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岫玉还从来没有想象过,弓不嗔带小崽子的样子。
他一直觉得,照弓不嗔那种爱对人生气的“臭德行”,即便有了亲生的崽儿,也是个又操心又费嘴的爹,就是那种一天到晚,黑着一张脸,皱着一对眉,捏起一根手指戳天戳地,唠唠叨叨,骂骂咧咧,跟在孩子后面忙东忙西,老妈子一样的“烦人物”。
如果弓不嗔能碰上个文静懂事的孩儿,那还勉强算他福多命好,倘若碰上他家铁锤这样的,饶岫玉一手调教出来的熊丫头,那断然少不了一阵噼里啪啦的磨合,没有尽头的那种磨合。
可偏偏,这两人一路上都很安静,弓不嗔安静地抱着铁锤,铁锤则安静地趴在弓不嗔怀里,认真地睁着眼睛,没有任何睡觉的意思,安静到饶岫玉都觉得他两人之间有种莫名的“心心相惜”。
这就不可避免的,让喜欢热闹的饶岫玉想赶紧捣点乱,来玩一下子。
他绕到弓不嗔的身后,从弓不嗔的一边跳到另一边,戳了戳铁锤的小脸。
饶岫玉酸溜溜地道:“嘿,大闺女,你是不是不认识我了?”
铁锤的大眼珠一滑,和饶岫玉对视。
饶岫玉见她没有对话的意思,又道:“我可是一口奶一口米汤,把你养这么大,养这么圆!你怎么见了更厉害的人,转头就把你燕叔忘了。”
铁锤很客气地眨眨眼睛。
饶岫玉瞬间破防了,开始嚎:“诶呦!白养你这么大了!小白眼狼!”
铁锤两搓小眉毛一拧,搂紧弓不嗔的脖子,赏了饶岫玉一个大义灭亲的后脑勺。
铁锤:“哼。”
“哎嘿!”饶岫玉瞪大了眼睛:“学起堵人的东西倒是快哈!”
饶岫玉气呼呼地抬起头,打算叨一眼弓不嗔这个误人子弟的罪魁祸首,却不曾想,弓不嗔竟然一直盯着自己,眉梢眼底尽含笑意,甚至有点……疼惜的意思在?
难道是和铁锤心心相惜的那股劲儿还没散干净,连带着饶岫玉都跟着上桌吃肉了。饶岫玉还不知道他?
“你……”饶岫玉一愣,堵在喉咙口的废话一时没了说。
这样的弓不嗔,太陌生了,弓不嗔什么时候,用这种眼神看过自己?
几年没见,弓不嗔吃错药了吗?饶岫玉躲似的别开了头,打算“眼不见为净”,心中方才积压的悲愤未发,实在难捱,饶岫玉又猛地抬起头,冲着弓不嗔怀里狗叫:“汪汪汪嗷嗷嗷!!!”
正经人话,现在大脑一片空白说不出来,但是精通狗语的他,和他一手带大的孩子,还是有的聊的。
怀中的铁锤像是中终于和饶岫玉连接成功,一个激灵,扑出来,也对着饶岫玉:“汪汪汪!!嗷嗷嗷!!”
弓不嗔面带微笑,紧紧捞着铁锤,以防她一身牛劲,拧到地上去。
两个人嚎得热火朝天。
前边带路的老村长听见动静,停下脚步,等了他们一会儿。
弓不嗔面不改色地问:“你们的这位……燕先生一直都这样吗?”
老村长尴尬地挠挠头,道:“……是是是吧?燕先生和他女儿一直都挺要好的,虽然有时候突然发作,有些异于常人,但是,这,这正凸显了燕先生的技高一等,不是吗?”
有些?有些异于常人?吗?“有些”吗?
听罢,弓不嗔再次扯扯嘴角。
老村长赶紧咽了一口唾沫,这弓不嗔没见燕先生之前,脸上连一咪咪笑都见不着,一点表情都没有,眼睛鼻子嘴巴像是冰块拿刀子剐的,话也少的言简意赅,像歉收的农田一样骇人。
一见了燕先生,眼睛就没从燕先生身上离开超过五分钟,每次,燕先生突发恶疾似的又碰又跳又吼又叫,弓不嗔都会不动声色的弯弯嘴巴,弯弯眼睛。
弓不嗔在老村长的心里,冰冷刺骨的印象太过于深刻,导致他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完全猜不出,弓不嗔锲而不舍地盯着燕先生看,还莫名其妙的发笑,能有什么其他的深意。
只能继续加重自己心中对于弓不嗔旧有的刻板印象,重上加重,老村长不由得觉得惊悚,只得摇摇头,不作他想。
嚎了一阵,口水都流出来了。
有些累了,饶岫玉擦擦嘴,嘟囔:“唉呀妈呀,养孩子可真不容易,嚎得我头有些晕。”
弓不嗔:“燕先生真是教女有方,别具一格,我自愧不如。”
铁锤:“哼。”
铁锤重新缩回弓不嗔怀里,继续赏了饶岫玉一个不知悔改的后脑勺。
好啊弓不嗔,连阴阳怪气的本事都愈发精湛了。
饶岫玉横了他一眼,开始说些他自己都不愿意说给自己听的丧气话:“大梁上上下下,每年流通起饶岫玉的石像,比各行各业明里暗里流通的银子票子都要秩序井然,不知弓大人作为一朝相国,有没有在其中做过什么卓越的贡献?”
弓不嗔方才还柔和的脸色,登时冻住了。
半晌,弓不嗔才从坚硬的冰层中裂出一丝寒气,淡淡地道:“没有。”
一旁偷偷听墙角的老村长拍拍马屁道:“弓大人不愧是弓大人,可真是谦虚非常啊。”
却不曾想,老村长这马屁拍的不对火候,弓不嗔不仅没有被拍高兴,反而无比阴森地瞪了老村长一眼。
老村长赶紧缩回脖子,不再老想着回头偷瞄一眼了。
饶岫玉笑笑,挨近弓不嗔,小声又问:“哎,弓忱,问你个事儿呗?”
饶岫玉听见弓不嗔吸了一口气,道:“问。”
饶岫玉:“如今这个世道,人不人鬼不鬼,你真觉得我是饶岫玉吗?你就不觉得,我像某个妖魔鬼怪假扮的?你就不觉得,我哪里有些诡异,有些奇怪吗?嗯?”
饶岫玉笑嘻嘻地盯着弓不嗔的瞳仁看,浅色的眼睛一闪一闪的,期待着弓不嗔露出犹疑的神色。
然而弓不嗔一点也不怀疑,眯起眼睛,丝毫不上饶岫玉的道儿,笃定道:“饶宴,世上没有比你更奇怪的妖魔鬼怪了,你觉得哪个妖魔鬼怪能扮演的了你?”
饶岫玉一愣,他显然没想到,弓不嗔能这样形容自己。
“哈哈!”饶岫玉感觉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因为弓不嗔的话他听进耳朵里,莫名还挺爽的。
饶岫玉拍拍弓不嗔的肩膀,凑到弓不嗔的耳朵边,笑着追问道:“弓大人弓大人,你这是夸我的吧?是吧?”
弓不嗔面不改色:“请不要太自恋,好吗?”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饶岫玉仰头大笑了一会儿,又凑到弓不嗔耳边道:“嘿呀,弓大人,小人这是天生丽质难自弃,不自恋也不容易啊。”
弓不嗔:“哼。”
铁锤:“哼。”
饶岫玉:“嘿你个小白眼狼,你跟着哼什么呢?看我不戒了你的糖豆。”
“啊啊啊啊啊啊啊!”铁锤登时极了,慌乱地盯着饶岫玉,见饶岫玉意思坚决,又一脸忧恸地看向弓不嗔。
弓不嗔轻拍铁锤的头发毛,哄道:“我买的更多,不怕哈。”
饶岫玉大骂:“真是有奶就是娘!天理何在啊?!”
弓不嗔冷静地纠正道:“我是男人,我可不是娘。”
饶岫玉:“嘿,你这话说的好啊,你是男人,难道我是男人的事实,就不是事实了吗???”
弓不嗔开始装听不见。
一瞬间。饶岫玉的心口莫名浮起一股恍然,就好像现在他并不是六年后第一次见到弓不嗔;就好像他们并没是六年来再次见面,且才过去了几时几刻;就好像六年六个漫长的春夏秋冬,被他们一路下来的瞎聊扯皮、嘻嘻哈哈随便掩盖过去了。
就好像,他们从始至终,一路斗嘴互掐,少年清闲自在地活到了现在,中间那些诡异噩梦似的事情,都真的只是虚妄一梦,即醒即破。
直到,胸口那团红线似的痕迹开始不顾场合地刺痛起来,带着割皮断肉的痛楚,饶岫玉才再次醒悟到,他真的是死活里走过一遭的人了。
而弓不嗔,六年之后的弓不嗔,见到死了六年之久的自己,怎么也得大惊失色才对,或者说早就忘掉自己了才对,断然不可能这么淡定的对着他叫出“饶宴”这两个字的。
人固有一死,只要死了那就是真的没了,没有人会在自己认识的人死干净了后,还会对这个人念念不忘,即便有“不忘”也不可能每时每刻朝思暮想,更不可能每见到一个活人都要考虑一下这个人是不是自己死掉的那个熟人,更加不可能不假思索地拿一个死人的名字去称呼这个活人。
弓不嗔他……
饶岫玉拧紧眉头,陷入沉思。
莫不是,和我有冤家之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
……
老村长:“弓大人请随我来。”
老村长带人来到了供堂偏房。
来了几次,饶岫玉也熟悉了供堂里面的布局,他自觉性很强地找到了机关的位置,轻轻转动那座小神像的莲台,打开了暗格。
饶岫玉:“弓大人,你待会看了石像现在的样子,可不要吓尿了裤子哦,这位老爷子见了好几次了还害怕呢,到现在都不敢上手碰。”
弓不嗔:“……”
老村长表示自己更无辜:“燕先生啊,我碰那东西是真的会死的!”
“好嘛好嘛!那就让我亲自来给我们的弓大人隆重介绍一下叭!”饶岫玉认真地点头,率先一步跨进暗格。
然而,饶岫玉却站进连接暗格的窄缝不动了。
弓不嗔:“怎么了?”
饶岫玉把伸进去的一只脚抬了回来。
饶岫玉:“老头子,怎么没有了?”
老村长:“什么没有了?”
“石像。”饶岫玉:“石像怎么没有了,我前几天还见过它呢。”
老村长走上前来,把饶岫玉往外拽:“不能啊?我看看?”
饶岫玉另一个脚拿不出来,忙道:“等会儿!老头子你别拽我!”
老村长松开手,突然感觉自己手心黏黏的,低头一看,竟然不知何时染上了颜色,手上的颜色还挺奇怪,有些红有些褐,闻起来也不像是血。
“......这?”老村长喃喃道,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燕先生,快从里面出来!肉仙儿醒了!!!”
“什么?”饶岫玉没听没搞懂,什么叫“醒来”?他刚刚才看了一眼暗格里面,里面那个撑破石像的肉团根本不在,又哪里来的肉仙儿???
饶岫玉当这老东西又开始一惊一乍了,笑起来:“你到底又是在说什么啊?哪有什么肉仙儿......”
直到他看见站在老村长身边的弓不嗔瞥了一眼他身后,也逐渐睁大了眼睛。
饶岫玉身后,一条肉粉色的肉蔓从暗格天花板的方向探了下来,慢悠悠的凑到了饶岫玉的背后,不知是闻了闻饶岫玉身上的气味,还是看到了看见自己的弓不嗔,在半空中停了一会,才重新再次贴近饶岫玉。
饶岫玉的脑海中还没有浮想出“好痒”的感受,他的身体就已经快过脑袋,被那根肉蔓搔的朝它的方向歪了歪头,缩起了被挠痒了的部位。
“怎么?”饶岫玉皱皱眉,抬起左手,摸了摸那边的右脸颊,终于朝右后方看过去。
“叽叽......”
饶岫玉先是看到了那根肌肉纤维显著的肉蔓,那根肉蔓从天花板处伸下来,顺着肉蔓看上去,被墙挡住了,看不见,直觉告诉饶岫玉,哪里蛛着个不容小觑的“大东西”。
饶岫玉干脆直接走进暗格,瞥见支在墙角的那根桃木棍子,弯腰捡起。
“燕先生......”老村长担忧的喃喃的道,又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老村长知道这位燕先生能力不凡,有些事情确实由他去做更为合适,然而,亲眼这么看着一个人只身摄入“虎穴”,自己却站在原地无动于衷,心中又难免难安。
虽然老村长深知,“自己既然是有心无力地方废物点心一个,就不要不自量力上去添麻烦”的道理,但是看到别人,还是忍不住,叫他回来,不要去了。
饶岫玉拿着棍子,一下一下敲打着手心,听见老村长叫自己,他转过头,隔着那道窄窄的缝隙,眉眼弯弯地看了外面的人一眼,倏而,他神色一凛,盯住了他们身后的一处,猛然抬高一只手,只见那桃木棍子离手脱出,毫无阻碍地飞出了窄缝,仅差毫厘地擦过弓不嗔一侧的脸颊,带动几捋青丝,咚!嘭!的两声。
老村长赶紧跑过去看,只见用来开启窄缝的莲台碎掉了,上面的神仙拦腰断开半截,连同桃木棍子一起掉到了地上。
咔咔。
机关开始颤动,将要闭合。
一旁的弓不嗔把铁锤扔到了老村长怀里,一阵风一样,跟着刮进了暗格,在最后一片衣袂飘进之时,嗡——窄缝彻底的合上了。
老村长:“........”
铁锤:“.......”
过了好久,老村长成冲着墙喊:“燕先生!暗格的钥匙也在你身上!情况不对记得带着弓大人赶紧跑啊!!!”
“.......”
“.......”
奈何隔音效果太好,无人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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