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时间内频繁遇见同一个人，会让人产生一种命中注定的错觉。
尤其对于相信缘分的人来说，更像是一个魔咒。
比如方厉祁认识宋笙的那个冬天。
就是因为三次偶遇。
临近冬至，北京的风愈发肆虐。
站在暖气充盈的室内，放眼望去外头一片萧瑟。树叶枝干在狂风里摆动，哗啦啦的声响此起彼伏，穿透通顶的玻璃墙，近在耳畔。
方厉祁走近玻璃墙，大脑放空。伸手打开保温杯，往嘴里灌满温水，小口小口地吞咽。
整个早上的排练，他都有点不安。
自从半年前因为失声炸卡后，身边人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起音乐剧三个字。久了，连他自己都有点不敢提起，心底里总是有股描述不出的忐忑。
大家有意无意地在鼓励、督促他，希望他能尽快振作起来，把那个事件描述成一个很小的意外。
他也一向很擅长安抚自己，若无其事地就开始重新训练。身体远比精神要更加积极，规律的高强度练习挥之即来。直到演员招募通知传到手头，在剧院筹备的开年大戏里，他轻松通过面试赢得角色。
三个月的集训转瞬即逝。
今晚是剧目首演，演员们早早到齐准备最后一次联排。
作为开年大戏，这连续三天的演出也可以说是试水。如果反响够好，不仅会有助于安排后续巡演，而且也能推进其他优秀剧本的产出。
临近饭点，排练室里人少了一半。明亮灯光下，大家脸上是对未知的紧张与期待。几伙人围在不同区块里对练，悠扬的女声和浑厚的男声交织融合，给人心灵重颤的视听享受。
销声匿迹的半年里，剧院又出现了一波潜力新人，还有很多明星偶像也争先跨界。
在一群很努力的人中间，努力就变成最稀松平常的东西。在一群拥有天赋的人中间，天赋也变成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位置，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成好这个剧。
方厉祁重重呼出一口气，视线里猛地出现个圆圆的小脑袋。
就这样第一次见到宋笙。
宋笙取完票，眼看着时间还早，决定在剧院附近溜达溜达。
刚好旁边有个长台阶，她决定上去看看。北方陡峭的风，刮得脸生疼，她有点摇摇欲坠的感觉，却还是执拗地逆风前行。
终于快爬上来了。
好宽阔的一个平台，就是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任何的商铺，仅有的几个出入口都上了锁。
她停在原地，小口喘气，偷感十足地探头。有点累到，原地小憩一会儿后，继续一步一步登上台阶，完整出现在空旷的平台上。建筑设计还是挺特别的，很高大上的奇形怪状。
她左右张望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相机举到眼前比划起来。
这是她很喜欢的一台胶片相机——美能达PS机，定焦，小巧。操作也十分简单，构好图直接按快门就可以。传说中的傻瓜相机，特别的点是能拍出像电影一样的宽幅效果。
然后不断左挪挪右移移地调整位置。
方厉祁看得目不转睛。
保温杯的盖没合上，热气汹涌地冒上来。雾气模糊他精致的五官，画面有一丝梦幻的味道。毕业后在家和剧院之间两点一线，已经看惯自信明媚、美艳动人、衣品优越这些特质。这个女生看起来很普通，大概是丢入人群就会瞬间隐形的那种。
只是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里，像是打破剧情发展的NPC，莫名其妙就成为引人注意的主角。
毕竟此刻露天平台上只有她一个。
很难让人忽略。
“呦，这姑娘是小赵的粉丝吧。”身边一个同事指着外头嘀咕。
小赵的粉丝？方厉祁短促地皱了下眉。
他并不喜欢粉圈文化。和自己演同角不同场的赵燃是新晋演员，以偶像身份出道后又跨行演戏，刚在著名导演的贺岁片里凭出彩的短戏份崭露头角。自带狂热粉丝和泼天流量，听说这次剧目卡司阵容公布，票就秒速一售而空，他在的场次更是被黄牛炒上天价。但不得不承认，因为赵燃的存在，这个剧的知名度和上座率空前绝后，属于是未演先火的状态。
旁边三五人刚好收拾完东西，猛然听见这话都齐刷刷看向窗外，有一嘴没一嘴地闲聊起来。
“小赵在哪呢？”
“应该吃饭去了吧，可惜。”
“可惜啥，要是在就更得躲着啊，粉丝都很疯狂的，私下遇上可不生吞了他。”
“这不隔着玻璃呢，她还能破墙而入啊。”
“那你见识少了。”
……
方厉祁下意识地盯着这姑娘，观察起她的表情和动作。独自出行，也不像在窥视。毕竟这不是单向玻璃，只要靠得足够近，室内能被看得一清二楚。
她笔直地朝自己的方向走来。鹅黄色棉服刚好到膝盖，是目之所及的唯一彩点。宝蓝色围巾环绕脖子好几圈，打结固定在左侧脸颊下方。穿得略显臃肿，步伐却轻松灵动，像是一道自由摆动的光，在这个冷清死寂的冬日里跃动。
有几秒钟他甚至以为对视上了，然后发现她眼里根本没有自己。
她的眼睛明亮但空洞，漂浮没有对焦。
直线距离只剩两三米的时候，她扭过脑袋径直转弯，走到拐角处停下。面朝向玻璃墙，小步挪动靠近。
这是准备干嘛？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过去。
只见她拉直棉服下摆，调整围巾和长发的位置，右手举起胸前一个类似DV的相机。
对准室内，眨巴眼睛。
像是在……自拍？
排练室里渐渐安静下来，剩下的演员也陆续离开。有几人注意到玻璃外的女生，默契地发出一声轻笑。
方厉祁不知何时歪起脑袋。为了看清她的表情，往边缘又走两步。
突然，对方放下比耶的左手和拿相机的右手，眼里是藏不住的局促和慌乱。
我进镜头了？被她发现了？他心里也咯噔一下，默默回退一步，没有意识到自己扬起嘴角。
窗外的人已经淡定地再次举起相机，重复微笑，调整姿势。
明知道里头有人在，还坚持完成这张自拍。
真有意思。
“这小姑娘还挺有意思。”同事上前拍拍方厉祁的肩膀，“方哥，走呗，吃饭去。”
他点头应好，放下水杯，跟在人群后边拐进电梯间。
这一块区域也是落地玻璃，里外看得更加清晰。身边人在兴奋地讨论着联排，整个小空间里都充满欢声笑语。
方厉祁无意识地看向外头。
鹅黄色的身影还在平台中央的建筑旁上蹿下跳。她注意到室内的声响，淡淡瞥过来一眼，敏锐地发现熙攘人群，然后偏过头快步远离。
他分明看清她的表情，冷漠中夹杂着警惕，整个身影迅速消失在视眼里。
明明两人看起来截然不同，却好像捕捉到几分自己的影子。
就在他晃神的时候。
滴声响起，电梯门此刻打开，里头站着三个领导。识别出彼此的身份后，大家笑盈盈地开始寒暄。
“你们刚练完啊？真是辛苦了。”
七嘴八舌的回复此起彼伏，干巴话语声取代了刚才的热闹嘈杂。
有几人径直走进电梯，也有人默默退到后头等待。
方厉祁只在一旁微笑看着，却没有向前移动的意思。
“厉祁也在啊。”站在中间的男人笑着开口，“还能上人，你们进来吧。”
“好的，谢谢冯院长。”
方厉祁脸上始终保持着练习过千万次的自然笑容，迎上冯烨关切的目光，大方地迈步走进来。
外头剩下的人面带笑容，却没有再行动的样子。
“我们下一班下一班，院长先去吧！”
电梯门缓缓合上。
本来就没站多少人，大家默契地微微侧身，给他们留出对话的空间。
冯烨是副院长，也是母亲的好友，一直以来给了自己很多照顾。他先时开口关心身体状态，紧接着问起排练情况。方厉祁迅速启动社交模式，认真倾听，礼貌回应，思绪却开始到处飞浮。
脑子里闪现过玻璃墙外那个笑脸。
真是赵燃的粉丝吗？
咋就不可能是来看我呢？
首演前，他第二次遇见宋笙。
这并不是方厉祁的场次，但他还是照常过来学习。
大厅里少有的热闹，往常无人问津的周边摊位和咖啡厅都排起长队，充足的暖气把每张脸都烘得发红。她们身上散发的爱意和幸福，包裹着整个冰冷的剧院。
方厉祁俯在二层栏杆上，一手里拿着保温杯，小口地抿着温水。
手机突然振动，掏出来一看，才发现已经有好几条未读消息。
方毅：「注意细节，回归之作不要出错，相信你能够做到！」「明天过冬至，记得回来吃饺子。」
方厉祁回了两个字：「好的」
小楚：「哥！后天演出顺利啊吼吼吼！」「给我带俩周边，有朋友是赵燃粉丝，能弄个签名上去吗？」
又是赵燃粉丝。
方厉祁忍不住对天翻了个白眼：「先说说怎么回报我？」把手机放回兜里的瞬间，瞟见了从大门进来的宋笙。
距离开演还有二十分钟，正是检票高峰期，年龄相仿的小姑娘都簇拥着在谈笑。
她走在人群里，却又隔离在人群之外。两手揣在口袋，抬着脑袋东张西望，像是个上街溜达的老大爷。
黄棉衣，蓝围巾。
不会看错。
方厉祁鬼使神差地转身下楼。
他握着旋转楼梯的扶手，一边快步地往下走，一边看向她的方位。
穿过人群。
她从口袋里摸出门票，递给检票的志愿者。闸道开启，她点头微笑，口型在说谢谢。抬头，往左看看，往右看看，继续前行。很专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他步步逼近，她完全没有察觉。直到距离只剩半米，她才正视前方，紧急刹住脚。
就快撞上了。
两人的视线交汇，她眼里有一丝惊诧。
方厉祁心跳即时加速，有一种做坏事被抓包的紧张感。盯着她，试图找出蛛丝马迹，让她的粉籍无处遁形。
圆脸，面无表情，没有化妆，大概是个走朴素风格的女大学生。眼睛近看发现很大，不过一如既往地空洞。
几乎在同个瞬间，她和他选定不同的方向前行，没有丝毫犹豫。
好像是……没认出我？方厉祁扁了扁嘴，表情臭得很明显。
再回头望了眼，她刚好从光线交汇处走进无人的过道，没入灰暗的背景墙里。
每一步都踩得很扎实，步速很快，洒脱带风。
复盘自己刚才的行为。
搞得像一见钟情的偶像剧场景一样。
方厉祁觉得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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