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响起的时候，桑杞正被一脑门官司搅得无法安眠。混乱的梦境让她越睡头越疼，正想睁眼，闹钟却在此刻适时又不合时宜地响起，仿佛是炸弹爆炸的提示音，炸的正是她已然不堪重负的脑袋。
桑杞伸出手胡乱摸索一通按掉了手机，随后在床上缩成一团。她用被子蒙住头，恶狠狠地揉了揉酸胀的额头。在这种狠招治疗下，头痛神奇地减轻了不少。想到自己昨夜设定闹钟时根本没留出几分钟的富余，桑杞一跃而起，冲进卫生间开始洗漱。若换了平时，她一定会在床上躺到不得不起再爬起来上班。但今天是长假前回家的日子，值得带着沉重的脑袋快速冲进秋天冰凉的清晨。
桑杞今年三十一岁，正是最适合在外打拼的年纪。她也没有辜负大好年华，在这座庞大的怪兽都市中辛勤劳动，将时间精力全部交付她的律师事业，已经三年多没有回老家了。家里倒也不催她回家，毕竟离了婚之后，妈妈要不四处旅游要不发挥余热忙得不亦乐乎。母女俩有时抽个假期一起出去旅游就已经满足，反而不习惯待在一起时间太久。可家总是要回去看看的。并且随着年岁渐长，桑杞越来越无法抵抗工作带来的疲倦和事业无法突破的沮丧。这些东西叠加累积，让她这次下了狠心连请三天，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指望可以在家回回血。因此即便头痛欲裂，已经记不清楚的昨夜梦境又让她情绪低落，在出租车后座被颠的略犯恶心的桑杞依然心情大好。司机向后视镜瞥了一眼，看见女人上半张脸因为头痛皱成一团，下半张脸却止不住地露出微笑，看起来颇为诡异。
到达机场后，桑杞几乎是凭借肌肉记忆完成了值机手续，然后一缕幽魂般瘫到了候机厅的椅子上。她缓缓拉起卫衣宽大的帽子，戴上口罩，又把头戴式耳机扣上脑袋，一副生人勿近的病歪模样。耳机中的声音隔着帽子传进来，激昂的风笛和电吉他，清亮的女声高亢地呼唤要收回自己的心。按道理，现在状态正不如意，桑杞应该立刻切掉这首摇滚换一首舒缓的哄哄自己的脑袋。但她的手指却迟迟没有按下去。因为这首歌让她有一点点回忆起昨夜的梦。
那并不是什么愉快的梦，应当说是正相反，可她却有一种好奇想要继续看看梦的后续。能记得的是，梦里自己已经奄奄一息，心痛的几乎破碎。周围的人也都在哭泣，其中握着她的手哭的最大声的……似乎是一个男人。想到这里，那种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的酸胀感又隐约要浮现起来。可是马上就要起飞了，她可不想加剧头疼忍一路。想到这里桑杞眉头一皱，手指一动按了暂停。挑歌的时候她模糊地想着，实在不行等下和空乘要一颗止疼药吧，这么久没回家，她可不想一落地就生病。
头顶的显示屏亮了起来，通知登机的声音回荡开来。桑杞晕晕乎乎站起，跟着大部队往登机口排队。轮到她时，工作人员扫码之后没有立刻放行，而且跟她比划着什么。桑杞赶忙摘下耳机，听对方诚恳地解释。
“……桑女士，实在抱歉，因为座位调整原因您预定的座位现在无法使用，我们已为您免费办理升舱，新的座位在……”
升舱？桑杞口罩下的嘴角无法控制地开始上扬。正发愁万一座位不合适该如何在飞机上补觉，这简直就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头痛带来的难受劲儿立刻缓解了不少。桑杞清清嗓子，克制地表示，好的，没关系，谢谢。
上飞机后，空姐一看到桑杞的机票，便立刻露出了然于心的笑容，将她往头等舱的方向领。此刻困意比刚才更盛，直到人已经坐在柔软的座位上，桑杞才模糊想起自己似乎是第一次坐头等舱。如果换一天有这种好运，她一定会好好感受一下头等舱的环境。可今天……脑子已经转不动，空姐甜美的笑容也已经看不太清，大概是眼睛不由自主地阖上了。短暂的黑暗后，她又回到了那个梦境之中。
凄切的哭声响成一片，哭的人心情烦躁。手也被握的生疼，更让桑杞浑身难受。她很想大吼一声别哭了我还没死！但喉咙附近的肌肉却毫无力气。对哦……现在是梦里。但这都什么破梦啊……桑杞现在一点都不好奇了，甚至可以断定今天这一早上的头疼必定是因为这个噩梦。现在她只想快点醒来，无论是在梦里死去也好，谁来把她敲醒也罢。燥火一烧，桑杞感到自己的脸都烫了起来。梦中的人们眼见她脸突然发红，以为是回光返照，不禁哭的更加撕心裂肺。这下正紧紧握着她的手，还将自己的脸埋在她手中哭泣的男人也抬起了头。桑杞心中暗道好机会，快让我看看此人究竟什么来头，也不算白受这遭罪。在桑杞好奇又期盼的目光里，男人抬头的动作都变成了慢动作。正当黑发遮住的眉头渐渐展露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将眼前的景象全部震了个粉碎。
“你好，这里应该是我的座位。”
……非要挑这种时候吗！！！
桑杞猛的睁开眼，酸涩的眼睛里映出一个男人的身影。背着光，她看不太清对面人的长相，只能看出这人个子挺高。她拉下开了降噪的耳机和笼住大半张脸的帽子，挣扎着坐起来，正要分辨，男人身后空姐已经赶到。空姐甜美的声音放的很轻，桑杞也无心去听，只想再次入睡，祈祷脱离了怪异的梦境这次终于可以睡个好觉。没了帽子的遮挡，阳光带来的橘红色阴影闭上眼睛依然存在，但被男人的身影遮去一大半。空姐的解释礼貌而清晰，但男人似乎一直没有转过身，而是维持着看向桑杞的姿势一动不动。长发的女子感受到了落在脸上的目光，有些不耐烦的向着窗户的方向转了转脑袋。
不知过了多久，轻柔的女声已经停止，桑杞的神思也再次朦胧起来。眼底的阴影终于动了一下，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抱歉，打扰了。”
没事。桑杞咕哝了一句，轻轻摇摇头。她一手抓紧身上的薄毯，另一只手再次从脑后拉过帽子罩住了自己。
梦境消失后的睡眠终于有了应有的效果。桑杞用力伸了一个懒腰，活动着僵硬的肩颈。她看了看表，送餐时间大概已经结束很久了。深度睡眠后的饥饿实在难当，但一个小时后就可以降落，就能够吃到思念已久的家乡味道，为此她愿意忍耐一顿飞机餐的时间。
于是百无聊赖地点开屏幕上的影视清单，正打算挑一集电视剧，美丽的空姐却突然出现，温柔地俯身在桑杞身边。
“桑女士，刚才看您在休息就没有打扰。您是否需要用餐？”
不愧是头等舱的服务。桑杞心中暗暗赞叹。连客人睡着还是醒着都能观察到。她不太忍心拒绝一脸微笑的空姐，于是配合地点点头。
“一杯橙汁就好，谢谢。”
“不用吃点别的吗？我们的鱼排很新鲜的。”
“不用了。”桑杞口罩上露出的两只眼睛里浮现出略带抱歉的笑意。“刚睡醒没什么胃口，谢谢啦。”
空姐注意到了她的歉意，眯起眼睛，微笑着点点头。桑杞回头看了一眼静悄悄的机舱和宽敞的走道，压低声音询问。
“你们从那里可以看到客人有没有睡醒吗？”
空姐愣了一下，旋即绽放出更大的笑容。
“可以的。不过刚才是那位先生告诉我们您醒了，让我们来问下是否需要用餐服务的。”
桑杞的视线随着空姐的脸一同转了过去，视线尽头坐着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头等舱的座位靠背很高，但桑杞依然可以毫不费力地看清他的脸，看来和睡晕过去之前的印象一致，这人个子应该挺高。
不过他为什么要关注我醒没醒……
桑杞微微皱眉，正要思索，又意识到空姐还在身边蹲着，赶忙一笑，“我知道了，谢谢，我没有别的需要的了”。
空姐离开后，桑杞再次伸了个懒腰，又往男人的方向看了一眼。
嗯，再看还是不认识。
作为律师，桑杞接触的各类人等确实不少。但她在记人长相和名字方面可以说是毫无天赋，为此每每和第一次见面的客户寒暄总是胆战心惊。听空姐说刚才是男人注意到自己醒来，她第一反应便是别又是哪个曾经合作过的客户没认出来，如果真是这样也未免显得自己太不乙方了点。但刚才借着伸懒腰的机会再看一次之后，桑杞确认这张脸从未出现在记忆中。毕竟如果真的接触过这样外形尚佳的客户，她和同事们绝不可能一次都没有讨论过。
既然不认识，那就好办了。空姐适时地送来橙汁，桑杞道谢收下，彻底放下心来，又开始戳眼前的屏幕。毕竟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认识的人也没什么必要认识。
但事与愿违，当她正准备戴上耳机时，男人走了过来。桑杞这下再无可避，只好放下已经举到耳边的手，抬头看向来人。
男人摘下了墨镜，露出一双美丽的桃花眼。原本一身熨得笔挺的衬衫和西裤烘托出生人勿近的精英气场，被那双形状圆润的眼睛和微微自然卷的头发缓和了几分，显得年轻不少。桑杞愣了一下，突然之间手心有些异样的发痒。但她很快回过神，摆出营业用的微笑。
“有事吗？”
男人紧紧盯着桑杞的眼睛，一错不错，眉头微微用力。直到沉默变得有些尴尬，桑杞已经开始琢磨是否叫空姐过来介入，对面的人终于开口。
“登机的时候打扰你了，抱歉。”
桑杞暗暗舒了一口气。看来不是什么奇怪的人，只是很有礼貌罢了。她摇摇头。“没关系的。刚才是您帮我叫的餐吧？谢谢了。”
“……不，没什么。”男人小声嘟囔。他犹豫了一下，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突然坐在了对面。
桑杞不禁吓了一跳。她眨眨眼，笑容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工作中常常浮现的冰冷表情。那是她即将展开对抗的信号。
“您有什么事儿吗？”问话的语气已经不太客气，隐隐约约透露出赶客的意思。
男人明显注意到了这个苗头。他没有回话，而是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夹子，从中抽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
“我是邢年。”
桑杞微微皱着眉头接过名片，低头扫了一眼，一个耳熟的词组在眼前闪过。奇机信息。脑海中飞快地搜索着信息碎片，过滤出一个情报，是这两年风头正盛的互联网科技公司奇机技术的投资方。名片上没有写头衔和联系方式，只有公司名称和姓名。这种内容的名片桑杞还是头一次看见，她想了想，小心地将名片放进包中。
“邢总您好，我叫桑杞，是名律师。”她用力在“律师”两字上咬重，又露出了无懈可击的营业笑容。“实在不巧，我今天没有带名片。”
面对她的笑容，名叫邢年的男人不知为何躲闪开了眼神。他摆了摆手。
“没事的，桑律师，我就是……刚才打扰到你了，想说声抱歉。”
“您真的不用介意。”桑杞感觉脸笑的发僵。虽说还不知道名片的真假，但倘若是真的，能和行业新锐的公司高层产生良好的互动，对她的事业当然有利无弊。于是收回了满腔的不耐烦，桑杞迅速进入工作状态。
“邢总是来这里谈生意？”
“旅游。”邢年低声回答道，又抬头看了她一眼。“桑律师呢？”
“回家。”桑杞笑笑，“这里是我的老家。”
“……这么偏。”邢年的眉头颤了一下。
“……对啊。”桑杞面上依然笑着，心中却不禁有点来火。她的家乡确实离经济富庶的区域很远，是一个偏僻而美丽的地方，她也一直为自己出身这里而感到自豪。听到邢年脱口而出的评价，桑杞只觉得这人情商感人。是啊是啊，又远又偏，真是为难你跑这么偏的地方旅游了。她在心中大翻白眼，瞬间推翻了刚才想要保持良好互动的念头，反而打定主意要怼一怼邢年。什么潜在客户，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罢了。
“邢总是哪里人呢？”
桑杞笑盈盈地转移了话题。她的手指不自觉地在腿上交叉起来，一副谈判的架势。
邢年愣了愣，轻声回答，“桂江。”
确实是好地方。富饶，美丽，历史悠久。桑杞自己也去过几次，对这个地方颇有好感。她轻轻一笑。
“真是好地方。难怪邢总会觉得这里太偏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邢年这才反应过来，有些手足无措。他不禁懊悔。这样难得的机会，为什么自己明明想做好，却一直犯错？
“……抱歉，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桑杞赶忙摆手，脸上却还是那副以不变应万变的笑容。“言重了。您真客气，咱们说了没几句话，您都道歉多少回了。”
这句话落在邢年耳中，生出无限意味，男人不自觉地闭了闭眼。他感觉自己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干脆起身掏出手机，勉强露出笑容。
“是我做错说错惹桑律师不开心，应该道歉的。如果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之后回来我请客赔罪，可以吗？”
面对男人已经打开的名片二维码，桑杞不禁有些困惑。她抬眼看了看邢年的眼睛，碎发遮挡的双眼里有一丝祈求的意味，这让桑杞也变得有些无措了。算了，人都站起来了，大约也是要走了，加上联系方式能让他走开也好。想到这里，桑杞也掏出手机扫了码，又在对方的目光注视下硬着头皮发了好友申请。
邢年终于露出一丝真心的笑容，冲她点点头回了自己的座位。桑杞不想立刻就开始加这种莫名其妙的班，只好再次拉上帽子假寐。她闭着眼睛，暗暗腹诽头等舱的wifi真是畅通到没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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