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终于知道，它并不是我的花。
我只是恰好途径了它的盛放。
——王家卫《东邪西毒》
*
吴睿回国的那一年，他们的母校举办了十年一次的大型校庆活动，邀请函发给了所有能联系到的毕业生，他自然也收到一份。
邀请函里附上了校庆活动排程，开幕仪式上会邀请近年来的杰出毕业生代表回校致辞，路童彤与吴睿的名字赫然在列。
两人的照片并列在一起，隔着时空对他露出了一如往日的笑。
不过这一趟校庆致辞，路童彤理所当然没能行成——虽然设计师对创造和美的探索无穷无尽，永不止歇，可设计师的生命却终有时候。
她是在梦中过世的，据说是第二天她的助理察觉到不对劲，联系了物业开门，才终于发现实情。她走的很安详，没有丝毫痛苦，脸上还带着笑。
可那场葬礼吴睿却没有出席，因为他不肯去。
他不肯去到现场，不肯看到她自此变成一张扁平的黑白相片，不肯去听土壤砸在棺木上的那第一声响，因为那一刻，他灵魂中的一部分也会跟着她一起永远深埋地底。
人死如灯灭，就算她的作品与设计永远于人类群星中闪耀，可那个会与他拌嘴开玩笑，和他一起晨跑，分享喜怒哀乐的人，也永远不在了。
他这一生无所畏惧，挫折和苦难都无法压弯他的脊梁，人人都景仰他的成功，可原来他也会有害怕的事情。
他害怕这个没有她存在的世界。
吴睿在天亮前醒来，发现自己并没有像想象中一样悲伤。
他很难得的回忆起那些早已不再细想的过往，例如那些路童彤午睡的时间里，久久的、小心翼翼看她的瞬间。或许是因为在家门口见到了迎春花的缘故，他居然梦到自己站在静安寺面前。
他甚至还在梦中接到了路童彤的电话，她的声音和多年前一样活力又热烈。
“喂！你稍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出门了啦！”
他回答：“好。”
他等她挂掉电话，走了几道窄门，漫天碧绿的树影朝他纷披而来，一时间竟让人不觉得身处梦中。
依然是蓬松的，柔软的，林间落日洒下的片片金斑的青苔。一盏鹅黄的圆灯，一间长日圆灯挂着的小庵，一片坐落在小庵后的苍翠竹林。
他静悄悄的走着，蝉噪在热空气里蔓延，洗手池潺潺的流水，草地里传来的窸窣虫鸣——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到十八岁的路童彤站在他身后，一尘不染的白鞋踩在宛如碧海的青苔水岸，棕色的长发，棕色的眼，金辉下如蝶翼振翅的黑色睫毛。
她跟在他身边，扬起笑脸，认真听他讲这座小庵的名字和历史，清幽雅致，山间微潮，虽清贫，却别有一番意境。
恍惚中，路童彤向他伸出手。
“……吴睿，你怎么哭啦？”
他抬起头，慢慢地说：“因为阳光很刺眼。”
雾气朦胧里，还是仲夏。拂面的微风柔软潮湿，山中的岁月静如诗画，路童彤穿山渡水般走来，目色清亮如光。
她笑道：“你真是个傻子……”
他的眼泪又涌上来。他想再多看看她，却看不清了。
“好久不见。”他说，“我很想你。”
这一句话，他终于说出了口。
怎么会这么难呢？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几个字，却好像难过世界上任何曲折蜿蜒的情话，花了这么多年，才终于说出口。
吴睿想，大概是因为自己总是在害怕，就像现在他也在害怕这个梦醒一样。
对面的女孩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仰首看着他的眉眼。记忆苍凉的碎片间，寂静的山风吹过他们，四周的山寺光影开始逐渐消融。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路童彤垫脚，用额头贴住他的。
她的声音很轻。
“吴睿，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你再害怕了。”
好像这才是真正的告别。
他颔首，伸手牵住了她。
“就牵一会儿。”他笑着说。
“好。”她回答。
他闭上眼，感受她手心的温度，想起十八岁那年的骤雨，他们也是这样牵着对方，嬉笑着匆忙跑进清幽的山寺小庵里躲雨。
忽然有风吹过，满世界微响着窸窣的虫鸣。
……
路童彤走后的第二年，吴睿决定踏上新的旅程。
他离开在一个春天，彼时冬季的余韵还未消退，天空飘着细雪，可被白雪掩藏的大地并没有妨碍鲜花盛开，是他们多年前栽种在花圃中的迎春花种子，竟奇迹般挨过了没有旁人照料的严冬。
他独自一人来到机场，围着围巾下了车，白茫茫的世界内全是熟悉的白雪，记忆很自然的被拉长——
十七岁那年春天，在他们一生中最好的黄金岁月，路童彤指着某本文学杂志的扉页问他：“什么叫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
那时他不理解这句话真正的含义，而时至今日，他才终于明白凡事都有代价，也包括所谓的“越来越好”。
他开始失去关于青春的记忆，偶尔会在一些户外的LED屏幕上看到她。屏幕里和屏幕外，这边和那边，光和阴影的界限那么分明，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那道无形的线，清楚的将两个世界区分开来。
屏幕中路童彤的面容好似尚在，彩灯映照在他眼皮上，留下一圈暖融色的光。
那是哪一年？
路童彤因为熬夜研究毕设而失足摔落楼梯，他开始纠着她的作息，还要拉她一起跑步。
他们在大学宿舍楼下集合，路线是一起从学校跑到静安小寺，再跑回来。
一路上路童彤哈欠不断，跑跑停停，从头发到脚底，都大写加粗地写满了“不想来”。但他却匀速往前，只会隔一段时间回头鼓励她：“大设计师，你这样可怎么拿奖呢？加油——！”
意气风发的少年，认为自己对人类美术进步做出了极高的贡献，他开玩笑：“等你得奖以后，采访里最起码也得预留个十分钟给我吧？”
“一个闹钟不需要占用十分钟那么多啦！”
可前面的人完全听不到。
“那不能少于五分钟——”他笑。
路童彤没再管他说什么，撇了撇嘴，发力超过他，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个时候她看起来并不气恼，甚至还有点高兴。
于是他也跟着她，沿着幽然小径奔跑起来。
朝日初升，照得大地金光粼粼，仿佛前方的一切，都将焕然如新。太阳的光芒耀目入云，一如他们不断向前的人生。
在大家还会谈及“我的愿望”的时候，路童彤想要成为设计师，用自己的一生创造出独一无二的佳作，她做到了。而那时候的吴睿想要成为企业家，缔造一家空前绝后的公司，他也做到了。
两个追逐光明的伊卡洛斯，都成为了永远燃烧的太阳。
吴睿推开了尘封数月的家门，取下被搁置在木框上的杂志。
这是他书架里为数不多的中文书籍，名字叫《为了你我愿意热爱整个世界》。和所有的爱情故事一样，作家用大篇幅的的笔墨，描述了主角们短暂又绚烂的一生。
他草草翻阅，在读至三分之一处时遇到了一小股阻力。
他将书页摊开，发现里侧被人折了个不显眼的记号，白纸黑字的页面中央，红褐色的水笔在某句话旁划了个不大不小的批注——
“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虽然这不是我本意。”
他的眼眶倏的有些湿润，恍惚间，他似乎是回到了许多年前，盛夏的蝉鸣，晚霞的云涌，细雨里屋檐下的铃叮风铃，这样的故事他也曾拥有过。
只不过在这样的故事里，他们那短暂而绚烂的少年少女时代仅仅是很小的一格，漂亮的白房子、盛开的迎春花、清幽的小山寺，都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笔。而与她共渡的那些岁月，终究也不过化为作家笔下的铅字两行。
可是，他也有自己的小发现呀。
吴睿微微一笑。他闭上眼，仿佛看到电影开幕前满场亮起的灯光，观众悉数进场，路童彤在礼堂的话筒前介绍自己的学年设计。
“这套珠宝的主题确实有些特殊，很多人问我，没有结果的爱情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我想了想之后，回答他们：你不能到了夏天以后，就觉得棉袄没有意义呀。”
“爱情不是没有结果的。”
“爱的果实，是他和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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