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派今日迎来了一桩大喜事。
宋怀师妹,也就是如今宋掌门的女儿,要与那位惊艳绝伦的薛师兄举行道侣大典了。一时间,全派上下都喜气洋洋的,唯独一座院落冷冷清清,仿佛所有人都避之不及似的,路过那儿,便加快脚步匆匆而过。
铅灰色的天笼上了一层阴翳。
新入门的弟子跟在同门身后,一时有些好奇,便问道:“师兄,那里头住的是什么人?”
那师兄听了,顿住脚步,下意识环视了下四周,确认没有旁人后,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是掌门前头那位夫人生的女儿。”
小弟子恍然大悟,道:“那不就是宋师姐的姐姐?”
师兄闻言,登时骇得瞪大双眼,他忙不迭捂住对方的嘴巴,警告道:“哎哟我的祖宗诶,这话可不能乱说。总而言之,你若是还想在昆仑派好好待着,关于这位的事就别管别听别说,否则有你好果子吃的。”
语罢,他狠狠拍了把小弟子的脑袋,神情凶狠。
“记住了吗?”
小弟子捂着脑袋,眼眶红了一圈,不情不愿地应了声。
“知道了。”
师兄这才作罢,两人继续往前走去,转身的时候,那名师兄鬼使神差又望了那座院落一眼。
那座小院并不大,入目的墙壁上攀爬着微绿的青苔,底部像是一瞬就要倾颓的灰黄,苍白的梨花从石墙内探出身影,那抹苍白在风中颤颤巍巍晃动着,无端传来一股冷意,与周围喜气洋洋的氛围截然不同。
他的记忆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刚入昆仑派的时候。
那时,住在这座院落里的人,还是昆仑派上下都赞不绝口的大师姐。
她天资卓越,是难得的剑道天才,不过百岁修为已经到达了融合期,离结丹只差一步,人人都说,哪怕是与那位传说中的长离剑君相比,大师姐也不遑多让。
每每与其他宗门进行大比时,便是昆仑派弟子最为骄傲的时刻。
他们的大师姐一袭素衣,手持若水剑,强悍无比地夺去魁首,堪称天之骄女,无人可与之争辉。
他仍旧记得最初见到对方时,她侧身而立,风吻过对方眉间的红痣,转身时,红色的发带便会晃出好看的弧度,宛如九天神女。不只是他,昆仑派内有多少弟子,最初踏入宗门时,在心上烙下深刻印象的都是那一抹夺目的艳红。
然而十年前,无数人心中的皓月遭遇魔修偷袭,丹田震碎,筋络全断,灵力全失,就连双眼也因为毒素入体而无法视物。
就算如今筋络再次续上了,也无法再持剑了。即便真的能持剑,一个看不见的人又能做什么呢?
他沉默下来,在心里叹了口气,收回视线。
一夕之间从天之骄女变成丧家之犬,真是可怜啊。
外面的弟子们步履匆匆,自然没有注意到这座小院里来了个不速之客,而且是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也是今日道侣大典的其中一位主人公——
薛岐。
他穿着红色的喜服,艳丽的色彩让那种俊秀的面容更为出色,然而他的眼里却笼着一层忧愁,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前方的少女,颇为失神地喊道:“阿玉……”
少女端坐于院中,宽大的衣衫勾勒出瘦削的身形,雪白的缎带蒙住了她的双眼,让人辨不清她此时脸上的表情,听到薛岐的话,少女才动了动嘴:“恭喜。”
短短两个字却让薛岐浑身都冻结了起来,他没来由地有些愤怒,看着少女平静的侧脸,他几步上前,掐住对方的肩膀,逼迫她转过身来,明明知道姜岁玉什么也看不见,却还是扯下蒙在她眼上的缎带,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眸不见了,薛岐看见的只是一片无神的空洞。
他忽然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跪坐在了地上。
“不该是这样的……”
他的声音像是踏入绝境的困兽,茫然无措,喑哑悲怆。
“是我对不起你。”
见他这副模样,姜岁玉一下子就猜到了缘由,想来自己要被送去凡尘界的事情让对方知道了。
虽然她看不见薛岐此时的神情,但光听那声音,她就可以想象出一二。她与薛岐从小一起长大,对于这位青梅竹马,她实在是太了解了。
他宽厚善良,总是喜欢照顾弱者。
最初,她以为这是君子作风,直到后来,她才发现,薛岐的宽厚善良没有缘由,且没有界线。一旦过了头,那便是愚蠢。
从前,宋怀可怜,于是他便百般体贴对方。
如今,可怜的人成了她,他便在道侣大典当天跑来她的小院。
姜岁玉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要说憎恨,最初是有的。在父亲带回赵世贞母女,在那片血泊里被魔修啃食时,她的恨意几乎浸入了骨血。
然而现在,听着薛岐的话,她的心却觉得异常平静,连一丝波澜都没有泛起。
薛岐突然察觉到手上传来冰凉的触感,他愣怔地抬起头,双眼通红。
“阿玉……”
然而姜岁玉只是一点一点,从他的手里抽回了自己的缎带,以及被他攥住的衣衫,她抚平衣裙的褶皱,神色未变,仿佛仍是从前让人仰望的剑道天才。
她开口道:“薛岐,你还记得那枚剑穗吗?”
薛岐一愣,神情有些茫然。
姜岁玉没有听到他开口,便猜想对方显然是忘了这件事。
她颇觉嘲讽,缓缓道:“榕城除妖时,你将我给你的剑穗取了下来,换成了宋怀的。那时我曾问你,你是否知道宋怀的心意?”
短短几句,就让薛岐想起了那段往事,他面色一变,想要开口辩解几分,却听姜岁玉继续说道:“那时,你说,你对她多有纵容,只是因为她是我的妹妹。”
往事历历在目,那份愧疚被勾起,像蔓草似的疯狂滋长,薛岐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浸泡在苦涩中,眼前突然有什么晃动了下。
薛岐抬眼看去,原来是姜岁玉将手摊在了他的面前。
那双手虽然纤细白皙,但是掌心间全是茧子,与宋怀光滑的掌心全然不同,可他也曾小心翼翼地奉出一片真心,想要将它永远握在手中,用心呵护,薛岐的眼眶瞬间红了。
姜岁玉开口道:“现在,你该把那枚剑穗还给我了。”
没有恨意、没有厌恶、反而冷静到了极点。然而也正是这冷静的态度,却像是无数把尖刀,在薛岐的心口上剜了一刀又一刀。
他想:不该这样的。
他曾是最靠近她的人。
差一点,只差一点,那轮明月就会落入他的怀中。
可是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呢?
薛岐只觉得胸口被巨石堵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心底叫嚣着不要还给她,不要还给她!
然而他忽然瞥见了一抹艳红,那是他身上的喜服。
今天,是他的道侣大典,与宋怀的道侣大典。
一瞬间,他的嗓子被牢牢堵住了,仿佛当头浇下一盆凉水,将那份冒出的火焰浇灭了,心里只剩下钝痛。
榕城之后,他佩剑上的剑穗便换成了宋怀的,而姜岁玉所做的剑穗被收进了乾坤袋。
他从乾坤袋里拿出那枚红色剑穗,明明不是重若千钧的物件,但是他的手却不自觉地发着颤。
姜岁玉也不出声催促,只是静静等着。
薛岐握着那枚剑穗,递到姜岁玉手边,他又握了握,顿了片刻,方才放了下去。
“还给你了。”
一字一顿,声音艰涩。
姜岁玉握住那枚剑穗,指腹摩挲着,每一寸纹理都让她熟悉。她还记得,那上面有两层禁制,因为是初次做,所以做的很粗糙,她曾经连同真心,一同沉甸甸地把它交了出去。
外面锣鼓喧天,热闹的气息渐渐渗进这间小院。
姜岁玉收回剑穗,转过身不再看他。
“你该走了。”
薛岐走后,姜岁玉一点一点将眼前的缎带系上,不多时,便听见院里来了几人,听上去就是那些来接她去凡尘界的下人。
护卫一进来,便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眼,蹙起眉峰,有些不耐地问道:“姑娘行囊都收拾好了吗?”
姜岁玉点了点头,道:“已收拾好了,我进屋拿上便可走了。”
说着,她便起身往屋里走去,她步履从容,半点不像是看不见的模样,那人一愣,脱口而出问道:“姑娘眼睛看得见了?”
回应他的,是姜岁玉平淡的话语。
“或许你不清楚,但是我在这已经住了一百余载。”
护卫瞬间沉默了下来,他也是修行之人,当然知道对于修士而言,一百多年不过弹指一挥间,然而眼前这位如今灵力全失,日后再无法登上修行之路。
从前短暂的一百多年,以后便是她漫长的一生。
护卫感慨间,姜岁玉已经拿着行囊走了出来,她只拿了个小包裹,里面装着母亲与祖父留下来的东西,再加上那柄若水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走吧。”姜岁玉开口道。
护卫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出声。
两人走后,那座小院彻底空了。
银盆内,蹿起的火舌一点一点将那枚剑穗吞没,任它慢慢化为灰烬。
与此同时,宋知年似有些不安,来回在屋里踱着步,神情有些焦虑。直到门扉推开,心腹走进来,他才急声问道:“事情办的如何了?”
那人跪在面前,低声道:“都已经办妥了。”
“好,好,好。”宋知年连说了三个好字,脸上的愁容才散去了些,他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心腹,低声警告道:“尾巴扫得干净些,别让人抓到把柄。”
“是。”心腹回道。
同时,心里也有些莫名的恐惧。
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一辆马车早就等在山脚,等到姜岁玉下来,便引着她坐了进去。护卫驱起马车,哒哒的马蹄响起,马车向着凡尘界飞驰而去。
然而,就在他们行至半途,马儿突然发狂,护卫连施数道清心咒,也没能让其冷静下来,反而愈发狂躁的架势。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危急关头,护卫凭借修为,当机立断弃车逃走,他想把姜岁玉拉下马车,却已经来不及了。
轰隆——
马车撞在山崖的边缘,紧接着翻滚着往崖下坠去。
身体不断拉扯着往下坠去,呼啸的风声几乎将姜岁玉撕裂,而在那片令人惊骇的声响中,她听见了熟悉的清音。
每一次她拔出若水剑时,剑声都会发出那道清音。
紧接着,耳膜内灌入的是刺耳的碎裂声。
身为剑修,从踏上修行之路起,就会拥有属于她的剑,姜岁玉也是。
而此时,耳膜内灌入刺耳的破裂声。
心脏处像被人狠狠剜去了一块,血淋淋地扯了出来。
哪怕看不见,她也知道。
若水剑,碎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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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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