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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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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闻远很忙,自从我的文章见报,盛康集团的案子引起重视移交省里,我撤销了保护申请,生活恢复平静,也就没有了和他再接触的借口,只有两回短暂的通话,还是我打给他询问案件进展的。

直到他抽出空来,我约了李闻远吃饭,但依着他的时间,没去什么大餐馆,就在他执行任务旁边的小饭馆。

他刚出警回来,身上穿了件便衣,手上拎了个塑料袋,满头大汗都没来得及换就跑到约定地点,我向他招手,他乐呵呵站到我面前:“程记者,什么事,遇到什么困难了?”

“你先坐,坐下说。”

他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单:“呦,你这是请我吃饭呢?”

“想让你请我也说不定呢。”我开玩笑。

“成,是该庆祝一下,正好我也还没吃饭。”庆祝一下圣康集团彻底栽了。他脱了警帽,手边放了个袋子,在我对面坐下,“你看想吃什么,我请。”

“开个玩笑,我是想感谢李警官这段时间以来对我的关照,这顿饭我请。”

“说了我请就是我请。”他把菜单推给我,带着不容抗拒的倔强,手上青筋明显,一看就是一双有力的手。

“噫,李警官这么阔绰,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还是乐呵呵的笑着,惹得我也笑。

我点了几个菜,又让他点,他这个人对吃穿不挑,把菜单推回给我,“你再点几个,我都吃。”

“我再点几个,李警官女朋友要是查工资,怕是不好解释。”

“哪来的女朋友,你别胡说。”他有些窘迫。

我当然知道他没有女朋友,我一个记者,想知道点什么,还不是轻而易举,何况他是不是单身也不是什么秘密。

“李警官没有女朋友吗?是没人追还是不想谈?”

“干我们这行的,长年累月不着家,可别耽误人家好姑娘。”

“有什么好耽误的,你情我愿的事。或者说李警官觉得我怎么样?”我用开玩笑的语气试探。

李闻远像察觉到了什么,盯着我看了两眼,我将和他对视时,他又眼神飘忽,打马虎眼说:“程记者很好啊,勇敢坚韧,聪慧过人,一身正气还才华横溢。”

我笑着问他:“怎么,难道我长得不好吗,李警官都看不到我外在美?”我今天穿了条湖蓝色连衣裙,还特意画了个淡妆。

我越说,他反倒越窘,催促着服务员怎么还不上菜。

我说:“人家还得现炒呢,你别岔开话题。”

“是,程记者长得很好看,很漂亮。”

我说:“是哪种漂亮?客观的还是主观的?”

“客观的,有目共睹。”他擦了把虚汗。

“你都不敢看我,还说什么有目共睹,违心的吧。”

他像被踩了尾巴,一下子红到耳根。

我不禁在心里暗笑,还是太年轻,没见识太多犯罪分子,缺点痞气。

“噫,李警官怕是连我叫什么都忘了。我叫程泉泉,大明湖的水,趵突泉的泉,咕咚咕咚冒的那个泉。”

我看他不自在的样子,没敢再说混账话,生怕把他吓跑了,换了个话题问他:“李警官最近在忙什么?”

他愣了半天,恍惚回过神来,“哦,最近在调查一个……”

服务员把菜端上来,小汤锅刚从火上端过来,还咕咚咕咚冒着泡,他盯着小汤锅看了半天,话也没说完。

那个呆劲儿,看着不像是个当警察的。

结果下一秒,他刷地就从位置上冲出去。

“嗳——李闻远——”我还没反应过了,他已经在路上跟人打起来了,等我跑出去,看到他抄起店家摆在门口的扫把照着人腿上一棍,三拳两脚把人给铐上,还照人头拍了一巴掌,“你小子,蹲你好久了。”

我追出去,他抓起那人,朝我说:“程记者,不好意思,我得先把这小子送去归案,下回再请你。”

这顿饭没吃成。

·

李闻远回到局里,拿着局里发的玻璃水杯泡茶,看着水壶里的水咕咚咕咚冒,又愣得出神。

张观插着兜从外面摇摇摆摆过来,看到李闻远心不在焉,从旁唬了他一下。

“呵——”

李闻远被吓一跳,张观说他:“发什么愣呢?看不到水壶咕咚咕咚冒呢?水都烧好了。”

“嗯。”

张观觉得李闻远稀奇古怪的,要泡茶,茶叶也不放。烧个水,守着水烧干。

张观撇嘴,从他手里拿过杯子,故意给他抓了大半把茶叶放杯里,倒上热水,泡出一杯浓茶。

等到下班去吃饭,火锅咕咚咕咚冒,李闻远又不自觉走神。

张观说他:“我怎么见你今天下午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撞到鬼了?”

李闻远没说话。

张观给他夹了一筷子肉,念叨他:“我们做警察的,是唯物主义者,不能唯心。”

李闻远突然插了一句:“是唯心的。”

等反应过了,“什么唯心唯物的,我跟你这说什么呢,吃饭吃饭。”

张观看着不对劲,放下筷子诱导说:“远,咱们是搭档,搭档之间要互相信任,坦诚相待的,有什么事,你要告诉我的,你今天早上,见了什么人了?”

李闻远皱着眉说:“就是圣康集团案的那个程记者,她跟我说……”

李闻远欲言又止。

“说什么了……”张观好奇的问。

李闻远想了半天,“唉呀,跟你说也说不明白,也没准是我自己想多了。”人家也没说什么,他自己心虚反而露怯。

晚上回到宿舍,李闻远总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把这归咎于张观故意给他泡的浓茶。

李闻远日记:

2001年4月11日

程记者约我出去说有事,结果是去吃饭。

吃饭倒也还好说,就是她的话,说得模棱两可含糊其辞的,总觉得她话里有话,又怕是我自己多想了。

她问我有没有女朋友。自然是没有的,倒是有想找过,但没敢过,干我们这行的,不可避免会辜负家里人,如果这个人是程记者,这是我从来没想过的,人家条件那么好,我拿什么配人家。

她问我她好不好看。好看。

警察当久了,看人只有普通人和要抓的人的区别,大多数时候关注不到人的美丑,只记住特征。但圣康这个案子移交到队里的时候看到她照片就觉得好看,从客观上来说,是好看,但从主观的角度,是漂亮。没有人会不对那样聪慧勇敢的姑娘心生好感,我也不例外。

但最好看的还要属她的眼睛,像一口古井无波深邃,一不小心就会跌进去。

也许是我自己想多了,程记者爱开玩笑,人家还什么都没说呢,我自己在这儿瞎琢磨。

墨迹干后,他又写下一段话:“程泉泉,大明湖的水,趵突泉的泉,咕咚咕咚冒的那个泉。”

·

李闻远押着他抓的那小子回警局,鸽了我一顿饭,但我回头看到他还落在桌上的袋子忍不住笑了笑。

钱钟书说,借书是恋爱的开始,一借一还可以做两次借口,且不着痕迹。

上赶着不是买卖。

我在小饭馆吃了饭,拿走了他的袋子,里面装了一件警用雨衣,一个工作笔记本和一支笔,还有几个小面包。雨衣和几个小面包他可能会不要,但工作笔记本他一定会来拿,我把东西带回家把袋子放在茶几上,就这么坐着等他电话。

一个黑色塑料袋,系了个活结,跟他这人还挺像。

果然,我等到了。

下午四点半,大概是他回到局里办完那个嫌疑人的时间,我电话响了。

“喂,程记者,我李闻远。”

“李警官有什么事吗?”

“今天中午和你见面的时候,我有个东西落下了……”

“对,在我这儿,你来拿吧。”

李闻远竟然没有麻烦我给他送去,我想好的借口措辞就没有用了。

他今天晚上要值班,明天还要出任务,要明天下午五点半后才有时间,我可以等,并且心里舒坦极了。

新渠是江川市新开发区,我家的小楼所在的桃源小区都是这样的二层或三层独栋小楼,这一片的住户不是在厂子里上班就是在学校上课,左右小楼住的是江川大学的教授,各家小楼带个小院子,铁栅栏门一关就各自回家,平时就不吵,入夜之后更是安静,最吵闹的一次,还要属今年元宵前后夜里被砸玻璃,还有元宵过后,警察来我家抓人。

夜里静得出奇,关掉所有的灯后,也暗得出奇。

我从床头柜里摸了一包烟,坐在床上点了一支。

跟那些人打交道,不可避免要会点烟酒,一开始只是为了应付,后来是为了舒缓和麻痹。

我还记得自己写《□□现场》那篇文章的时候,歌舞厅的老板有一套诱拐女人的手段,我就是“被诱拐”进去的,和一起进去的女人们一起接受培训,其他不配合的姑娘被打得很惨,我和少数几个比较“识相”,经过培训上岗,成为陪酒小姐。

一起被诱拐进去的还包括很多出来打工的未成年少女,每晚房间里都会传来呻吟或者惨叫,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应该要报警,可作为一个记者,我却要旁观记录。

有逃出去的姑娘报了警,最后却因为不堪回首或者羞于启齿而隐瞒部分内容,案件不能彻底解决。

警察来扫黄过几次,有打击成功的时候,但我清楚的知道警察所不能涉足的地方还藏纳着怎样的污垢。

忍耐、等待、记录,才是我应该做的。

隔壁房间传来不配合的哀嚎或者是被凌虐的惨叫时,我要静静听着,甚至还要在无人察觉的地方静静观察记录着。

记者常和热血挂钩,也会被指责冷漠、自私、卑鄙、残忍。

1993年3月36日,《纽约时报》刊登了一张照片,叫《饥饿的苏丹》,摄影者是南非摄影家凯文卡特。《饥饿的苏丹》图片中,奄奄一息的小女孩身后,一只凶恶的秃鹫正在虎视眈眈,等着猎食小女孩。任谁看到都会慌恐、担忧。照片发出后引起了国际舆论对苏丹饥荒和难民的关注,凯文卡特也凭此获得普利策新闻摄影奖,但随之而来的还有沸腾的舆论压力,人们指责凯文卡特的冷血,为什么不放下摄像机救人而要继续拍摄?他是踩在小女孩的尸体上获得了新闻大奖。于是在获得普利策新闻奖三个月后,凯文卡特自杀了,年仅三十三岁。

在新闻伦理和道德困境中煎熬,比起外界的诘责,更痛苦的是内心的叩问,煎熬着寻找一个自洽的角度让自己的心活着。

我不知道凯文卡特的内心情感,但那时我痛苦不堪却面无表情,只有结束记录后点上一根烟,让尼古丁绑架自己,些微的苦味和刺激的辣味殴打下,才能得到片刻的坦然。

我的房间过来一个女人,她朝我伸手:“给我支烟。”

我扬扬下巴,示意她自己拿。

她在我手上借了个火,波浪卷的头发和劣质口红,麻木的神情搭配香烟的烟雾,这样的女人我见过很多个,连我也跟着麻木。

《饥饿的苏丹》里,唯有“照片发出后引起了国际舆论对苏丹饥荒和难民的关注”这句话才是我的救赎。

《□□现场》一文写就后,那个酒池肉林连同隐藏在背后的纣王被一网打尽,我呼吸到了久违的干净空气,得到了短暂的宁静,但午夜梦回,带来巨大冲击的仍是那些我亲眼所见的现场。

我还是一个年轻的女记者,可我已经像一条干涸的河床,外人看到河流流过的形态,看不到我的龟裂。我需要一场雨的滋润,或是一把火的燃烧。

抽完一支烟,大约过了五分钟,又点了一根。

打火机的火苗照亮房间的时候,我看见了旁边那个黑色塑料袋,想到了那个小警察,李闻远,想起他白天拍在犯罪嫌疑人头上那一巴掌,不由自主地无声笑笑。

蛮可爱的。

要是这世间的恶都能像他那样抓得干脆利落就好了。

第二天晚上八点,李闻远到了我家门前。

按响了门铃,我听到了,但没有理,从二楼的窗帘缝隙里看着他在楼下等待的样子,灯光下挺拔的身形,很高大。

他又打了我的电话。

“喂,程记者,我李闻远……”

“李警官,我身体不太舒服,不能下楼给你开门了,栅栏门没锁死,门口花盆底下有钥匙,东西在一楼客厅茶几上,你可以直接进来拿。”

“身体怎么了?严不严重?”

我看了一眼我晃荡在睡裙里的腿,脸不红心不跳地难受着说:“还好,就是走不了路。”

“都走不了路了怎么还叫还好,你等着我进来。”

我听着他上楼的脚步声,算着时间收起还在翘着晃荡的二郎腿,坐到床上按腿。

“程记者?”

“我在这里。”

卧室房门半掩,李闻远循着声音找到我的位置,认出是我的卧室,没有先进来,而是礼貌的敲门。

“程记者。”

“李警官……”我发出较痛苦的抽气声。

“我方便进来吗?”

“你进来吧。”

于是他进来,就看到我穿着睡裙,歪歪斜斜侧伏在床上,一只手还按着垂在床沿的左腿。

洁白修长而有伤痕。

他微低下头,“程记者,你还好吗?”

我没有回答好不好,只是痛苦地忍耐,并且不停地按着膝盖微微靠下的小腿。

“腿……”

“腿怎么了?”

“疼。”

大概是看我疼得实在难受,他屈膝蹲在床边,伸手按住了我的小腿,并且不停地询问,哪个位置疼,疼得严不严重等等。

我能感觉到他碰到我的腿时手指轻颤了一下,那条伤疤看起来确实比较丑,又黑又扭曲,缝合的针线像条蜈蚣。

但他的手掌很温暖,动作很轻缓。

“是这儿疼吗?”

我点点头。

“这儿呢?”他换到附近的位置。

我摇摇头。

“这么按疼吗?”

“疼。”

“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我摇头,“不用了,忍一下就好。”

我像个恶作剧的女巫,皱着眉难受,眼睛却盯着他略显硬茬的短发。

“疼得这么厉害,这怎么忍,这样,你衣服在哪里,找件外套穿上,我背你去附近卫生室看看。”

“不麻烦了,李警官,能不能麻烦你,给我倒杯水,我吃点药就好了。”

“好好好,我去倒水。”

李闻远去找杯子倒水回来,又按照我的话在抽屉里找到一瓶止痛片,给我倒了两片,我吃了药,还没有立即好的意思,抱着腿在床上抽气。

他有些无措地坐在床尾,询问我的腿怎么了。

“这条腿以前受过伤,洗完澡出来不小心撞到了,就一直疼。”

连撞在哪儿我都想好了,但没必要说得太仔细,如果他路过洗澡间,就会看到没来得及收起的浴巾。

骗人其实很简单,但骗一个警察,少不得要为他花点心思,不能太真,也不能太假,好在优势在于熟人作案,他没有防备。

又过了一会儿,我呼出一口气说好点了,东西在楼下客厅茶几上,麻烦他来帮忙了。

但我的肚子很懂事地叫了两声。

“还没吃东西?”

恢复了平常的神态,开玩笑地跟他说,“睡了一天。”

这倒是真话。

他有些无语的看我一眼,“厨房有什么,我去给你做点。”

我摇摇头,“不太清楚。”

“那你这几天吃的什么?”

“出去下馆子,或者打电话让人送来。哦,厨房里应该还有把面条,但燃气灶好像是坏了,点了几次没点着。算了,已经够麻烦你了,我一会儿打个电话让路口那家粉店给我送碗粉就行。”

他显然无语又无奈:“那家粉店已经关门了,我出去给你买吧,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想吃粉。”

“什么粉?”

“随便什么粉都行,不放辣。”

李闻远关上门出去了,我扫视了一下房间内的状况,从床上下来,站在窗口看着他走入黑夜的身影。

如果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我宁愿,那天晚上,安分地给他开门,让他拿走他的东西,从此两不相干。

但世事又岂能如人所料,谁又能未卜先知。

他离开后的每一天,我都能梦到那天晚上吞噬他的巨大深渊。

但我当时只是冷眼看着他从光亮的路灯下走入漆黑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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