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死亡,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件事。
死亡无法阻止。
爱无法阻挡。
—— 《利莫里亚·海·第三卷书》
*
七岁那年暑假,路童彤第一次见到吴睿。
那一天很热,乡间的小区却停了电,她半长的头发窝在肩上,细密汗珠挂在脖颈间,像刚从雪柜里拿出来的玻璃樽汽水。
这里比之城市,并没有什么能让孩子娱乐的设施,路童彤只好在家里看书,那本书名叫做《为了你我愿意热爱整个世界》。
这是她第一次看这本书,但身边的小伙伴显然已经看过不止一遍,对方叽叽喳喳地向她推荐,说这是世界上最有趣的故事,书里的主角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人。
但她无法赞同,书中的一句话让她迷惑——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虽然这不是我本意。
靠近就靠近好了,为什么要放弃才能够靠近?
她小小的脑袋百思不得解。况且,比起繁多陌生的文字,显然下午五点电视上放送的动画片更加有趣。而至于最完美的人——
她认为是自己。
尽管书中的主角什么都会做,什么都知道,讲话也总是很好玩,她还是认为最完美的人该是自己。说实话她没有很喜欢这本书,因为打发时间,加上天气很热,她感觉自己快要睡着了。
而这时候被按响的门铃,就像是她的救星一样,门铃声叮叮咚咚,几乎和数学课的下课铃一样悦耳动听。
门外是住在对面的吴叔叔。
吴叔叔不像其他大人一样需要打卡上班,家里养了遍地的绿植,他总是穿着一件深灰色毛衣,摆弄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脸上带着和蔼的笑。
那天天气太热了,打开门就听到院子里蝉声阵阵,简直像无数个叽叽喳喳小孩组成的童声合唱团。而吴叔叔站在门外,却不是一个人,他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笑着跟她打招呼,说这是他儿子,刚从国外回来。
“小睿,这是暂时住在隔壁的彤彤。彤彤,这是小睿,你们两个要好好相处哦。”吴叔叔说。
路童彤很喜欢吴叔叔,她觉得脸上有笑容的人不会是坏人,因为坏人不会笑。这么想着,她也就真的说了出口。
对面的男孩子却对她的说法抱有疑虑:“笑只是一种表情,坏人为什么就不会笑?”
才不是这样,她觉得坏人的笑不能被称作笑容,因为“笑”是一个可爱的、好的词汇,坏人怎么能笑呢?可她又觉得当时吴睿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仿佛这件事大家都知道,只有她例外,这是一道只有她没做出来的算术题。
而她也不知道怎么反驳,一着急就要皱起脸来。
但是大人教过,见到了陌生人要讲请多关照,这样才能交到朋友——因此她还是按照这样的话来说。
“你好,请多关照。”
语毕她开始打量面前的男孩。他和自己年龄相仿,身高也差不太多,头发被阳光镀一层光圈,和黑色的琉璃球一样。
他的眼睛也是黑色的,她觉得有些熟悉,随后想起,之前有段时间,学校里很流行攒玻璃弹珠的游戏,在所有颜色的弹珠里,这样晶莹剔透的黑色最为罕有,而那段时间自己的运气好差,从来没收集到过一颗。
“请多关照。”男孩子也彬彬有礼的回复她。
他转动眼睛打量了四周一圈,然后忽然像猜谜语那样,说道:“不过,你应该不是暂住吧?”
他虽然是在询问,但语气却很自信,就像告诉一个人这题选A不选C那样。他语出惊人,吴叔叔一时都没接上话,路童彤自己也愣住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到底是从哪里得出的结论,就听到吴叔叔严厉的训斥:“小睿,道歉。”
屋外燥热的空气停止了流动,周围的温度就像是刚从冰格里掰进玻璃杯的冰块,在这样的氛围里,路童彤说:“你说得对。”
“我犯了错误,所以爸爸才会把我丢在亲戚家里。正如你猜的那样,我不是暂住几天而已。”
对面的男孩一下子懵住了,甚至忘记了道歉。
那时候的吴睿,大概是个对世界充满探索欲的聪慧男孩,他喜欢把自己的敏锐洞察力挥洒在一切人与事上,和其他普通小孩一样,他不懂得控制自己,总是迫不及待想要讲出自己的答案,尽管并没有人在问他。
而且,真就是真,假就是假,为什么不可以直截了当地讲真话?
那一天,路童彤第一次看到和蔼可亲的吴叔叔生气。和她那个因为没有在奶奶的葬礼上哭就训斥自己没有孝心,将女儿丢在乡间过暑假的老爸相比,吴叔叔简直就像一个只存在于童话故事里的大人,他风度翩翩,好像任何事都不会让他气恼。
可那一天,吴叔叔严厉地斥责了吴睿,他说,如果你的观察和共情力不能让你学会理解和帮助别人,那它们就算存在,也毫无意义。
路童彤没有听得很懂,只是看到吴睿有些沮丧地垂着头,一言不发的杵在一旁。她看着他的手指在胸前绞成一团,像是她偶尔会缠在一起的发绳,无比纠结。
“不是只有错误的事才会伤人,正确的事也会。”吴叔叔这样说。
那天之后,吴睿上学时总要假装无意地往她的家门口看。有一次路童彤实在忍不住问他:“你到底在看什么呢?”
他又不肯讲。
就是那时候她发现,不只是女孩子,原来男孩子也会有秘密。
……
路童彤是在学校再次见到吴睿的,彼时她早已回到了在城内的小学,而吴睿作为交换生,也转到了她们学校。
他比她大一岁,插班去了二年级,他上学总是第一个来,放学又是最后一个走,也难怪他们在学校碰不到面。
某一天早上出门时,她又看到他扭头往她家的方向看。
于是她啪的一下推开窗户建议:“既然你那么好奇我,要不然我们以后就一起上学吧。”
“我没有好奇你……”男孩子飞快转回视线,“不用一起上学这么夸张。”
不过那天放学,路童彤还是在回家的小路上碰到了吴睿,那时几个高年级的人把他围在中间,语气不善地冲他说什么。
她的脚步忍不住一顿,这几个是学校里出了名的不良学生,翘课、打架、欺负同学,许多人见了他们都会绕着走。
路童彤觉得生气,又有点害怕,踌躇的瞬间,她的身体早已三两步冲上前去,手臂一伸,就把被困在中间的男孩子护在身后,质问比自己高出许多的不良学生:“你们想干什么?”
巧的是,她外婆从超级市场采购回家的的途中看到了他们,因此避免了一场即将爆发的大乱斗,外婆领着他们俩一起往回走,路上她偷瞄着一言不发的男孩。
“你没事吧?”她问。
“没事。”他停顿一下,又说,“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这是他们之间,有来有往的第一次友好对话。
那天之后她和吴睿不约而同地调整了自己上下学的时间,就像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回应不久之前口是心非的约定。
日升月落,朝起暮归,前面的女孩越走越慢,后面的男孩越走越快,距离近到只有一步之遥的那一天,路童彤转头和吴睿交错视线,他们看着身旁曲折蜿蜒的山寺小径,看着头顶成群的飞鸟傍晚归巢,就是不看彼此。
吴睿支吾着开了口:“之前的事……很对不起。”
路童彤偏头看着沉入地平线以下的夕阳:“你道过歉了。”
他们俩说话都好像在猜哑谜,简直是质地相同的口是心非。静默的空气里,不知道谁先没有忍住笑出了声,路童彤突然迈出几步,一边抓住吴睿的手,一边向前跑去。至于要跑哪里去,她还没来得及打算。
她来不及回头看他的表情,却觉得本来被她草草抓住的手,逐渐也用力地将她反握住了。
要落不落的太阳把天烫了个洞,漏出一圈红光,他们在黄昏中迎着漫天云层躲进树影里,像两只刚出笼的小兽,深红色的暮光拨开叶片间隙,在地上留下斑驳的间影。
天地如此广阔,更显得他们无比渺小。时间在这样的瞬间里被拖的很长,漫长到几乎让路童彤生出一种错觉——
好像这是上天注定的安排。
好像她生来,就是要和吴睿奔跑在这片夕阳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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