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月浸,晚风徐徐,梁慎足足策马了大半夜,天边抹了层鱼肚白的时候,才到长京。
昨日休沐还为这狗楚王忙活了一天,小命都差点要丢掉了,才知楚王要杀自己。梁慎愈是这般想,就愈发觉得人心难测,锋芒毕露,只会腹背受敌,倒是叫这楚王差点将己一军。
他于这长京的路尚未走完,怎能将命毙于此?
只得以后,不能再如此莽撞了。
思及此,倒是挺对不住沈亦伊的。
罢了,本就非何君子善人,指不定日后无缘再见。
梁慎思忖着,换下了浸满血的绷带,撒上药粉,重新缠上新的,再着了深绯云雁官袍,备来车马一赴议政殿。
总归是未迟。
梁慎肩背腰腹上的伤隐隐作痛,可他却晓得不能动容半分。
要让楚王知道自己无事,才能引他动怒。
他理宽袖,持握笏板静上阶,只觉背后冷飕飕的,被人盯着似的,回眸一看,却什么也没有,只有赶早朝的大臣罢了。
梁慎微一蹙眉,提袍往前走了。
*
瓷器破碎的声音落了满地,楚王府的下人都跪在地上不敢吱声,任由瓷片划破流血。
“你们怎么办事的?!本王问你们怎么办事的!本王怎看这梁慎好端端的,还能上早朝呢?”
齐商决气得慌,急在府里踱步。
明明、明明差一点就可以除掉这个心腹大患了。
可惜这死姓梁的命大!果然同自己预料的一般,非那忠心耿耿的样!背地里还有其他的主。
他生性多疑,梁慎做了他底下的人不久,他便发现梁慎这人出奇的聪明,他想干什么,使个眼色给他,他都意会,保管给你办得妥妥的,说一不二,你说向东他绝不向西,顶好的一把刀刃。
抛开忠诚不说,但这种聪明倒是让他…惶恐不安了。
齐商决终于静了下来,靠在椅上想着。
这般妙人难以遇,他实在喜欢的紧,若不是他发现,这梁慎还和平王党的人有交集,唯恐他投靠平王,不然,就真被他这副乖顺模样给骗了。
贤才不得为自己所用,那便只是死尸一具,再多聪明也无用。
齐商决哼声,挥手令仆人清理干净,再同一旁的侍卫问道:“姓墨的那俩和李瞻呢?”只见侍卫禀报:“主子,三人皆不知所踪。”他冷笑一声:“给本王找,掘地三尺也得找出来杀了。那该死的墨玉萋还妄图谋合李瞻救她姐姐,不老实,哪里是忠本王?分明忠的是她姐姐!”他冷哼一声,侍卫便跪了下来,道:“王爷息怒!”
“若非是那墨玉兰同平王通风报信,本王早就…”齐商决恨得牙痒,巴不得亲自将墨玉兰千刀万剐:“罢了,忤逆本王的,都只有一死!本王和死人计较什么。去,给本王查救梁慎的到底是谁,另外三人,死了就好。”
*
正值午时,春阳隐从云中出,温光似暖了这背上的伤,洗了痛却般。
沈亦伊这药真好用,可惜讨不到了。
梁慎轻叹一声,抬眸看着前路的层层石阶,一步、一步地走了下去。
他踩上轿凳,上了马车,离这金殿越来越远。
一道倩影倏尔从荫树下穿过,石子堪堪擦进车窗砸到梁慎的左臂上的伤口,怕惊动车夫,他硬忍着没叫出声来,只是捂着揉了揉,然后捡起了那颗石子。
上面像是拿刀刻了只…乌龟?
这是在骂他王八?
他侧眸掀帘,往车外看去,却空无一人,却又瞧见一颗石子丢了进来。
上面歪歪扭扭的刻着三个字——‘死骗子’
梁慎有些讶异,眉轻挑,只在心里想到:怎么追到长京来了?
沈亦伊栖在树上,翘着腿,看他那四处找人的模样,不禁出笑。随后站起身,掸走衣尘,踩着粗树枝,以轻功飞掠垫砖瓦,同那马车一路行去。
*
梁慎回了府上,只觉伤口隐隐作痛,和撒了盐似的,捂着腹部的伤,一步一步、蹒跚而行,他闭了屋门,只歇在木椅上,靠着腰枕正想睡去,却忽而感觉手臂一温,他疲惫地掀起眼,意识只脆弱的停在想看看是谁,毫无力气反抗。
“起来,别在这里睡,你烧还没退完呢,伤也没好,死了我不好交差啊。”
清脆的女声传来,还未完全睁开眼,梁慎就觉得她的样子在自己眼前似的。沈亦伊抓着他的手臂想把他拉起来,梁慎未动,沙哑的嗓音轻轻讲道:“平王…平王殿下为什么要我?不过是楚王的弃子罢了…如今这官位升得如此之快,还是他给的,我马上便坐不住了…是没用的、人。”
沈亦伊眨眸,弯眉一蹙,随后又哼道:“他说,只要你去找他,他就有办法让你坐稳这位置。”
梁慎听了,却摇首无言,便撑着身子起来,一瘸一拐的准备去打水烧水,沈亦伊拧眉又说:“你家连个下人都没有?你歇着,我去烧水打来。”
他顿了顿,迟缓地侧了侧身子:“那都是楚王的人,打发掉了。”
沈亦伊将束腕拆掉,放在了木桌上,遂捋起袖子去井里打水,回来时又问他:“那为什么将木竹留着?他可是烧了浮生楼,永安郡的官会有动静的。”
梁慎抿了抿唇,似是不想说,沈亦伊便不再追究。
*
沈亦伊费了大劲将水烧好,将其挪到了小室,催促着梁慎进去,自己便坐在屏风外边:“快去,我有事同你讲呢。”
听见窸窸窣窣的褪衣声,再是入水的声音,沈亦伊长舒了口气,定了定心,道:“我问,你答,敢废话我就捅死你。”
“知道楚王要杀你,木竹也要杀你,为什么还将他留在身边?”
梁慎只觉得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思考不了什么,回道:“可用之才,应当珍惜…”
“不过…现在看来,没什么必要了。”
“那墨玉兰墨玉萋又和你什么关系?”
“都为楚王办事罢了,此次浮生楼被烧,不过也是楚王借李瞻之手除掉我与她们二人的手段罢了。永安墨商,你应当晓得,同李榷军粮换私银的便是,墨家满门被斩,你应当也晓得。今上因此怒了许久,令当时刑部尚书张常查探此案,不久之后张府便传有私牢动用私刑之罪,害死了人,抄了家,陛下念他从前忠心,本应流放,却不知为何满门处以死刑。”他垂眸,只缓缓而道,仍在拨水洗去身上浊。
沈亦伊拨弄着耳边的小辫,思忖片刻,敷衍道:“那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我也管不着,把你领到平王那,我的事就办完了,保你不死,我已仁至义尽,平王还要给我加银子呢,给个答复,我好去交差。”
楚王步步紧逼,生性多疑,何至于此,要杀他剜他,偏偏不信他这份忠,简直就是逼他叛主。
他定了定神。
“去,明日午时,邀平王殿下摇光楼一会。”
沈亦伊一勾唇角:“成。”
随后便是飞掠出窗的声响。
梁慎静静望着无影的屏风,半晌无言,直至伤疤再次隐隐作痛,捞来薄衫出了浴桶,垂眸一瞧,一粗糙木盒摆在她坐过的椅上,歪歪扭扭的刻着‘褪伤祛疤膏’。
眸光微颤,他不自觉的揣在了袖兜间。
*
春雨点点,裹上碎阳,金灿有如覆了层糖浆。
梁慎着了件藏蓝春袍,此一行去摇光楼,正是平王管的茶楼,乘的也是平王亲自派来的马车,一路大摇大摆的,生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世人皆知楚王生性多疑,却有个花尽心思了捧的大理寺卿,如今却上了平王的马车,就这样进了平王的摇光楼。
齐商决听见这消息时,气得牙齿都快咬碎了:“不忠、不义!这…他怎么敢?!我当是什么忠心耿耿的聪明人,不过是见风使舵的小人罢了!”
*
平王将斟的茶递给梁慎,梁慎一礼而坐,才听平王道:“听闻梁兄名谨字慎,是滁兰人,五年前,连中两元,来了长京,考得是探花郎,家中无父无母,是养母符寿裘氏养大,听闻裘氏因坠河而亡,死不见尸,此后便孤身一人,先是在翰林院当了差,跟了阿决之后,才在大理寺当任的。”
梁慎一顿,他抬眸看着平王弯起的一抹笑,并未言语,只是颔首点头。他查的明白,怕是早就有了想法。
平王见梁慎不说话,便温声言语,好似流水清心:“梁兄何必如此拘礼?梁兄应知道本王名商扶,单字一个稹,本就同梁兄岁数相差无几,梁兄如今犯险而来,既是应了本王的约,以后便以好友相称无妨,以后还望梁兄多多指教。”
他见梁慎茶水未动分毫,敛睫温笑,又轻轻向前一推茶盏,梁慎蜷指,脸上苍白了几分,细汗又落了些许,紧了紧衣袖,再将茶盏推回:“梁某扪心自问,虽未做对不起楚王殿下的事,可百姓风言风语,总归不好,还得过一段时间…还望平王殿下谅解。”
齐稹微一点头,再道一声送客,梁慎转身拒了便离开了,木窗微敞,他瞧见楼下梁慎避了他的马车,大袖一直掩着自己的腹间,门口吱呀微响,齐稹道:“他伤的怎这般严重?”
沈亦伊才从房门口进来,作的是店小二的打扮,她故作高深的拈了拈贴上去的假胡须:“一下午从长京赶去永安郡,一夜又从永安郡赶回长京上朝,他伤本就没好,又在着火的浮生楼滚了一遍,没死靠命大。”
他们的对话异常熟稔,平王贴身的侍卫轻蹙眉:“沈灵姑娘,见了殿下,还是以礼为先…”
侍卫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平王挥手打断,沈亦伊似是不屑,眉稍吊起,挠了挠后发:“嘁,最烦逼逼叨叨的。”
“谁管你们这乱七八糟的礼,反正我从不讲这些,况且…”
“是你主子有求于我啊。”
沈亦伊咄咄逼人,见她扯掉了两撇胡须,齐稹也只是揉了揉眉心,并没有说些什么,她瞥了一眼,抱臂嗤笑一声,随后也就走了。
齐稹眼眸微动,勾唇温温一笑:“无疾。”
那侍卫攥着刀鞘的手才松了松:“殿下。”
“不要招惹不要命的,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那沈灵就是,梁慎也是。”
“更何况,一个是四海为家无所畏惧的江湖之人,一个是无父无母无亲冷血之徒。”
齐稹温笑:“好了,我本意并非教训你,只是人啊,要多看脸色行事,我也是。无疾,懂了吗?”
无疾垂首,道:“是,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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