的形状，但听差此时停下了。
“玛德琳，感谢上主！我不敢相信，真的是你。”一个欣喜异常的声音响起，“天呐，我们多少年没见了！”
那人张开双臂。
玛德兰娜短暂的一愣，但马上上前与他拥抱。
“□□叔叔！”她同样惊喜而感激地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她小叔父的姻亲。
早在几个月前亚历克斯就拟定好了邀请名单，写满全国各地能为骑士团说上话的达官富豪的姓氏，并安排了对应的接待人。
“你走之前就是个小不点，如今看来又瘦啦。也是，这里哪里买得到像样的伙食呢？又是做修女。我也真是想不通，迪普林伯爵大人怎么忍心叫你来呢？他可只有你一个女儿啦！”
“是我的老师说服了父亲，”玛德兰娜温声细语地说着早已解释过了无数次的内容，听差微微鞠躬而后退到柱子旁，“这是光荣又值得的事业，虽然惭愧我还未达到老师的期望，但感谢上主，父亲与母亲都愿意支持我。”
“你瞧，人与人多么不一样，我这样的俗人只想为你以前漂亮的长发心痛，你可能不清楚，你母亲过去是怎么对我们炫耀的，她该多……唉，先不说这些了。”男人说着将玛德兰娜带到自己家人面前，“来看看你的弟弟们———”
玛德兰娜与这一家人一一寒暄，询问他们准备逗留多久，并为他们推荐圣梅兰尼亚迷宫城（当然，仅限于光鲜亮丽最上面的几层）值得一去的部分————舞厅、剧院、拍卖场、法术器械工匠工会、鸟人位于飞艇上的大会馆。迷宫城、他们的城也有善于装点的另一个侧颜，目眩神迷叫人留连忘返。
夫人们愉快地猜测这里的珠宝与圣马丁岛运到王都的会有什么不同，更鲜艳？还是更明亮？
“我听说，圣梅兰尼亚的迷宫城的珠宝工匠也需要修习法术，算得半个法师呢。他们制造的宝石怀表无与伦比，每到一个钟点表盘上的就会有不同种类的花束盛开，此外你每次看的时候一定会有蝴蝶落在表的外壳上。”
“除了您没有别人能给我们解惑了，请告诉我们吧玛德琳，这是可以通过法术做到的吗？”
“我想也许不是真正的蝴蝶，但要是关于操纵水汽的法术，确实可以制造一个光芒折射的空间————”玛德兰娜细心地为他们说明，但又有点担心自己说得是否有些无趣，让他们失去了兴致。
所幸一位夫人马上又将话题转回到王都的珠宝店，她说了几个名字作为对比，“相比之下□□还算维持了水准，但样式呢，我感觉与我结婚……不，甚至与我母亲留给我的相比都没有多少变化，至于□□□□么……”
另外的夫人甚至几位年轻的小姐立刻附和，“您是说□□□□？唉，我知道的，太可惜了，自从两年前他家的女婿接手之后真的大不如前。”
玛德兰娜想起了自己母亲非常中意这家的祖母绿与蓝宝石首饰，小时候，母亲经常拉着自己，给她试戴，说这一样适合长大后带去舞会，而那一样必须要等到阳光好的日子才最耀眼。
妈妈……想必也很失望吧，但从来没在信里同自己说过这件事。
“呀，各位美丽的小姐们，你们有所不知了，”男主人打断了玛德兰娜的恍神，接过话头，“圣梅兰尼亚最著名的产出不是宝石，而是珍珠呀！”他朝玛德兰娜眨眼，“你说是吧玛德琳。”
“啊，确实。”玛德兰娜说，“这座岛的南边有城主阁下的珍珠田，他们那里的牡蛎也很肥美，不过现在……”
“城主？啊——您是说布鲁图斯，布鲁图斯、子爵家。”夫人用折扇掩住自己的嘴，但眼睛轻轻虚起，句尾变轻。
玛德兰娜认得出这个眼神，像是看到主人家守林人的脏靴子，或者发现端上的餐盘花纹居然有缺损。
城主，布鲁图斯，子爵。
子爵，封臣的封臣，过去买得的爵位，如今更是一文不值。
“哦，我也知道，”男主人笑着说，“我听说他们家准备把这座岛上管理珠田的半人鱼全赶走？为了讨好王弟陛下？毕竟，那一位的眼睛从来都不愿意见到这些半人们。”
“可要我说，这在当下恐怕有点进退为难了。”他笑着，双眼闪烁着与自己夫人眼中相似的光芒，“但不管怎么样，对咱们的主教阁下反而不算坏消息。”
“在你们还只有我膝盖那么高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灵活敏锐的亚历克斯绝不可能容忍放过任何机会。”
如今的国王为先王———被斩首的路易的次弟，于海外漂泊了二十余年，王室重返王都的过程也久经波折，国王陛下继位时王后已经年逾六十，这个国家最神圣的夫妇并无子嗣，因此，如果“顺利”的话下一任继承人将是与国王相差仅两岁兄弟中排行第三的安茹公爵。
上一任国王在世时，同为王弟的两位殿下感情亲密，在流浪年月中互相扶持，甚至，相较于他们意图谋求改变召开平民会议的兄长，这两位青睐传统的陛下在政见上还要更合拍一些。
但那都是国王在成为国王之前的事了，他继位后贵族们发现国王陛下居然脱胎换骨，行事风格开始向他那尝试变革之后不幸惨败的兄长靠近。
在起义之前贵族们或许会有所不满，但现在他们已经尝尽了拒绝的苦果，大多数有幸保命的人不得不屈服，将一部分权力让出，承认这才是更妥当的选择。
这片土地，咀嚼过君主的头颅、贵族的肠肚，痛饮过理想者的鲜血、征服家的苦泪，还狼吞虎咽了无数的战争、无数的人民。
没人知道它对的下一道菜的要求是宽容还是苛刻。
“依我的看法，妥当安稳制衡全局才是当下最宝贵的，”男人眯眼说，“但那一位陛下…………”
玛德兰娜知道他现在说的“那一位”是谁，安茹公爵与国王的分歧已经成为了公开的秘密，多么悲哀，王室取回一切的那一天却是兄弟两人分道扬镳的岔口。
现在，王弟陛下麾下装满了“最高尚最有风骨最不容妥协”的贵族大臣。
“……那一位陛下有他的顾虑。”
“也就是说，城主——布鲁图斯家是遵循王弟陛下的旨意行事的？而我们，还有骑士团的各位更靠近于国王陛下？”男人的儿子好奇地出声。
“你哪里学来的胡说八道？”男人瞪了他一眼，却没有多少真正的火气，“这里的骑士们是圣座的骑士！圣座的教廷的！至于布鲁图斯？如果有不速之客登门拜访，他带来的食物你难道看都不看就全部吃掉？更何况陛下？小伙子，还是多花点心思在你的功课上吧，不要让我从你老师那里知道你又没背下来课文！”
玛德兰娜苦笑着看着马上就可以称之为少年的男孩吐了吐舌头，转头又找侍者要了一碟点心。
自然，城主布鲁图斯家并没有特别受王弟陛下青睐，他们只是没有选择，从国王授意骑士团可以常驻于布鲁图斯家的领地上的那一天开始。
而且过去的一年亚历克斯还从迷宫城中发现了非法贩卖矮妖奴隶的证据，虽然还不能证明城主有参与，但这等丑事让布鲁图斯家更加不可能在国王那里为自己争取。
因此，他们只能在天平另一边不停加码了。
“所以他们从半人鱼开始驱逐？”夫人不解,“可我以为那些饲养贝壳的水蜥蜴都是他们家的私人物。”
“喏，从自己人开始下手才最简单最能立下表率不是吗？”男人说，“而用人类替换半人鱼，虽然缺点效率，但也能给人差事干叫他们去谋生活，再有，要是明年他们又献给王弟陛下眼珠一样大的黑珍珠，那时候就可以‘荣幸地’报告这些宝贝从未经过肮脏的半人的手了。”
“但这么一说，我也很好奇，”男人若有所思，然后看向玛德兰娜，“这次升天节，亚历克斯，我们的主教阁下难道也邀请了半人鱼吗？”
玛德兰娜心里一惊，想到自己刚刚看到的水痕。
……难道？
“不……”她皱起眉，“据我所知并没有，为什么这么说呢？”
听了她的回答，男人与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对了！”夫人笑着说，“唱诗班的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吧。”她拍了拍手告诉自己的家人们，“各位，我们还是先移步，否则就没有好位置了。”
待家人们都已经离去，男人压低声音对玛德兰娜说：“我们进来时看到有人领着几个穿了斗篷的往里面去了。”
“他们的脚上都有青灰色的鳍。”
玛德兰娜垂眼，半人鱼——半人鱼，之前数个世纪都附庸于城主的半人，布鲁图斯家的海洋守林人，为他们看顾这座岛的海域，饲养产出珍珠的贝类。
半人们，特别是这些外形肖似动物的半人，他们的能力和法术一直都是个谜，但常常有传闻海上的水手被它们迷惑拖入深海。
所以，会不会连那个梦也是…………
但不管怎么样它们都不能出现在这里，一旦被不怀好意者发现————
“虽然它们已经和布鲁图斯家没有了从属关系，但好像被他们下了正式的驱逐令，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有可能会被当作非法奴隶甚至于告密者。玛德琳，我想最好还是……”
“是的……无论什么原因。”玛德兰娜顺着他的话说着，“真的非常感谢您愿意把这一切告知我，我会尽快和主教阁下确认。”
她看向主席台，亚历克斯和分团长都离开了。
“啊，还要请您回忆一下，为首的领路人，他的脚……他也是半人鱼吗？”
男人摇头，“不，我想那是个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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