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凌青便到茶药间上工了。
她特意早来了半个时辰,却没想到推开门,已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屋内,一个穿杏红衣裳的丫鬟正蹲着侍弄红泥小炉,铜壶里飘出淡淡茶香。
那丫鬟闻声抬头,看着凌青,表情有些瑟缩和紧张。她连忙站起身,声音细如蚊蝇:“你是………”
“我是新来的煎药丫鬟,你叫我凌青就好。”凌青看了一眼她身后铜壶:“你是茶药间的煎茶丫鬟吧。”
“是,是的……我是红袖………”丫鬟声音打着颤,小心翼翼抬眼看了一眼凌青,对上眼神后又慌乱移开眼。
看样子是个胆小又乖巧的姑娘,这个样子岂不是会被碧桃那种人随意折磨。凌青心里想道。
煮茶的铜壶正好开始咕嘟作响,红袖转身手忙脚乱去提,险些烫着手指。
“小心些。”凌青上前半步,帮她扶了一下。
“谢,谢谢……”
“没关系。”凌青放缓了语气:“我初来乍到,以后还要请你多教教我。”
红袖闻言,也似乎没那么紧张了,有些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小声道:“那是自然……以后我们就互相帮,帮忙……”
话还没说完,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脚步声,紧接着就是碧桃尖利的声音:“红袖!”
红袖吓得一哆嗦,脸色瞬间苍白。
碧桃走进来,冷冽的目光在两个人身上一扫,转向了正在瑟瑟发抖的红袖:“煎个茶磨磨蹭蹭,说笑倒是有时间是吧?平常在我面前装得和个鹌鹑似的,来了个新人就乐成这样,我早就看出来你是个不安分的了!”
这劈头盖脸一顿话直接给红袖说懵了,紧接着凌青就看见红袖眼框掉下来啪啪啪嗒的泪。
碧桃看自己把人骂哭了,似乎身心舒畅了,这才转头看向凌青:“你今日来的倒是早啊。”
凌青已懒得跟她费什么口舌:“今日我可以煎药了?”
“可以,自然可以。我哪敢让你干别的,劈个柴能差点把后院毁了,既然你只会煎药,那就煎吧。”
凌青没搭理她的阴阳怪气,直接绕过去,对着方子取了药材,又拿了个盆去后院打井水,拿回来将药材放在井水里泡上。
泡了一段时间后,她便开始煎药。从前在家里经常给父亲治咳疾,给姐姐治腿伤。她的医术并不算出神入化,但煎个药还是手到擒来。
煎完药端去给二小姐陆沁身边的贴身丫鬟后,她回来又听见碧桃在支使人:“红袖,你替我去库房领这三天的茶料和药份例。”
然后就是红袖颤颤巍巍的声音:“碧桃姐,我,我娘咳血病犯了,我想先去看看她……”
“你娘生病就不干活了?你把自己当主子不成?”话音刚落,里面就传来了红袖的哭叫声。
凌青放下手中的盆子,走了进去,正看见碧桃隔着衣袖狠掐红袖的胳膊,红袖疼得不住求饶。
“既然她没空,我去领。”
凌青径直上前,挡在红袖前面,身形一挡护在红袖身前,反手拨开碧桃作恶的手。
碧桃的手僵在半空。她瞪着眼看着凌青,显然是不敢相信竟有如此不识时务之人。良久,她忽地冷笑出声:“你可真是厉害啊,一次次让我刮目相看,竟还这般仗义,连这跑腿的活都抢着干。”
“同在茶药间做事,互相帮个忙是应当的。碧桃姐姐是对我放心不过?”
碧桃说不出话了,与凌青僵持片刻,只能扯下腰间的对牌往地下一扔:“那你去吧,你这么积极表现,我自然要成全你。”
凌青没有犹豫,俯下身子拾起对牌。背脊依然绷的笔直,低垂的眉眼愈发清冷。明明是个低身的动作,却丝毫看不出一丝卑微感。
碧桃更生气了,胸口剧烈起伏着,感觉能气得撅过去。
凌青怕把她气死,所以站起来掉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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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完茶药后,她缓步穿过回廊,转过前方月洞门,就能回到月露榭。
她忽然驻足,四下张望了一番,随即果断向相反方向走去。
没错,她根本就没那个善心去帮红袖,冒然领了这差事,只是因为她想趁此机会出月露榭。
她一个煎药的三等丫鬟,若是只干煎药这一个活,根本落不着机会去其他院子打探消息。
要摸清陆府的底细,首先就先得搞明白陆府的布局。
陆府不愧是诗礼簪缨之家,府内丫鬟家丁远比想象的还要多,这个时辰来来往往,不尽其数。
有几个丫鬟捧着食盒正往她这走来。她们都穿着碧青色的比甲,腕间银镯随着步伐叮当作响,手里的食盒精致无比,一看就与其他丫鬟不一样,或许是老夫人或者主母林雪桐院里的。
她退到墙根垂首而立,待队伍经过时,她悄无声息地跟随在后面。
因她衣裳颜色与她们相似,手里也捧着东西,院子门前的家丁也没理会,她就这么混入了进去,进了陆老夫人的院子。
她匆匆打量了一番,摸清楚老夫人院内的布局,又悄悄跟着其他丫鬟出来。
她就以这样的方式,摸索进了府内的各种院子,将沿途的路线一一记在心底。若是碰到不好进的地方,她便假装手里拿的东西掉了,蹲下身来偷偷观望外面。
凌青穿过最后一道回廊,脑海中如同走马灯一般闪过方才看到的。东侧是林雪桐的栖桐院,西侧是二小姐陆沁的月露榭,三小姐四小姐还有各位姨娘的院子………以及这府内的陈设装饰,小到院子前的柏树,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些细节在她脑海中飞速旋转,如同散落的碎片一样,渐渐拼合成形,成了一幅壮观的陆府布局图。
只是这张图,还缺了一大块,那就是北隅,陆大人陆秉风的院子。
当凌青穿过回廊,看到眼前一座格外清幽的院落时,不由蹙了蹙眉。
陆秉风的院子与其他院子的喧闹不同,这里少有出入的下人,甚至连个洒扫丫鬟都没有,只有几个腰佩长刀的护卫来回巡视。
奇了怪了,堂堂府内老爷的院落,怎么如此寂静偏僻。自家院子,看守还如此森严。
她稍微探了探身子,想这么远远看一看就罢,谁知立马有一道锐利的目光扫过来,院门的护卫大喝了一声:“何人在那!”
凌青心内一惊,立即低下身子,转身快步就走。
她一路匆匆穿过回廊,丝毫不敢停步,生怕被逮个正着。转过假山时,冷不防差点撞上一个人。
那是一个约莫着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锦袍,眉目温润如玉,举手投足带着清贵优雅。
他扶住凌青:“没事吧?”
慌乱中,凌青看了他一眼。
只那匆匆一眼,她瞬间知道了此人是谁。
陆家子嗣不多,只有白姨娘所出的长子陆长卿和林雪桐所出的次子陆砚修。陆砚修的才学品性在京中早有盛名。去年重阳诗会,他即兴所作的《登楼赋》传遍京城,还被当今天子阅过,龙颜大悦,夸他肖似其父,有经世之才,又守君子之德。
眼前这位,应当就是那惊才绝艳的二公子陆砚修了。
她连忙跪伏在地,将头埋下:“奴婢莽撞!请二公子赎罪。”
只听头顶传来轻笑声,声音温柔:“不打紧,快起来吧,你看着眼生,是哪院的丫鬟?”
凌青顿了一下,自然不能说自己是月露榭的,否则事后陆砚修觉得她行径古怪,那直接逮她一逮一个准。
面对不知该如何回答的问题,她选择直接不回答。
她跟个木头一样杵着,低头重复念叨着:“奴婢是新来的,不熟悉府中地形,冲撞了公子,奴婢真是该死!奴婢该死!”
像个听不懂话的棒槌一样答非所问。
“既是新来的,不熟悉也自然。”陆砚修也没嫌烦,声音如清风拂过:“只是———你为何知道我是二公子呢?”
好问题,自然是因为她事先从刘伢婆那打听过陆府的消息。
可这话不能说出来。她只能迅速脑海里反应一下,沉声道:“自然是因为公子俊美无双,气度不凡,都说二公子乃人中龙凤,奴婢一看便知。”
在她的前十八年,就没拍过马屁。她也不屑于拍,她虽要啥啥没有,但她那该死的自尊心就是极强。
今日迫不得已拍一次马屁,实在是生疏得很,以至于她忘记了自己的语气。
陆砚修也愣住了。他见过无数丫鬟,或是羞涩小声,或是偷瞄脸红,或是故作娇憨。可这般语气冷淡地夸他的,还是头一回见。
“你是哪个院子的,叫什么名字?”陆砚修饶有兴趣地问。
“回公子,主子们还没给奴婢赐名呢。”
“那你是哪院当差的?”
“奴婢在府中做些杂活。”
“做什么杂活?”
“主子们吩咐什么,奴婢便做什么。”
陆鸣远被她这般回答逗笑了,一时分不清她是真傻的听不懂人话,还是太过滴水不漏:“你这丫头……手中拿的是何物?”
“是嬷嬷让我拿的东西。”
“送往何处?”
“哪里需要便送去哪里啊。”
这回答当真是...独特。陆鸣远越看越觉这丫头不寻常,有些古怪,正要再问,凌青忽然重重磕了个头:“公子恕罪,奴婢还有差事要办,先告退了!”
话音未落,她已起身快步离去,步履匆匆,像是有什么急事。
凌青快步走回月露榭,心里才算稳住了。
真险,但得亏什么也没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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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之后,红袖对她亲近了起来,显然很是感激她帮忙领茶药材。
“凌青姐姐,真是谢,谢谢你。”小姑娘终于敢抬起头看她,那双小鹿一样圆圆的眼睛,可爱又可怜。
“举手之劳罢了。”
“我娘………实在病的厉害,最近竟开始咳血。”红袖已是找不到其他人倾诉了,红着眼睛
与凌青说。
凌青蹙了蹙眉:“怎会如此?”
“是,是这么多年做粗使嬷嬷落下的病根。夫人心善,准她歇着,可...…”
凌青的眼神忽然一凛,语气却丝毫没有变化:“夫人?你娘是夫人院里的人?”
“是……”红袖擦了擦眼泪:“我娘从夫人嫁进来时就伺候了,我娘常说,夫人待下人是极好的...可这些年攒的体己钱,全填了我那赌鬼哥哥的无底洞……”
凌青只觉得得来全不费工夫,她一心想进林雪桐的院子却未果,如今要是帮忙救了红袖她娘,她就相当于安插了个人在栖桐院。
她眸光微闪,抓住红袖颤抖的手:“我现在有个方法或许可以帮到你娘,你想听吗?”
红袖猛地抬头:“什,什么方法?”
凌青直视着她的眼睛,语气放得更加沉稳:“若你信得过我,就让我去看看你娘。我家中开过药铺,所以我自小就学医术,若是给你娘看错了病,我一力承担。看完若需要抓药,那就我来想办法搞些药来。”
红袖有些愣住了。
她自小在府里做丫鬟,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也没见过这样的眼神。
这冷冽如利刃的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却又坚定的能穿透人心,似乎所有犹豫和质疑都可以剜剔干净。
她反应过来后,眼神渐渐迸出希冀的光:“凌,凌青姐姐!我信你!”她眼泪流下来,只好一边擦一边哽咽:“我该如何报答你………只相识一天你就肯如此帮我………”
“没关系,若我以后需要你帮助,我会说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凌青心里门清。她怎可能会为一面之缘之人费心费神,但若为能帮她达目的之人办事,那她可很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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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袖的娘是病的挺严重,但不并是无力回天。
凌青收回搭脉的手,转头对上红袖充满期望的眼神,摇了摇头:“肺经受损,邪气入体,是肺痨。”
红袖脸瞬间惨白,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她看着床塌上蜷缩着的娘,大哭出声。
“你先别哭,未至绝处,还有回转余地。只是需要用三拗汤配紫金丹,连服一月。”
紫金丹所需的麻黄、杏仁,其实月露榭的茶药间都备着,她去府内领茶药时也见着了。
二小姐陆沁每日的汤药就那么几种,根本耗费不了多少药材,所以一定是有药材剩余的。
只是剩再多,那也是供陆府主子们的,落不到底下丫鬟头上。她们若是起了歪心思,那就是叛主。
可如今,为了救人,不得不走些歪门邪道了。
“咱们每三天领的药材,应当有不少剩余,你知道都在哪吗?”
红袖擦擦泪:“应该是在后院西边那间屋子的楠木柜子里,我上次看孙嬷嬷对着柜子盘点药材。”
“孙嬷嬷?”凌青似乎发现了可以入手的点:“这些剩余药材不归碧桃管?”
“碧桃姐姐是想的,但孙嬷嬷是茶药间的粗使嬷嬷,这事本就该她管。孙嬷嬷与二小姐身边的常嬷嬷有几分交情,所以碧桃姐姐对她挺客气,就只能如此了。”
那看来,这个孙嬷嬷还挺重要的。要是能讨得孙嬷嬷欢心,将关系拉拉近,兴许能托她从库房里拿出些药材。
凌青立即站起来,扶起满脸泪水的红袖:“别哭了,带我去找孙嬷嬷。”
孙嬷嬷这个时间应当在后院洗茶具碗杯,两个人便马不停蹄回到月露榭。
刚一只脚迈过茶药间的门槛,凌青眉头一跳,不由猛地刹住。后面的红袖没稳住,一下子撞在凌青的后背上。她揉了揉额角,有些疑惑:“凌青姐姐,怎么了?”
凌青侧开身子,露出里面的景象。
药碾被掀翻在地,里面的粉末洒的到处都是。为晚上煎药而提前泡好的药材,此刻已混着泥土堆在地上,而凌青的青布围裙也被扔进了水缸里,湿漉漉地滴着脏水。
“呦,回来了。”碧桃倚在里屋门框上,抱着胳膊:“方才风大,把东西都吹乱了。”
凌青盯着地上的狼藉,面色平静,声音很轻道:“是你干的?”
“你可别胡说八道!”碧桃瞪着眼睛:“某些人晦气,风就偏吹你的东西,还不赶紧捡起来收拾好,耽误了晚上的汤药,我看你还能不能有法子!”
凌青深吸一口气,垂下的手却已悄悄攥紧。
她不是没给过碧桃机会,可这人一次次挑衅,实在是蹦跶的让人生厌。
这样的人,也不配做一个管事之人,只有从月露榭彻底消失,才能真正老实。
只是让碧桃消失之前,她难道一直忍辱负重么?
凌青缓缓走到水缸边,默默开始捞那条湿漉漉的围裙。
她皱着眉,做出用力拽的样子,看着有些心酸。
碧桃见她这副认命的样子,心里更是得意,便走过来欣赏她的狼狈:“哎呀,什么脏东西,都掉在缸里了。”
她凑到水缸边,指着缸里的脏围裙继续嘲笑:“看看这模样,脏成什么样了!你准备直接拿出来继续穿吗,穿在身上也不嫌臭———”
话音未落,凌青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往前一拽。碧桃猝不及防,整个人栽进水缸,溅起的脏水泼了满墙。她扑腾着要爬起来,凌青却按着她的后颈又往水里摁了一把。
“你说脏东西是吗?这不在这吗。”凌青松开手,在碧桃耳边轻声道。
声音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得见,尾音拖的极慢,每一个字都冻的人后颈发麻。
满屋死寂,红袖捂住了嘴,碧桃已经彻底愣住了。
凌青心里长舒了一口气,果然,忍是忍不了一点的,有事就得立马解决,报复的事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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