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岫玉一个人站在门边,自言自语惆怅伤怀的功夫,顾德拜已经“眼里有活”的把门边的那一堆东西收进了屋里,还和罗小眼把村民送的对联和新年装饰物贴上挂上了。
小鼻涕虫叽叽喳喳地踩着脚底塞哨的鞋,跑过来,一下摔到饶岫**上,像是故意的。
小鼻涕虫仰起头,扯着嗓子喊:“叭叭!叭叭!叭叭!”
饶岫玉叹了一口气。
难道到头来,就只有这个小丫头片子愿意听自己说天话地了嘛。
饶岫玉一弯腰,把小鼻涕虫揪起来,抱在怀里,捏捏她的小鼻梁,他则皱皱鼻子,嗔怪道:“什么叭叭,我可是你咯咯!要叫燕咯咯!”
小鼻涕虫认真地听着,嘴巴动动,像是要说话,饶岫玉期待地等着她说。
结果,小鼻涕虫大口一张,猛地一仰头,脑袋太大,脖子太细,差点仰翻下去,饶岫玉赶紧拖住她聪明又沉重的小脑瓜。
小鼻涕虫爆发出银铃般的大笑,一看就是和饶岫玉学的,只闻她道:“呵呵!呵呵!呵呵!”
饶岫玉服了这丫头了:“是咯咯啊,哥哥!怎么就呵呵了?”
一大一小在门外的院子里打闹,罗小眼一脸冷漠地敲敲门,当当当,道:“吃饭了。”
饶岫玉探头:“嗷嗷嗷好的呢。”
顾德拜把门口上冻的大缸搬到了屋里,罗小眼也翻出来一块木板盖在上边,两个物件上下一组合,就是一张吃饭的桌子,还是张“高脚桌”。
热腾腾的饭菜摆满,红色的彩色的花灯环绕,还真有了点热闹喜庆的年味儿。
小鼻涕虫在饶岫玉怀里扑腾扑腾,呀呀地想吃。
“等等等会儿!我先吃一口,给各位试试毒!”饶岫玉拿起筷子,不客气的夹走了一大块肉,塞进嘴里,嚼嚼嚼嚼。
罗小眼沉着脸,也不客气地道:“干活不积极,抢饭争第一。”
这话饶岫玉这可就不乐意听了,放下筷子,理不直气也壮地道:“什么叫我没干活啊!你们一个个的,没有一个会做饭的!现做的饭虽然是你们炒的,但是怎么放调料,放菜的顺序如何如何,还是我教你们的吧!”
“好像……确实是这样。”顾德拜赞同的点点头。
饶岫玉瞪大眼睛,点点他,赞叹道:“嗯!顾兄弟,真是可造之材!”
顾德拜羞赧地低下头。
罗小眼简直没眼看,冷冷地道:“净逞口舌之快。”
饶岫玉突然觉得,罗小眼说他的这句话好生熟悉。
这世上,能和他对呛的人不在少数,但是能直接呛在“根源”上,企图叫饶岫玉干脆“少说”“别说”“注意点说”的人却几乎没有。
饶岫玉垂下头,喃喃道:“小眼啊,你这话说的,让我想起来一个人。”
饶岫玉念叨的声音很小,罗小眼还是听到了,身体几不可闻地一颤,很快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姿态。
年夜饭吃了,饶岫玉顾德拜两个成年人,又陪两个孩子守岁,熬了一晚上没睡,眼珠子熬得直发麻。
大年初一、初二、初三、初四,行愿村有不少村民过来串门,塞了很多糖瓜、蜜饯、菇娘果给他们这里的两个小孩儿吃。
饶岫玉不是小孩儿,但也跟在后面哄来了一大兜这些甜滋滋、粘得人牙酸的小玩意儿。
他不爱吃甜的,讨来了一大堆,一点渣渣也没吃,全都塞给了罗小眼。
饶岫玉单纯喜欢讨着玩,把挎着篮子来的阿姨、婶婶、大娘,哄得直抓手里的甜东西,追着打他,让他休要再胡说八道。
饶岫玉就捂着脑袋,嗷嗷地假装喊疼。
一边的小鼻涕虫很快就学去了,一有人再过来,就直接扑过去抱住来人的腿,跟着喊:“花蝴蝶!花蝴蝶!叭叭来!花蝴蝶来!”
给饶岫玉乐得前仰后合,不要不要的。
疯玩到了初七,饶岫玉带着小鼻涕虫找她爷爷去了。
小鼻涕虫的爷爷经常会在鱼市的一个犄角旮旯卖自己抛的海豆芽和海葵一类,今天却没有人在,而是换了一个没见过的老头蹲在那里。
饶岫玉弯下腰,问他:“哎,老人家,这里之前的老人今天是没有来吗?”
小鼻涕缩在饶岫玉怀里,小手死死地扒住饶岫玉胸前的衣服,瞪着两只大大的眼睛看着这个老人。
听见饶岫玉问他,老人则像是被人戳破了偷摸干的坏事,飞快地看了饶岫玉几眼,摸起自己摆地上的烂海鲜,屁滚尿流的跑了,一边跑还不忘回头再捞几眼饶岫玉。
饶岫玉:“???”
还是问了之前逛过的一家卖海鱼的婶子,她告诉饶岫玉,卖海豆芽的老头已经好几天没来了,自从过年市场清摊,一直到回来,就没有见过他。
饶岫玉又问了几家人,终于问到了小鼻涕虫爷爷家的所在。
小鼻涕虫也知道自己到家了,隔老远就伸出手,朝着爷爷家的位置,隔空乱抓,一边抓,一边喊:“爷爷,爷爷。”
“你想爷爷了是不是?”饶岫玉蹭了蹭她尚且毛发稀疏的额头。
“爷爷,爷爷。”小鼻涕虫被蹭的脑袋沉甸甸的,脖子难受,伸出两只海星一样的小肉手,啪嗒啪嗒,啪嗒啪嗒,用力拍拍饶岫玉的两边腮帮子。
饶岫玉使劲向下压着蹭,她就使劲拍拍拍拍,饶岫玉不甘落后,小鼻涕虫小手猛地收紧,直接掐住了饶岫玉的两个腮帮子,五个一只十个一对的小指甲十分狠厉,像是要生挑了饶岫玉的那张厚脸皮。
“啊啊啊啊啊啊——”饶岫玉真是怕了,直喊:“女侠饶命啊——疼疼疼疼——!!!!”
顾德拜在家看门。罗小眼一起跟了过来,他走在前面,道:“燕叔,这里不对劲。”
“怎么回事?”饶岫玉正经起来,只消一眼,就看见这房子大门紧闭,外面的门栓是插上的,却没有挂锁。
饶岫玉走过去,抬手把门栓抽出来,插栓竟然已经生锈了。
饶岫玉当即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他不动声色地推开门,巴掌大的小院竟落满了枯枝烂叶,和那个无人打扫的供堂不相上下,不同的是,这个小院如此之小,没有种半棵树,也不知这些树叶是从哪个阴沟沟里吹过来的。
窗扉上也是落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罗小眼率先进入打探了一番,这里仅有的几扇门也都一扇没锁。
“没有人在。”罗小眼道:“好奇怪,唔,更像是从来没有人住过。”
正疑惑着呢,大门吱呦一声。
看过去,只见是一个没有门把高的老妇人,佝偻着腰,缩着脖子看着他们。
虽然她姿态小心,眼睛昏黄,但是那眼底的情绪丝毫不弱势,甚至带着几丝凛冽。
饶岫玉把小鼻涕虫放到地上,凑过去听话。
老妇人的视线,因为饶岫玉的走进而挑高。
老妇人大概是以为饶岫玉他们是什么偷鸡摸狗的歹人也,要不然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别人的家的院子里。
待看清饶岫玉怀里抱着的孩子是小鼻涕虫后,老妇人的神色明显的放松下来。
老妇人:“你们是在找老生吗?”
饶岫玉就猜她肯定知道点什么,蹲下来,和老妇人平视,笑笑:“奶奶,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我们一直在找他呢,他孙女也想他了。”
老妇人似乎陷入了一种很深的情绪中,顿了片刻才道:“我带你们去找他,跟我来啊。”
“好。”饶岫玉看了罗小眼一眼,罗小眼抱起小鼻涕虫,点点头,跟上。
老妇人腰是弯的,腿也伸不直,走起路来活像是一直转着圈儿划拉海水的虾,饶岫玉想上前去搀着她走,怕她摔了,老妇人不客气地拍开了他的手,让他自己走路看着点路就行,别操她的闲心。
老妇人先领着他们回了自己家,但是没让他们进去,她拿了一个包袱就出来了,她又带着饶岫玉一行人走了好一段路。
小鼻涕虫不知道怎么了,从头到尾都没有吭声,安静地趴在罗小眼、后来又趴在饶岫玉的怀里,饶岫玉还以为她困了要睡觉,拍拍她轻轻浮动的后背,拍了好一会儿,看看她藏起来一半的小脸,这丫头眼睛瞪得极大,只是很安生而已,丝毫没有一点要睡觉的意思。
饶岫玉莫名心疼地用大拇指戳戳她的小脸,小声问:“怎么了丫头?”
“........”小鼻涕虫把整张脸埋进饶岫玉的胸口,彻底闭门谢客了。
饶岫玉笑笑,轻抚她的后背。
一股风也跟着抚上面来,饶岫玉抬抬脸,深吸一口气:“哎?怎么走到海边上来了。”
老妇人脚步蹒跚的走在最前面。
罗小眼也多闻了几下,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老妇人不知从哪里拖出一条破船来,那船可不轻,她拖了一寸就拖不动了,一脸哀怨地看着饶岫玉,饶岫玉赶紧跑过去帮她拖。
老妇人没说什么,淡淡地道:“拖到海里去。”
“好好,好的!”现在的饶岫玉力气也没有多大,只能使出吃奶的力气,一顿一顿地拖。
老妇人嘱咐道:“小心点。”
饶岫玉心想这有什么好“小心点”的,一抬头,看见船肚子里面坐着那个包袱,包袱里放着一只罐子。
饶岫玉这下知道为什么要“小心点”了。
终于把破船推到了海浪里。
老妇人先爬了进去,抱起裹着包袱的罐子,淡淡地对他们道:“上船啊。”
“上船。”饶岫玉对抱着小鼻涕虫的罗小眼道。
罗小眼踩着海沙一脚软一脚硬的跑了过来。
船里只有一只破船桨,老妇人看着瘦小,划起船来活像个旋风小陀螺,饶岫玉想帮她划,她都不让。
老妇人凶巴巴地道:“就你话多,嘴闭上,坐好,这是我们的事,你们不要插手。”
饶岫玉只得端坐好,抿紧嘴巴,忍住不说话。
远离岸边的深处,海面上腾起了白色的雾气,雾气的深处有一些岛屿和高楼的影子,饶岫玉其实很想问,他们是不是要去蓬莱仙山,但是他没敢问。
终于游到了一处宽广的海域,老妇人把船桨从拨动的海水里收了回来。
老妇人对着海面深深地看了几眼,开始喊:“老生啊,我带小丫头来看你了,她现在挺好的,你安生去吧——”
饶岫玉眉头一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缩在他身边的小鼻涕虫紧紧抓住饶岫玉的手,像只夹紧钳子的小面包蟹。
接着,老妇人抱起那只罐子,摘掉上面用布片和绳子简单做就的封口。
她把枯手的手伸进罐子,抓出淅淅沥沥的一把,扬进了大海里。
重的块状物不假思索地跌进海水中,扑通一声脆响,果断又决绝,轻的细粉则被海风吹到了半空中,在众人面前画了一个烟气腾腾的圈儿。
像是终于看清了什么人,这些烟气才无后顾之忧地再次落下,温柔地浮在海面上,一起一伏,像在告别。
小面包蟹上落满了豆子一样掉落的“海水”,滴溜溜地滚到了饶岫玉的手臂上,又逐渐蒸发,散走了几分热的同时又揭开了几分凉。
老妇人一边扬骨灰,一边念叨:“你死的骨灰,我给你扬了一半,今天她来了,我再给你扬一半,从此你魂魄回天,骨肉不欠,轻飘飘再找家去吧!”
一个人还能烧出来多少灰,没一会就倒完了,饶岫玉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过年前我见他,他还拉我去海滩上抠海豆芽呢。”
老妇人收回罐子,交给小鼻涕虫抱着,道:“那会儿他就已经是回光返照了,他心里一直有件事吊着他,就是想给家里的小孩一个归处,正巧遇到了你,可算是好福气了。”
饶岫玉心想:我算个什么好归处啊。
见饶岫玉突然沉默,老妇人撇了他一眼,道:“见到尸巫,不要说这里死了人。”
饶岫玉皱眉:“为什么?”
老妇人:“尸巫的尸就是尸体的尸,他们会拿刚死的尸体,去炼药,身体不同部位的尸肉有不同的效用,尸骨也是如此,他们会用这些炼成的药,去治一些因为邪气引起的疑难杂症。”
饶岫玉:“就比如摸罪臣石像引起的一些诡异的疫病?”
老妇人:“是啊,尸巫割患者的肉只是治疗的一部分,更多的是要涂他们炼的药才行,从患者身上割下来的肉,与其说是给患者排毒祛邪,更不如说是在交治病的酬劳。”
饶岫玉已经听明白了,但是更希望自己听错了,问道:“治病的酬劳?”
老妇人:“没错,尸巫治病不收钱财不要报酬,只是大家自己哄自己安心的说法罢了。尸巫收的是新鲜的人肉,或其他,其实就是报酬。至于治那些邪病,割不割肉都无所谓的。”
饶岫玉突然想起,在坟场的时候,那个矮个子尸巫抱着的瓦罐,那里面大概装的就是从罗小眼身上割下来的鲜肉。
如果割肉是为了排毒祛邪,确实完全没必要把这些脏东西转在罐子里珍藏,直接烧了扔了不就行了?
老妇人:“所以,我们中间有人如果死了,为了留个全尸,都会偷偷拜托信得过的人,把自己火葬掉,然后把骨灰扬进大海里,给自己留个清清白白身,起码对得起来世。”
饶岫玉:“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呢?”
老妇人轻轻一笑:“先生,我们都是流民来的,整个大梁天南海北哪里都逃过,最后在这边海滩上过上了小日子,一直定居这块地方的村民不稀罕收留我们,我们就自己捞点海货去集市里倒卖,做点块儿八毛的小生意,他们觉得我们又精明又重利,是看财看理不看亲的冷血人,背地里都叫我们‘海猫子’。”
老妇人:“所谓‘海猫子’,就是一群重利忘义的畜生,但是,畜生有畜生的好,畜生不受约束,虽然没有一顶屋檐遮蔽风雨,但是只要卷起铺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自然也就能听遍天上地下各种暗穴里流动的风声啦。”
饶岫玉:“......”
他如今在世人眼里,又何尝不也是一只“海猫子”呢。
他们在海上漫无边际的漂了许久。
饶岫玉:“他是怎么死的?”
老妇人夺过小鼻涕虫手里的罐子,拿海水涮了涮,在小鼻涕虫快哭的时候,骂了一句“脏死了,哭哭哭你爷死了你快好好哭,哭大声点”,又把罐子还了回去:“还能怎么死的,该怎么死就怎么死,活够岁数了都得死。”
小鼻涕虫抱紧装过爷爷的罐子,像是终于回过神来,盯着老妇人,含糊不清地说话,饶岫玉听懂了,她道:“这个阿奶,见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妇人笑得洪亮,像是在用自己整个人生的气量在笑:“真是个好丫头,现在才想起我,要是有机会,你要是能再长快一点再快一点,能回来给我收尸就好了。”
最后,老妇人悲怆地道:“难啦,到底是不能了。”
“你要是能有机会好好长大,回来给我收尸,嘿嘿,那我可要给你好好磕一个!”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