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排歌抓着被褥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她惊魂未定地环视四周,方才那发麻的感觉好似还未褪去,残留在她的指尖,抓着她的心跳往外扔。
呼吸逐渐平静下来,吕排歌在紧张地巡视中终于确定,四周还是原来的客栈,还是原来的床铺,还是那根未燃尽的矮胖蜡烛,还是那股熟悉的浅淡花香与茶香。
那两个女子……是谁?
竟胆敢说她长得还行,竟胆敢擅自宣布说她输了!
——当然,这些不是重点。尽管吕排歌真的很在意,但她也不会本末倒置。
她无知觉中被带走、又再次晕倒被带回来却是明摆着告诉她武功不够高,她还配不上这天下第一的名号。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吕排歌暗自咬牙,晕倒前见到的那张脸又浮现在眼前,此刻再回忆起来,倒真有些眼熟。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背着光的原因,她的头发似乎是白色的。
——白发,心术武者。
晴山国武林有体术武者与心术武者之分,绝大多数武者都会选择体术修炼,而心术武者是一些因某些原因无法修习体术的人钻研出的另一条道路。
心术武者需以亲手撕裂魂魄与血肉为媒介修炼,这要极大的决心,经受极大的痛苦。
的确,走这条路子练成后,会轻易获得体术武者辛苦锻炼几十年的能力,如同那仙门传说中的「魔族」一般异常强大。
但同时,由于每次使用心术时,她们都需要使用一缕自己的魂魄,其寿数也会随着使用心术而急剧减少。
白发与极度瘦削的身体是她们的典型特征,黯淡无光的眼睛与苍白干裂的嘴唇同样会出卖她们。
自然不会有人将年老的白发与之混淆,因为心术武者活不过三十。
且因过程的痛苦,为了坚持下去,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回忆最痛苦的过往,或是最快乐的记忆。
要么用恨,要么用爱。
但最后,快乐的记忆会染上痛苦的色彩,只有恨才是最持久的养料,练成时,心态无一例外会陷入疯魔。
毕竟魂魄对于武者而言是「根」,而心术武者连「根」都能舍弃,自然会被传闻一再贬低,魔化成了可止小儿夜啼的怪物。
吕排歌没见过几个心术武者,大多是从大街小巷听闻哪家人家被灭门,其中有心术武者的手笔。
她本人与她们没什么牵扯,更不认识她们。
心术武者的武功与蛊毒相似,每位武者都有不同的下咒方式,大部分人到死都不知道武者以什么为媒介向自己下咒。
说起来,那张脸……吕排歌忽然想到什么,一拍大腿。
那张脸,那张眉眼,那皱眉的弧度和担忧的眼神,分明与姚看有七分相似!
姚看那个妹妹叫什么来着……
吕排歌皱起眉头,只觉回忆似乎被一块大石头堵得严严实实,她半晌才艰难地从记忆中挑出两个字:姚听。
像是在回应她的猜测一般,窗外昏沉的天空恰时响起一声闷雷。
这名字刚被她想起,她心头就不受控制地涌出浓烈到令人生畏的排斥与厌恶,仿佛这姚听是她的杀母仇人,不共戴天,恨不得手刃之而后快。
对于吕排歌而言,她其实并不在意「根」的完整性。
在她眼中,人只分两种,已被她打败和暂未与她交过手。
所以当她心头出现这种情绪时,她第一反应就是觉得奇怪。
比起那些嫉恶如仇的武林人士,吕排歌称得上一句自私自利。
她在这武林之中单方面认为自己没有仇人,从不与人结仇,乃至于对自家的灭门仇人,她也只有一个想法——
打败此人。
而非武林人士都爱挂在嘴边的「寻仇势要赶尽杀绝」。
难道……她曾与姚听有仇?
又能有什么仇呢?
这种情绪,太不像她了。
吕排歌眯了眯眼,记忆顺着昨晚的经历捋顺下来,再想起姚听丫鬟说的话来。
她是抓错人了……
那她原本要抓的是谁?
姚谈竹?
要是抓别人,岂不是更没道理。
……不过都能抓到她头上来,本身就没有道理可言。
她甚至怀疑,姚听根本不如她丫鬟所说的那般「抓错人了」。
能神不知鬼不觉带走她,且客栈都找到了却弄错了房间,犯了这样的低级错误,实在不应该。
很有可能是专程说给她听的。
也久未见到姚看了,他如今大约过得不是很好吧。
毕竟这姚家已没落至要这小姑娘修习心术的地步,简直是耻辱。
尽管吕排歌不太懂为何武林都将心术武者视为耻辱,明明心术武者修炼方式更为痛苦,该尊敬她们才是。
不过,大家都这么说,吕排歌便也人云亦云了。
这么一来,姚家武林至尊的地位必然不保,求的什么呢?
何必逆着大流来呢?
吕排歌实在想不通,总觉得她上山的三年间发生了太多事情,导致她曾经的记忆放到现在犹如断了片。
现下想不出个结果,她便不再去想,起身草草洗漱了一遍,把重要的东西都揣在身上,离开了房间。
分析了这么多,她还是被勾起了好奇心,三年前这晴山武林的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万和城要想打听任何事,最普通的去处是城中最大的茶楼梧月楼,或者是一个神秘组织,「天罗」。
而吕排歌则不然。
她曾因一时冲动与人打架被梧月楼小二赶了出来,还留下了一面吕排歌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和一段逸事。
途径梧月楼时,吕排歌还看到那块牌子完好无损地挂在门边,似乎东家特意用什么油上了一层保护,墨迹同新写出来的一样。
那字迹飘逸有神,若不是吕排歌进不了梧月楼,她必要好好与这字迹的主人交个朋友。
可惜,她要想进去,估计得再被打出来一次。
更别提什么天罗地网,她一个混迹于山寨的人,哪里来的人脉。
但没有消息闭塞更不可行,所以吕排歌就发展出了一条独特的道路。
她和整个万和城的小乞丐都混熟了,每个小乞丐都是她的眼睛、耳朵、嘴巴。
混熟自然只是混熟,小乞丐只晓得给她有用的消息才有饭吃,要是当她冤大头缠上她,还得挨一顿毒打。
会武功的家伙打起人来不只有蛮力。
不少小乞丐挨过打,吕排歌不会因为他们年纪小而心慈手软。
吕排歌摸到姚府隔壁街上,找到这条街的小乞丐二蛋。
她蹲在倒垃圾的死胡同角落里,忍受着熏天臭气,听二蛋讲述他所知道的姚家。
“姚府只有一位千金住着,没有长辈,每天早集市时会有个丫鬟出来采买食物,若是早上下了像昨晚那样的大暴雨也雷打不动。
“我在这儿两年,平时夜里都听不见什么声音,也没见过除了那个丫鬟以外的姚家人。”
吕排歌挑了挑眉,从袖口里拿出一串铜钱。
二蛋看到铜钱就两眼发光,伸手欲拿,吕排歌在他手距离铜钱只余半寸时,又将手收了回去。
“那你进去过么?”
吕排歌拎着铜钱串在空中晃来晃去,二蛋的眼睛也就跟着铜钱转圈圈,嘴角边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
他道:“没有,我其实有点害怕姚家的,平日里睡在这外墙边都觉得凉嗖嗖,我怀疑她们府中闹鬼!”
吕排歌不置可否:“最后一个问题,既然你从未见过那个丫鬟以外的姚家人,你又怎么确定姚府只有一个小姐住着?”
二蛋听到这个问题时还不甚理解,就好像吕排歌问的问题是为何人要吃饭:“因为大家都这么说呀。”
“大家都这么说,又不代表真的是这样,你有没有去确认过?”吕排歌把铜钱高高举到空中。
二蛋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姚府后院角落里有个小狗洞,我今晚爬进去看看!”
得到满意的答案,吕排歌把那串铜钱分了一半出来给二蛋:“进去确认以后,明天再给你剩下一半。”
“好好好。”二蛋连声应了,收下作为定金的十五个铜板,喜滋滋地用破破烂烂的衣服一个一个擦拭过去,擦完以后还猛亲一口。
吕排歌这才放心离开。
*
这一晚,吕排歌并没有再次被「带」到姚小姐身边。
早晨神清气爽地醒来,她准备去找二蛋问问昨晚的情况,却在客栈楼下吃饭的大堂里被一道身影拦住。
正是清水姚姚谈竹。
那人眼下乌青甚重,瘦骨嶙峋,似乎很久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吃过一次好饭。
吕排歌依稀记得几天前见到他还是一位风华正茂的翩翩男郎,在客栈门口舞剑,引得百姓连连赞叹。
她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他一口没动的粥以及手中紧攥的纸,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子问道:“姚兄有何指教?”
姚谈竹用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盯着她看,像是想透过她的皮囊注视到她魂魄的模样。
良久,他慢吞吞站起来,率先往门外走去:“我们出去说吧。”
姚谈竹领着吕排歌走到一处没什么人的小巷子里,却又磨磨蹭蹭的,一直顾左右不肯说话。
吕排歌急着去找二蛋,耐心告罄:“有事说事,有屁快放,我还有事要办。”
姚谈竹扯起嘴角勉强笑了一下:“你在打听万和姚?”
这是要威胁她?
吕排歌眯起眼睛后撤半步,左手放在背后剑柄上,浑身紧绷,几欲拔剑。
姚谈竹也后退了一步,举起双手向吕排歌展示了自己没有任何武器:“你不必如此警惕,我并无恶意……”
他叹了口气:“即使有,我如今也心有余而力不足矣。”
吕排歌与他拉开距离,双臂抱胸,冷哼。
姚谈竹扶着墙慢慢地坐了下来,这样简单的动作,他做完以后却出了一头的冷汗。
“我昨天晚上去姚府时,正好撞见你那小乞丐要爬进狗洞,我便把他拽了出来。”
吕排歌再次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她从来没想过把自己获取信息的路子藏着掖着,有心查探自然能知道她是让小乞丐充当信息兵。
姚谈竹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你别让他们去送死了,姚府不是个好地方,他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吕排歌眉头微蹙,再想追问,才张开嘴,姚谈竹却仿佛看到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面目倏地扭曲,盯着虚空,用他已像公鸭般沙哑的嗓子用尽全力嘶吼:“姚听她就是个怪物!怪物!!
“你可知,所有进到姚府的人,无人能活着出来,那晦气的狗东西算什么仙人,说好能永绝后患……晦气……晦气!”
姚谈竹呼吸颤着,嘴唇惨白,不断地重复着晦气二字,他人像刚从水池里被捞上来一般,被冷汗浸透。
他手中脱力,攥紧的纸张落到地上,皱皱巴巴的,是一张日历。
上书,六月廿四——是今天。
吕排歌心下疑虑,但也知道问不出更多东西,她最后善心大发去客栈告知姚谈竹的同行人他的情况,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再次走了出去。
她直奔姚府,果然在昨天那条小巷里找到了躲在垃圾堆里的二蛋。
一看吕排歌来了,二蛋连滚带爬地出来,没站稳就着急忙慌地抱住她的腿解释。
“吕大侠,你别打我,不是我没去,昨晚有个奇怪的人把我拽出来,还把我打晕了!我一觉醒来就是早晨了,我真的不是故意不去的!”
吕排歌轻轻抚开二蛋,二蛋大概怕她打他,手还未落到他身上便躲开了,缩在垃圾堆前瑟瑟发抖。
她道:“我不怪你,那人早上来和我说过。”
二蛋咽了口口水,好似在观察吕排歌的神情,看她是不是说的真话,试探道:“那、我没给吕大侠添麻烦吧?”
“没有。”吕排歌快速地笑了一下,拿出本就打算给他的铜板,“奖励你的诚实。”
二蛋一愣,随即欣喜若狂地接下。
吕排歌没管背后不断道谢的二蛋,转而看向姚府的方向。
她倒要看看,那里头究竟有何牛魔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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