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先生有所不知啊,那一年,整个大梁可真是乱了套。”
小红哄着怀里的孩子,面色忧郁地道,像是一言既出,已经时光倒流,回到了六年前。
饶岫玉承认,自己当初死的却是有点“不负责任”,与其说他是在帮弓不嗔挡那一支箭矢而亡,更不如说他是上赶着早点归西。
饶岫玉莫名有点“心虚”了。
小红:“随着罪臣之名从京城传来,举国上下,各种虫灾、旱灾、洪灾、瘟疫接踵而至,像是那罪臣之名带着索命的毒烟,所过之处,人畜不生,作物皆亡。”
饶岫玉听得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十恶不赦:我是不是真就死的该?我是不是根本不该活?
但是,那我现在为什么又莫名其妙活过来了?是老天爷让我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再去死吗???
小红:“天灾**也就算了,那些灾祸又诡异非常,就像是前几日那个又突然冒出来的肠蜱,人肠子一样的大长虫,逮住人就是啃,啃了,脓疮满身化成黏水,骨头都不给剩一根,整个人就跟从来没在人世间活过似的,只剩下相熟之人脑子里的一点对那人喜怒哀乐的念想在,瞩物思人也没了落脚之处。”
饶岫玉想了一下,倘若自己有个什么重要的人,死了就罢了,连点灰儿都没剩下,这个人平时还是个举目无亲故的人间旅客,对谁都爱答不理的,说撩就撩,说走就走,却偏偏给自己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突然一下子,这么好大一条人,突然就人间蒸发了,饶岫玉还真的会有点不是滋味。恐怕得惆怅难过好些日子也不一定能缓过来吧。
不过好在,他并没有这么一个重要的人,让他牵肠挂肚。
对于他这么一个吊儿郎当、没心没肺的“狗畜生”来说,重要的人或事,也就一点:大梁需要他做的、大梁让他做的、老饶和阿娘希望他做的那些事,以及相关的人。
年纪小一点的时候,他一边寄人篱下一边满世界疯玩,没有爱上什么人,长大了一些后,他知道了自己身为饶家人的职责所在,知道了自己一生的归宿,他依旧没爱上什么人。
他曾经从头到脚被沉重坚硬的甲胄包裹,浇在他身上的、来自周围敌人友人的热血和温肉,暖不了他的心肝。
那时候的他看起来坚定又果决,像是一座永远不会坍塌的丰碑,坚实沉重地插进草原这片烽火兵家之地,没有人知道,他肩上虽然扛着李家人的江山社稷,背后却空空如也,只有一卷从大西北苦寒之地唱过来的凛风带雪。
当然,如果可以,去雾可以给他一张足以体面的马革裹尸,但是他舍不得马匹小黑驹为他放弃踏遍水草的自由。
饶岫玉:“所以,尸巫也是在这段时间兴起吗?”
阿莎接着小红的话,道:“是啊,虽然大家都是说饶岫玉的石像发出去以后才有尸巫,但是,据我所见,饶岫玉一死,就已经冒出来一批了,或者死之前就已经有零星几个地方冒出来了。尸巫他们主要负责清理沿街的死尸,天灾**不断,死的人太多了,活人过路,死人当桥,佛家人寻求顿悟,修的那些个白骨观不净观,也比不过大千世界正在上演的诸多乱相。”
饶岫玉莫名生出几丝胆怯,嘴甜地试探问:“各位婶婶姨妈姐妹,你们,你们恨那饶岫玉吗?”
阿莎沉默不语。
小红用脸贴了贴怀中已经熟睡的婴孩,道:“自然是恨的,毕竟哪里都在传他是个抛家弃国的东西。”
饶岫玉感觉自己的后背冒出一片冷汗来,随后,阿莎又接着道:“现在倒也轮不上恨他了,名声是他死后沸沸扬扬传出来的,但是,那些灾啊祸的,也是他死后才有的事,饶将军死之前,大梁承着先祖打下的盛世余晖,大家生活还算安逸。”
阿莎:“饶将军死后,哎,罪臣之名太重了,重的没人敢抛开不谈。”
阿莎:“但是,我们平常老百姓背地里说句同样不抛开也没人在意的话来看也无伤大雅……自从饶将军死之后,我们才真正被暴露在了水声火热之中……”
饶岫玉:“……”
饶岫玉有点听不下去了,他听惯了别人对自己明面上的背地里的指指点点,突然听到有人这么全面的评价自己,还真有点恕不能受。
行愿村的一众妇女都对阿莎的言论默默赞同,但也不敢多说,只能互相对视,聊表心意。
饶岫玉心中默默定下来,他既然能回来,就一定是上天有重要的使命给他,他一定要查清楚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死而复活的原因是何?以及他死后那些怪事又到底是从何而来?
六年前,他和乌拉盖的谈和是谈好了的,有在场的重要亲信作证,乌拉盖不会反悔,也绝不会反悔。
怎么偏偏饶岫玉一死,所有活着的时候都不曾落到头上的“罪名”,就突然就变着花儿地簪了他一满头?
远处几户人家的屋顶上冒出几缕轻而悠直的炊烟,空气中逐渐能闻出饭香。
天际,慢悠悠地落下一幕成橙红渐变的霞光来,落下天地之间,落在眼睫之间,落在饶岫玉的涟漪微起的心间。
“到时间了,我该回家做饭去了。”
几个妇人站起来,拍拍自己弯了太长时间有些发木的双腿,道。
“燕先生,我们就先走了。”
“好呢。”饶岫玉冲她们笑笑,手上盘了盘那颗玩累了、趴在自己大腿上打鼾的小脑袋,饶岫玉拨开铁锤汗津津的额发,将那张白里透粉的可爱小脸露出来晒晒晚霞。
“我也走了。”小红最后道。
见饶岫玉又是最后一个走,她踟蹰了片刻道:“燕先生要不要来我家吃晚饭,我家男人说过好多次,说燕先生如果不嫌弃家里做饭清淡,就邀请来家里吃一顿呢。”
饶岫玉摇摇头,把铁锤抱起来,摊在一边肩膀上:“下次吧,家里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等着我回去烧饭呢。”
小红也笑起来,没有强留:“那好吧,下次有机会,燕先生一定要来啊,把小眼他们也带来。”
饶岫玉:“好啊。”
......
饶岫玉挑了个良辰吉日,挑着一杆小锄,走向田间。
铁锤也像模像样地背着一只小铲子,顾德拜给做的。
她屁颠屁颠地跟在饶岫玉身后,专门给饶岫玉当接话的“小竹篮”,无聊解闷用。
罗小眼和顾德拜负责看家,让罗小眼一个小孩看家饶岫玉不太放心,但是能有一个脑子不怎么聪明、但是一身牛劲儿的大人在场,饶岫玉还勉强能放下半颗心来。
恍惚之间,饶岫玉有了一种还生活在姚府的错觉,虽然他并不是姚家的人,但是姚家上上下下的事情,都和他脱不了干系,姚家大人们之间的事情需要他经手,姚家那一群小孩子同样需要他照顾。
说实话,饶岫玉曾经恨死了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因为左右干的是和自己毫不相关的杂事,他没有发自内心的在做属于自己的活儿,他像是一个好用的皮球一样,被人们处于各种目的,被踢来踢去。
但是现在又不太一样。
“铁锤啊。”饶岫玉仰着头道。
“啊啊。”铁锤对他向来是有应必答。
饶岫玉:“跟着我好不好?”
铁锤乐呵呵地喊:“好呀!”
饶岫玉:“哪里好呀?”
铁锤:“爸爸!爸爸!爸爸!”
念“叭叭”念多了熟能生巧,铁锤的“爸爸”念得愈发标准了。
饶岫玉皱起眉头,心想这傻缺孩子,是不是对爸爸的含义有些偏差,谁对自己好就认谁当爹。
饶岫玉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你爸爸一样好。”
铁锤语气肯定地喊道:“啊啊啊啊!”
饶岫玉走慢了一些,让这腿短的小玩意儿能够跟上自己。
饶岫玉点了点铁锤的头发旋,给铁锤点得怎么捯饬小短腿都走不动道儿。
饶岫玉:“不要老是啊啊啊啊,你明明会说话的,你要多说正经人话才对,你要说,对啊,燕叔就像我爸爸一样对我好。”
铁锤还是一个劲的:“啊啊啊啊啊。”
饶岫玉不再理会她,撸起袖子,开始松土,把冻结了一个冬天的土地锄松,再分出一条一条的区域。
罗小眼家的田地不是独一份的,而是在全村各家的田地之间。
很显然,饶岫玉脚下这块田是所有家人的田地中,开年之后,第一块开始开垦的,周围的田地上要么还覆着一层脏兮兮的雪泥,要么还盘曲着冬天冒险生出来的一小层荒草。
倒也不是无任何人耕作,饶岫玉抬手盖眼眺望,还是能看见远处有些田地上站着三五成村民在,他自顾自地朝那边招了招,假装对方愿意且正在和自己交流。
“呀?”铁锤歪着脑袋,一屁股坐在他眼前刚松好的土地上,对他方才的举动很是疑惑。
饶岫玉冲她眨眨眼:“锤啊,今天哥哥就叫你一个做人的道理。”
辈分在饶岫玉嘴里永远都是乱的,只要他玩性子上来了,他能给人当爹当哥当叔,还能给人当娘当妻当闺女。
铁锤也学着眨眨眼睛。
饶岫玉:“见到人呢,我们要主动说话,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和你交流,你这张小嘴巴,要先张张开,这个世界上呢,最可恶的人呢,就是那些个闷葫芦,真的能闷葫芦也就罢了,可恨的是那种被规矩框住了的葫芦,心中雷霆电掣,一到了嘴上,就开始弯弯绕绕不知所云,有什么意思?全靠身处的局势如何如何,然后趋炎附势,落叶随水漂,好好的一个人,竟活成了个行尸走肉的死人。”
铁锤仰着大大的脑袋瓜,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所以呢。”饶岫玉冲着铁锤,指了指自己长大的嘴巴,道:“如果你感到心情不好了,就多去人多的地方走走,找一些爱听我们瞎扯淡的人,对着他们说说话,心中能有什么阴云都会消散的。”
许是铁锤听进去了,非常认真地点点头。
“哎!那边的青年!那边那个带孩子的小青年!!!”
突然,远处传来人声。
饶岫玉只要听见有人叫自己,就会马上抬起头来,笑嘻嘻的迎上。
饶岫玉:“哎!听见了!叫我们呢!?”
铁锤也爬起来,喊:“啊!啊啊!啊啊啊!?”
那个人站的有些远了,饶岫玉并不能看清来者何人,直到那人走进了,饶岫玉才发现,这不是他们行愿村的村长大人吗。
饶岫玉擦擦下巴上的汗珠:“村长怎么来了?”
老村长看一眼他犁的地,道:“这是要种什么东西?”
铁锤抢答道:“花生!”
饶岫玉满意道:“唔,很标准哦。”
“啊啊!”铁锤高兴了。
“哎呀,原来是燕先生啊!”老村长走进了道:“燕先生不要种了,今年没有人种地了!”
“怎么会?”饶岫玉指了指刚才还站着几个人那个方向的土地:“那边还有人在田里呢!”
“那个不是去种地的!”老村长道:“那是去收埋在自家地窖里的菜的!”
饶岫玉:“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村长叹了一口气:“流年不利啊燕先生,隔壁村已经闹过蝗灾了,那畜生啃过的地方,即便能种出麦子种出菜蔬来,也是有毒的,吃了会死人的。”
饶岫玉皱起眉:“蝗灾?我听人说这玩意不是第一次来了,既然连地都种不了,上一次你们是怎么挺过来的?”
老村长:“等着朝廷拨款拨粮赈灾呗,这块地方遭了蝗灾,总有没灾的地方有粮食,上次大家就是这么束紧裤腰带,挺过来的。”
老村长的表情看起来是在说“今年的情况有些难办”。
老村长:“但是,哎,流转到我们这里的石像没了,到时候去衙门申请赈灾粮,朝廷还不一定管不管我们呢……”
饶岫玉:“为什么会不管?凭什么不管?”
老村长:“他们会说我们丢了石像,受了恶鬼的诅咒,下场凄惨,咎由自取。”
饶岫玉:“放屁!”
向来乐乐呵呵挂了一张笑脸的饶岫玉突然大骂,老村长吓得一哆嗦。
什么恶鬼?什么诅咒?行愿村的大家都是老老实实过自己生活的普通人,他们每天想的最大的事无非是一日三餐、左邻右舍,他们能有什么罪?能有什么咎由自取的罪???
饶岫玉心一横,把锄头用力往地里一捅,道:“村长你放心,这事我来想办法,我来办。”
老村长一脸感动:“燕先生……我真不知如何谢谢你了……”
饶岫玉:“谢什么谢,我在这里过得第一个年,还是沾了大家的光呢,要不然就只能和家里那几个笨蛋啃萝卜了,我既然在这里,就要有点用,不是吗?”
说罢,饶岫玉又开始勤勤恳恳地刨地。
老村长摁住他的手:“哎哎哎!怎么还种呢燕先生!真的要来了!真的要来了!”
饶岫玉直接就着老头子的手刨:“怕什么,不就是几个蝗虫,我就不信它们啃过的地种出来的花生能有多毒!”
老村长:“不是啊不是啊燕先生!你先听我说!”
饶岫玉:“说!”
老村长:“我本是专门来找你的!衙门来人了!问起石像的事,我答不上来,就供出你来了。”
饶岫玉:“嗷,小事。所以呢?”
老村长:“那衙门里的人说要见你呢,要见燕先生。”
饶岫玉:“你没和他说,我行事诡异,不知人鬼,与尸巫的行事风格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敢见吗?”
老村长:“他敢啊!他他他可是!”
饶岫玉想了一圈这些大小衙门里当差的人,竟然没想过还有哪一个行事能有这么的不计后果,还是如今这个世道。
饶岫玉有点好奇了:“但说无妨。”
老村长:“是那饶岫玉的死对头。”
饶岫玉突然间不会喘气了。
老村长:“弓不嗔啊!”
攻终于挤出来了,没挤变形叭(慢慢捋平)
突然发现节奏太慢了,对不起大家[化了][化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三口之家(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