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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是啊,怎么会呢。

楼术捏着信纸,想起拜访何相时,宰相府院中那些洁白如雪的梨花。

那些花瓣层层叠叠地飞扬下来,落在他肩头,将那些墨迹都晕染开。

在进入太学之前,他就认识了太子殿下了。那位早慧多识,被众大臣寄予厚望的殿下,曾亲手将那些花瓣收集起来,制成糕点,送予他。

只因为殿下听说,母亲连连梦魇,心忧难安。

而皇后娘娘未患病前,也时常头疼发作,夜不能寐,吃了他做的糕点后,却说感觉好多了。

“.......殿下在接下圣旨前,的确曾写信,”那位年过古稀,看上去有些仙风道骨,从不参与储君争夺的宰相沉默片刻,叹息一声,“只是不是为楼家转圜,而是希望我代殿下在朝上陈述,言明,修撰大典之事,由你与撰书局几位编撰共同提出,殿下只是行转述之职。”

言外之意,就是太子不是为楼家求情,而是为撇清罪责。

以为楼术大清早跑来,是为了向他求证,太子是否真的把所有罪责都推到楼家身上一事的宰相也不曾想到,自己最欣赏的学生,竟能心狠如此。

事关储君,何相不好多说:“我会为楼家进言,请陛下宽恕,子慎,回去吧。”

罪己诏一出,太子再无登位可能,只是可惜了楼家。

太子性情本就阴晴不定,几次暴怒惩戒门客之后,世家之中,就只有楼家,仍然站在太子一侧,坚定地为太子辩护。

可太子察觉到陛下确实是动了雷霆之怒后,想到的第一个办法,却是修书给曾经的老师,想法设法把他激怒陛下的罪责,尽数,归结在支持他的楼家,楼家子身上。

即便是何相,都感到有些心寒。

.......如果楼术没有看到那封信,他恐怕也会如此以为。

可特地前来还是下意识收紧手指:“学生听闻,殿下......”

“接下圣旨之后,也曾修书一封。”

何相沉默。

遣人送他出府时,终于让随侍的下人告诉了他那封信的内容。

很简短,只有六个字:“学生拜请夫子。”

请夫子按信中托求在圣上面前美言。

太子在他大逆不道地登门求去之后,仍然按着因写完罪己诏后,有些颤抖的手,强撑着写下了这六个字,请何相履行他在信中的请求。

何相的侍从似乎也知道太子被贬斥一事,送楼术上马时轻叹一声,请楼术安心,何相不会连累楼家,他与楼侍郎共事多年,知道楼荪为人正直真诚,不会行撺掇储君,谋求私利之事。

坐在马上的人却身形微晃,神色空白,不知在想些什么。

殿下让所有人都相信了他写信给何相是为给自己开脱。

就连他。

在发现那砚台破碎口内的信纸前,也是这么想的。

那日在殿上,殿下百般推诿,不肯承认是自己想要修撰大典,确认自己正统储君的身份,百般指责是他和几位同僚,在修撰史书的过程中,萌生了歌功颂德,吹嘘朝廷的念头。

原来是为了今日。

居然是为了今日。

楼术不想去想太子百般谋求是早已想到今天,可如果不是,信中那些话作何解释?

他又为什么要说:“子慎为汝河水患殚精竭虑之苦,除矣。”

楼术并非愚笨之人。

他会一直担任编撰,只是因为太子失势,绝不是因为他能力不足。

相反,他精通机械,并且擅长于细微之处概览全局,所以得知太子想进言修撰大典的时候,规劝无法的人只是沉默片刻,就将修撰所需资料收集了大概。

在汝河没有发生水患之前,御史台的朝臣也提出过类似的建议,想要宣扬本朝的功绩,歌颂圣上的功德。

可是汝河水患又起之后,包括宫殿修缮等在内的一切事务都被搁置在赈灾之后,楼术等人,尤其是太子一派的进言成了导火索。

陛下在殿下第一次提议时就怒火满盈:“修撰大典,确可弘扬我朝声威,让后世看到上国之风,可如今百姓生活远不到仓廪充足,安居乐业的地步,朝廷劳民伤财,四处巡游,只为了修一本歌功颂德的史书,太子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朕和诸位爱卿只知表面功夫,不知民间疾苦吗?!”

太子惶恐,将罪责推到他们几人身上,导致被特允,在朝堂之上发表意见的撰书局等人均被贬斥,楼术自己也在其中。

那时,他确实真心为追随太子,尽心尽力,却遭此下场感到不值得。

不知道太子例外写信藏于砚台中的何相也叹息一声:“太子并非明主,楼术,你受苦了。”

不良于行,只是众大臣不满太子,觉得太子不宜为储的一个很小因素。

陛下屡次暴怒,却是真真实实因为废太子实在无料理朝政之才,更无包容体恤大臣之心。

即使何相从不参与国本一事争论,也觉得废太子已经走到了该走的一步,不能不更换太子人选了。

不止是何相,朝野上下,所有人都是这么以为。

可是汝河水患已经爆发,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如果何相确认当日朝堂上所述皆为他所搜集,又存了帮扶楼家之意,焉能不在圣上面前提及?

提及水患,提及殿下不肯揽过的大典中,水患治理一策。

听何相说完,犹有些不肯相信的楼术僵硬地起身,听完门房转述那句“学生拜请夫子”,才能完全确认太子确实从一开始就是如此打算的人闭眼。

再睁眼时,好像看见那些梨花花瓣已经在院落里铺上了薄薄的一层。

太子殿下还蹲在梨花树下,不想踩到那些花瓣的人转头,看到他懵懵懂懂地不知道该怎么采集,无奈:“子慎,你别乱动,这些交给我就好了。”

楼术扶着门框走出何家府邸。

表弟楼原见他脸色,吓了一跳,下意识来扶,问他怎么了,楼术却没有听到。

太子殿下的无奈声好像还在耳畔:“你擅长机关巧件,我自然也有我擅长的,到时候梨花糕做出来,母妃和夫人都会安然无恙的。”

楼术捏紧了那信纸。

他说母妃和夫人都会安然无恙。

“殿下,是想让楼家从这场风波中避出来。”

楼荪看了信纸,想起太学时,所有夫子都对太子的答卷赞不绝口。

皇室世家中不乏聪慧睿智,且不懂得何为隐藏锋芒的世家子弟,却鲜少有能像太子那样,接受了作为一国储君的责任,但是在谈论民生,书写文章时,仍然慎之又慎,字中没有任何对自己才能的轻慢和骄矜。

他又感觉到了在看到那份罪己诏时的隐痛。

楼术却神色几度变换,最终复杂冷硬地偏头:“即便如此,楼家衰落也是殿下一手促成。”

他将那信纸压在桌案上,神色寻常中带着一些自嘲。

在因为殿下进言,修撰大典一事乃楼术等人自作主张的时候,他脸上也不曾出现这种自嘲而悲哀的神色:

“哪怕当时殿下就想到会有今天,做好了准备,楼家颓势也不可能因为这一次怜悯而回转。”

从太子受伤至今,因为嫡庶之争,被太子舍弃的门客何其之多?

这种弥补,太迟。

也太可笑了。

“术儿!”楼荪加重语气:“慎言。”

“废太子如果真的有心,在被废之后潜心修养性情才是正道。”

茶水浸透了上面笔画疏落,似乎有些不稳而扩散开的墨迹,使得那些有些歪斜的字更加零散了。

说话的人语速却很快,像是怕此时不说,以后就再也说不出来了:“既是附庸,得太子此番宽宥,倒是需向殿下跪谢搭救之恩了。”

这话说得极为讽刺。

书房中不止楼荪楼术二人,此时却无人开口,房中人俱是沉默,像是默默赞同。

宫里的圣旨来得很快。

一袭青衣,袖口绣着青竹的编撰看着手里的圣旨,像是第一次知道那砚台中还藏有一封被墨汁浸染的简短信件一样,垂眸。

来宣旨的并非陛下身边的寿康,但也算得上是内侍太监中颇有声望的一位:

“恭贺楼公子高升!”

“多谢公公。”

似乎是没想到楼术完全没有惊讶的意思,黄门有些讶然地看了眼前这位偶得陛下青眼的年轻臣子。

今日早朝,在商讨如何治理水患的过程中,何相提到,楼公子在收集大典史料的过程中,对汝河几次发生水患的位置,原因和波及范围进行了记录,资料之详尽,预测之准确,前所未有。

听闻此言的陛下查阅编纂纪录之辞后,特免去楼术之前因进言修撰大典的大不敬之罪,破格提拔,还钦点楼术为此次出京治理水患钦差的随侍,为已出发治理汝河水患的钦差侯宇提供水患的信息。

从编撰一跃升至可与钦差一道去治理水患的朝臣,这晋升速度不可谓不玄幻,来宣旨的太监都不免惊异,楼家却仿佛早有准备般,无半分慌乱。

黄门暗暗记下,抬手时躬身:“奴还得回去复命,不知楼公子需要多久整理行囊。”

钦差队伍前几日就已出发,因此楼术需在这几天快马加鞭,是以圣旨和黄门都来得如此着急。

楼术回神:“臣可即刻上任,无需多等片刻。”

黄门面带喜色:“既如此,那便祝楼公子一路平安了。”他侧头:“还不为楼公子牵马来?”

备好的红鬃烈马高高扬蹄。

昨夜便有所预料的楼术收回落在京城街道上的视线,准备出发事时蓦地看到太学方向,顿住。

梨花树下,一辆青色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车辕为上下方便,特制为可攀登的式样——那也是他为太子方便行动而特意改的。

那些日子日夜伏案,修改水车,轮椅的楼编撰,现在该称楼御史了,呼吸一窒。

只见那车帘缓缓挑起,坐在车内的人墨色发丝散落下来,雪色梨花缓缓坠落,恰似三春之景,融于一方青色马车之中。

楼荪嘴唇挪动:太子本该禁足于府中。

然而楼术知道禁足,对于太子来说并无太大用处,陛下限制太子行动,是为防止太子以祭奠皇后为名,提起逝后惹他烦忧。

并非禁止他在京城内走动。

而现在,被禁足,已经失去一切的废太子只是抬眸望着他。

楼术一顿,提着缰绳转头。

他感念太子手下留情,给予楼家此时脱离京城可能,却不会因此忘记被太子责罚时闭眼失望的滋味。

追赶队伍启程,路上朝廷指派的人手向他询问起水患的预测方法。

策马追赶治理水患队伍时,背着行囊的楼家二公子在回答间隙想起,殿下为要提议修撰大典,特命他们在撰书局中搜寻可用于充实大典内容的典籍时,对他提起的是:“如今水患暂平,但仍有近忧。”

楼术猛地一顿,下意识勒马,终于想起心中缠绕的不对是因为什么。

太子此举如何是在弥补,是在迫不得已保全如今的楼家?

那时,汝河水患平息已久,没有任何水患复发的迹象,殿下却刻意提起水患,让他在水患还未复发时,搜集这方面的内容。

他才在那时能回答出何相关于水患的提问。

勒住马的人想回头,但已经来不及了。

身后的人群纷扬,而那辆马车就像从未出现过般,淹没在扬起的烟尘里,让楼术的视线捕捉不到任何和那人有关的痕迹。

楼术却还是在那一瞬,蓦地明白了自己为何会感到难以呼吸。

太子是有意为之。

不是指此事,而是从进言修撰大典开始,殿下就是有意为之。

水患发生后进言,并无甚稀奇。

可若是自己的高瞻远瞩远在水患之前,那此次离京,就不是楼家作为太子附庸被贬斥出天子脚下,而是楼家,是他彻底挣脱了太子随从这一身份的限制,能去到遥远的宛地,治理水患。

楼家也不必再为曾辅佐太子一事烦忧。

因为楼氏以后的功绩,都将牢牢建立在废太子遭黜,而一个小小的编撰却在被废太子打压的情况下发现水患规律的基础上。

太子是在用他被废一事,给楼家铺路。

一条不必向任何皇子投诚,也能依靠楼术治理水患的才能,站稳脚跟,不会轻易卷入夺嫡之争的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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