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宛如炎夏午后的雨叫人分不清时间。
矗立的高楼像沉默的巨人,顶着灰蒙蒙的天,抵住钢筋水泥地。
夜晚的二十五楼格外高,隐在黑色云雾中,模糊朦胧。唯有一盏透白的灯光亮着,在暴雨中扯出一个暂时休憩的独立国。
阳台处立着一道孤寂身影,半倚在墙上。
不自然舒展开的眉,往下是一双矛盾的眼睛,将主人现下的纠结与忧心尽数暴露。
要去吗?
这是祁和今天第十七次问自己。
说来也很难为情,仅仅因为相亲对象是曾经的邻居就彷徨逃避,甚至没有及时向牵线的领导给出回复。
这实在不是一件值得宣扬的事。
所以她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在阳台听雨,将自己从强烈的畏避情绪中揪出来面对现实。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
这座精力充沛的城市久违地陷入了沉睡。
祁和打开手机,点进最新消息的聊天框。
[祁和:好的,叶教授,我明天准时到]
屏幕变黑,同一时刻,阳台上的灯也灭了。
冰凉的水流过手心,冲走一晚上郁积在心口的闷热。祁和看着透明如线般的水顺着指尖滑落,成圈流进排水口,好几秒,她喃喃道:“见一面而已。”
只是见面而已。
一天前,祁和的前辈,院里的一位资深教授为她牵红线,组了个相亲局。
鉴于祁和之前多次以各种各样的公事私事推脱,叶远山这回态度强硬起来,也学起她先斩后奏的那套。
在收到叶远山发来的命名为‘相亲对象’的文档时,祁和心中警铃大作,默默下定决心在之后的几天里避开他,最好不要有接触。
一件事情最怕对方上心,那就躲不开了。
祁和看向开完会还特意开车回学校只为劝她去相亲的叶远山,支起一个礼貌的笑:“谢谢教授关心,但我现在还年轻,想以事业为重。”
这话叶远山听得多了,没有任何攻击性。他随时随刻就能予以大段的道理反击:“你啊,我是知道的,心思扑在工作上,不愿意去社交。那我也算是你的领导,自然要多关照你一些,看到合适的同龄人就帮你留意着,肥水不流外人田。”
肥水流的哪家田?
祁和想,反正不会是她家。
这注定是一场逃不过的相亲。
祁和没再说拒绝的话,而是向叶远山对后辈的关怀表达感谢,并提醒他袖口蹭上了油漆,用酒精浸湿后再洗效果会更好。
屋外的雨淅淅沥沥,一阵疏,一阵密,没完没了。
祁和撑着一把透明的伞,挎着包朝地铁站的方向走去。雨点砸在伞面上的滴答声是进行曲,脑海中拒绝相亲对象的流程随之被谱成。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她拿出外套口袋里的手机,点开叶远山发的那份文档。
加载符号不停旋转,终于跳出内容。
右上角的一寸人像照落入眼底,祁和呼吸停滞一瞬,心脏剧烈跳动着。
一滴雨顺着伞骨往下,滴落在照片上,图片瞬间放大占满大半个屏幕。
往下,滑过熟悉的姓名,滑过屏幕底端,滑过祁和这无波无澜的十二年。
留下一道湿长痕迹。
-
周五晚。
祁和坐在梳妆台前,看镜子里粉饰出来的姣好容颜。她伸出手指按在唇角旁,一用力,嘴角被带着往上,是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
所以这之后的十分钟里,她对着镜子练习了很多遍,直到嘴唇的肌肉变得僵硬才停下。
身上穿的裙子是去年在商场买的,精致,时尚,像一个巨大的罩子,罩着的那个人仿佛也会拥有一样的品质。
出门时才恍惚记起已经入秋,不是穿这条裙子的季节。她找了件长大衣披上,又换了一双浅色的靴子搭配,确定没有差错后下了楼。
在路边打了辆车,祁和坐在后座,脑袋微微斜靠着椅背,安静地看模糊倒退的绿色树影。
司机师傅搭话,说前面在修路,得往桥上走,贵三块钱。祁和过了好几秒才回神答复,说好。
“是去面试吗?这么紧张。我跟你说,年轻人就不要怕,自然大方一点,肯定能成功的。”
祁和抿唇想摇头,偏了几分又停下。换种方式来说,相亲也是面试的一种。
“那就借大哥吉言。”
到达餐厅正好七点二十分。
是一家西餐厅,在西临颇有名气。
装修偏复古风,门外立着两扇厚重的玻璃门,压花上闪着室内的混芒光影。
祁和站在门前,心里默数着三二一。
勇气不是时时都有的,不够的时候就得停下积攒,她轻吐着气,抬手去推门。
比她动作更快的是服务生,对方将门从里面拉开,露出热情的微笑:“这位小姐,里面请。”
室内装修雅致,悠扬婉转的小提琴声萦绕耳侧。
祁和一眼就看到了这场相亲的男主角,那个已经记不清多久没见过面的高中邻居。
服务生遵循着服务流程:“小姐有提前预约吗,需要我帮您查询一下信息吗?”
祁和收回视线,眼睫不经意间颤了一下:“不用麻烦,我约的人已经到了。”
十一点钟方向,窗边,段舒怀。
他手上执着一杯咖啡,送进唇边抿了一口。
黑色的风衣外套裹着他,脖颈处露出内里白衬衫的领子,斜斜的流畅线条如同他的下颌线。
往上,是一张五官分明的脸,灯光下显得尤为立体,微突眉骨下的眼睛格外惹人注目。
祁和下意识捏紧包带,屏着一口气往段舒怀的方向走去,鞋跟在地毯上发出闷闷的钝声。
十二步的距离,每一步都在抉择。
一步。
算了吧,到这就好。
两步。
都到这了,见个面也没关系。
三步。
别再往前了,单方面的见面也是见面。
……
每一步都要倾尽心力,极力克制。
这样才能在一颗心脏震颤不停时不露马脚。
十二步走完,祁和停在段舒怀面前。
他听见动静,视线扫了过来。
原本轻飘飘的一个眼神在看到祁和的脸时沉了几分,里头带着显而易见的惊讶。
祁和霎时生出几分羞愧,立即垂下眼。
只是一个预想中有过的眼神就把她的信心击溃了大半,果然,真实所造成的冲击力远超过虚拟,百倍,千倍。
她将手搭在椅子上,停住的那几秒似是在犹豫。而后握紧,拉开,用自以为大方的姿态坐下。
抬眸便对上段舒怀的视线。
祁和蠕动着嘴唇,半晌说不出一句话,还是段舒怀先开口:“好巧。”
确实很巧,年少朝夕相处的邻居竟以相亲对象的身份再次出现。
“好久不见。”
段舒怀的声音没有变,像汩汩流动的泉水:“祁和。”
在自信这方面,祁和一直都是欠缺的。
来的路上她就做好了不被段舒怀记得名字的心理准备。
所以在听到段舒怀这么自然地叫出自己名字时,她甚至都忘记了表情管理,怔愣的神情几乎刻在脸上。
片刻后,她弯唇一笑:“没想到会是你。”
如果这个时候祁和能做到与段舒怀对视,她一定会发现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困惑。
但她没有,自顾自地说着话,因为不想冷场。
“叶教授把照片发给我的时候,我还在想会不会是我认错了,没想到真的是你。”
如果是平时,祁和一定不会这么表述。
她太紧张了,话不过脑。
段舒怀露出一个轻松的笑,用着能让人轻易卸下防备的温和语气:“为什么会想不到?”
缓冲的时间足够了,祁和抬眼,看向段舒怀。
他比从前成熟许多,身上的青涩稚嫩不见踪影,多出来的矜贵气质像雾一样,弥漫,扩散。
只有那双多情的眼,以及右眼眼尾那颗小痣还能看出几分从前的影子。
“你也会需要相亲吗?”
祁和的想法很简单,如果连段舒怀这样的人都需要相亲,世界上就没有自由恋爱的人了。
段舒怀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连笑都是预料之外的。他伸手招过身旁的服务员,拿过菜单递给祁和,问她想吃什么。
祁和的心思全在段舒怀身上,菜单上的字在此刻浓缩成一个个黑点,她什么也看不清。又怕让他久等,便在图片附近随便勾了一个框。
段舒怀接过他的菜单,扫了一眼:“你只吃沙拉么?”
祁和脸上浮出几抹尴尬,被笑容掩盖:“我不知道点什么。”
段舒怀没再说其他的,认真挑选着菜品。
餐厅服务态度很好,上菜速度也快,短暂的等待让祁和不那么难捱。
“尝尝,这些菜都很不错。”段舒怀温声道。
吃饭时两人几乎没有交流。
段舒怀进食是慢条斯理的,也不会在口中还有食物的情况下说话,这一点祁和很清楚。
所以她并没有用语言去拉进两人距离的打算,只是安静吃着面前的沙拉和牛排。
又忍不住去揣测段舒怀的心理。
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态来吃这顿饭的,知道相亲对象是她时,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一顿饭很快就吃完。
祁和拿纸巾擦干净嘴角,犹豫着该要说的话。向来活跃的大脑像被一张密网裹住,强制停下,无法运转。
她想不出一句妥帖又合时宜的话。
很笨拙地问了一句:“下次还要见面吗?”
段舒怀挑了下眉:“你想见面吗?”
“什么?”段舒怀没有听清。
“我说,为什么不呢?”
祁和拔高了音量,她没办法再一次重复具体的、肯定的答复,所以选了一个反问式的回答。
这个答案却比明确说‘想见面’来得更暧昧一些。
段舒怀笑了一下:“好。”
话音刚落,手机就响了。
是叶远山打来的电话,没有接通后他又打了一个过来,有股锲而不舍的意味。
说不意外是假的,按道理来说,叶远山不会挑在她相亲的时间打电话过来,大概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
祁和指了指手机,对段舒怀示意:“抱歉,我接个电话。”
起身去了洗手间,祁和接通电话。
“叶教授。”
叶远山声音有些急:“我给你发微信你没回,就打个电话来问问,见到人了吗?”
祁和说了声抱歉,说刚才没看手机,而后道:“见到人了。”
“见到了就好,”叶远山悬着的心定了定,语气缓和几分,“那我就不打扰你和小陈吃饭了,你们俩好好聊聊。”
还没等祁和反应过来,叶远山就挂断了电话。
小陈?
谁是小陈?
一股浓重的不安涌上心头。
祁和点开微信,看叶远山几分钟前发来的信息。
[叶远山:哎呦小祁啊,我眼睛一花发错了]
[叶远山:是这份,他叫陈礼,理工院的一个老师,和你年纪一样大]
底下是一份新的文档和一张陌生男人的照片。
瞳孔一缩,祁和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
眼睛一花发错文件,这一错就错到她来相亲,又在相亲途中打电话告诉她事情的真相。
好残酷的刑罚。
而且段舒怀竟然也没有戳穿她。
卫生间的镜子被擦得很亮,祁和瞬间失去神采的眼眸以及因无奈堆叠撑起的唇角被映得一清二楚。
她认错人了。
叶远山介绍的相亲对象根本不是段舒怀,反复纠结后来赴的约是一场乌龙。
刚刚的对话还历历在目,她问段舒怀,下次还要不要见面。还在段舒怀反问的时候说‘可以’,说‘为什么不’。
尴尬羞愧如泉水喷涌,全身的细胞顷刻被沾染,随着血液在身体里循环流动,脸颊都被蒸到发红。
如果可以,祁和会拿一把铲子,挖出一个可以逃脱的洞口,将一切掩埋其中。
最后她连包都忘了拿,向着侧边门走。
推门而出时撞上了姗姗来迟的陈礼,他额头带着一层汗,见到祁和时眼神亮了几分,叫出她的名字。
“祁和!”
是快要把玻璃门给震碎的音量。
众人纷纷投来视线,祁和僵在原地,不敢转身看身后的场景。
也不敢去想段舒怀现在会是什么表情。
生活确实是充满戏剧性的。
“抱歉,路上堵车,我来晚了。”
陈礼收了声音,带着歉意解释。
祁和强忍着内心翻涌的情绪,做了今晚不知道第几个深呼吸,勉强压下一切后对陈礼说了句没关系。
陈礼注意到她表情不对,以为是自己的迟到行为扰了兴致,犹豫着出声:“那,还吃饭吗?”
他有些窘迫,站在原地等待祁和的回答。不像是老师,像个在班上出糗的淘气学生。
不会察言观色,却又会在等待对方回复时感到忐忑。
祁和无心责怪,手心攥紧,试图缓解这场闹剧带来的茫然感:“不了吧,我有事先回了。”
“噢,哦,好。”
陈礼连忙应着,脚步没有挪动半分,高大的身躯挡住祁和的去路。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往边上靠了靠。
祁和如蒙大赦般走了出去。
餐厅里的一幕幕如电影一般在脑海里重复上演,大风都没办法扰乱半分。
“祁和。”是段舒怀的声音。
花费了很大的努力祁和才佯装大方停下。
耳边的脚步声变得清晰,段舒怀逐渐走近,看着她,好久都没说话。
风从两人中间穿过,呼呼声像一个秘密咒语,仿佛下一秒就会飘来街边的红薯香,而她还是穿着校服等段舒怀下课的年纪。
他把包递过来,说你忘记拿了。
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祁和没急着去拨开,而是先接过半空中的包。
期间视线对上,只是一秒又错开。
两人隔得不远,段舒怀像座山,存在感令人难以忽视。
可以体面离开的借口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道温和的声音顺着风先落在她耳畔。
“话都没说完,你跑什么?”
好久不见~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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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N.雨天乌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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