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胜意的声音震散在空气里，仿佛轻轻刮磨了一瞬姜岁玉的耳郭，他全然没有意识到这话有些暧昧，甚至不合时宜，只是心中想到，便如实说了。
姜岁玉见他眼神清亮，也是暗自失笑，心里刚晃起了些许涟漪，便又平静了下来。
天书躲在姜岁玉怀里，分出一小缕意识去看他们二人，却见两人神色自如，坦坦荡荡，就好像刚才它听见的暧昧都是假象。
天书：“……”
怎么显得就它内心污浊不堪似的？
折返的路上，姜岁玉察觉到衣袖被人轻轻拽了拽，她垂眸看去，便见怀里的天书身上正缓缓映现出字来。
它此刻的位置藏得很好，除了姜岁玉以外，没有第二人可以看到。
天书问道：“主人，您真的要将一切都告知他吗？”
“您能确保他有朝一日不会背叛您吗？”
姜岁玉的眼眸微动，她恍然间想起了从前许多事，手不自觉捏紧了些。
天书这话说得不假，从前她的母亲过分信任宋知年，才落了个郁郁寡欢，无疾而终。而她与薛岐少年相识，相交多年，可对方在后来也任凭她被魔修拖入了尸山血海。
从前，她已犯下过错。
如今，她……真的可以信任秦胜意吗？
姜岁玉不自觉蹙起了眉峰，脚步也缓了下来。
下一瞬，她听见秦胜意的嗓音响了起来。
“怎么了？”
抬眼看去时，他正静静地望过来。
姜岁玉还记得初次见到那一双眼眸时，它宛如幽深的漩涡，当你望向它时，莫名的恐惧就会攀扯住她的全身。
不论是与秦胜意相处多年的君蘅，玄清，还是白玉京内的其他弟子，在看到秦胜意的时候，都避之如洪水猛兽。
不久前在九渊城，秦胜意失控险些杀人时，那些前日里还与他平常相交的人，都是目露惊恐，只当他是怪物。
人人都畏惧着他。
可奇异的，她确信自己从未真正惧怕过眼前的这个男人。
哪怕见识过了对方怪诞的一面，如果此时此刻君蘅再问她当初那个问题，她的回答仍旧不会变。
秦胜意是个极为坦率的人。
所以……她该相信他吗？
姜岁玉仍是无法拿定主意，秦胜意见她迟迟不回答，也不出声催促，只是静静等待着。
片刻后，姜岁玉说道：“说起来，我方才来寻你的时候，才想起来我根本不知道你住在何处。”
秦胜意现出几分恍然。
“你想去？”
姜岁玉点点头，下一刻，她便察觉到腰间覆上了一双手，秦胜意微微用了些力，将人揽进了怀里，清冽的檀香像是一张网，彻底网住了姜岁玉。
天书几乎发出尖叫。
姜岁玉呆愣了一瞬，才有些结巴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们……不乘灵鸟去吗？”
秦胜意已是催动灵力，揽着她腾至了高空，呼啸的风吹来，混着男人的声音。
“灵鸟去不了那里。”
飘渺的云雾飞笼在两人身侧，两人的衣物被风吹得勾缠在一起。
地下的弟子们见到有人竟在白玉京内飞行，便是想骂一句：
哪个弟子竟如此不知理数，竟不乘灵鸟而行？而且，还抱着个姑娘！
好哇！白玉京内本就男多女少，都快成和尚庙了，哪个小子这么不长眼，还敢抱着姑娘招摇过市？
但等他们定眼一看，发现那人竟是秦师兄后，便是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见鬼了，难道他们的秦师兄真是老树开花了？！
秦胜意揽着人一路而行，越往上，周遭的空气便泛出些冷意来，姜岁玉如今只是凡人之躯，止不住颤了颤。
然而下一瞬，一股温暖的气息便裹在了她的周身，驱散了那股寒意。
姜岁玉似有所觉，微愣地抬眼看向秦胜意。后者却只是平视着前方，接着身影飘落，足尖点地的瞬间，他已经松开了姜岁玉。
“到了。”
姜岁玉环顾四周，眼前一片雪白，没有一丝活物的生意，安静得可怕。一块黑色的石碑立在那里，龙飞凤舞刻着三个字——
小幽峰。
她一向知道白玉京内四季如春，却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孤寂，寒冷，没有一丝烟火气。
秦胜意从前便生活在此。
姜岁玉一时只觉得心里有些发堵，秦胜意却恍若未觉，他引着姜岁玉往前走去。
小幽峰内终年落雪，灵鸟畏寒，无法到达此处，而其余子弟轻易也不会踏足此地，除却君蘅和玄清偶尔会来个几次以外，平日里便几乎是秦胜意一人住着。
小幽峰不大，很快，秦胜意便带着姜岁玉来到了自己的住处。
推开门，秦胜意等到姜岁玉进去后，才阖上了门，隔绝了屋外纷飞的霜雪。
秦胜意的住处也不大，里面的陈设几乎可以称上一句寒碜，除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以及一个蒲团外，便是再无其他。
这日子过得只怕比苦行僧还要艰苦许多。
正在这时，姜岁玉忽然瞥见了屋内的墙壁上有一道极深的剑痕，那痕迹极为凌厉，只是看了一眼，便能察觉到几乎要溢出来的杀意。
冷酷，冰寒，迫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若水剑心适时地护住了她的意识，姜岁玉陡然清醒过来，她呼出一口气，这才想起来秦胜意除了那把骨刀以外，还背着一把剑，剑身被佛珠一圈一圈绕了起来。
姜岁玉下意识问道：“你是剑修？”
秦胜意点了点头：“是。”
姜岁玉一时沉默了下来，她从前也是剑修，自然知道：身为剑修，剑即是他的化身，剑意也是他的意志。要想了解一名剑修，只需要看他的剑便可。
但是她一次也没有见过秦胜意出剑。
突然，姜岁玉察觉到怀里一动，天书迫不及待钻了出来，它飞舞在秦胜意面前，拍打着书页，颇有些傲慢地说道：“那你耍一套让我品鉴品鉴？”
哼，它一定要好好挑一挑这贼小子身上的问题，让主人看到谁才是最有用的存在！
天书横亘在了两人中间，气焰嚣张地放了一通狠话，接着挑衅似的看向秦胜意，结果就发现对方看也不曾看它，只是望着姜岁玉问道：“你想看吗？”
姜岁玉愣了一愣，接着便是点了点头，眼里现出几分异彩。
哪怕如今的她已经决心改修枪诀，但是她毕竟修习剑道多年，平日里研读他人的剑招，更成了她修行路上为数不多的乐趣。
此时秦胜意说要出剑，她自是欣喜。
少女浅色的眼瞳里泛起好看的波澜，秦胜意不自觉勾了勾唇角，然后道：“好。”
两人去了屋外，漫天的飞雪顿时洒落了满身，了因为秦胜意的灵力围拢在她的身侧，所以姜岁玉并不觉得寒冷。
天书气呼呼地飞回姜岁玉的怀里。
可恨，它倒要看看这个贼小子有几斤几两！
秦胜意右手一翻，掌心中现出一截木枝，姜岁玉一愣：他竟是不用身后的剑？
似是在回应她的疑惑，秦胜意只说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出剑。”
“所以以木代剑，只演剑招。”
话音方落，秦胜意的身形便是动了起来，手中的木枝随他而动，竟像是现出几分凌厉的剑光来，卷动风雪，又簌簌飘落。
姜岁玉只觉得自己也陷入了一股奇妙的境地中，脑海中的若水剑心颤动起来，无声地传递着一股欣喜，它急切地想要冲出去。
那一瞬间，姜岁玉身上的气质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秦胜意似有所觉，他右手一翻，又现出一截木枝，接着抛向了姜岁玉。
姜岁玉准确无误地将其接在手中，两人对视一眼，接着同时出招！
自从丹田尽毁之后，这还是姜岁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挥剑”，刹那间，她只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从前，而眼前站着的是她需要战胜的对手。
战意逐渐攀升，她眉眼一凛，双唇抿成直线，眼底只剩下秦胜意舞来的剑。
哒哒哒——
木枝数次相碰，又转瞬即离。
秦胜意看向姜岁玉，像是发现了一块不曾被细细雕琢打磨的璞玉，眼神都亮了起来。
两人你来我往，分明只是两截木枝，落在他们的手里，挥舞间竟是剑意滔滔，生生迫得风雪都退离了他们的身侧。
天书几乎看呆了，它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主人也就算了，它的主人自当是世界少有的英才，可那野小子是怎么回事？
这世界的奇才这么烂大街的吗？
不知过了多久，又是一次触碰，姜岁玉才觉得虎口一阵酸麻，手里的木枝一下子落到了地上。
秦胜意也适时地收起剑。
“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停下的瞬间，姜岁玉才觉得自己已经疲累到了极点，她翻开掌心，那里竟还被磨出了一道血痕，隐隐传来刺痛。
四肢百骸间，也尽是酸楚。
但即便如此，她的心却是前所未有地畅快，仿佛从前十年的沉郁终于在此刻，被吐出了大半，直到这一刻，她的面上才现出几分往昔的神采飞扬来。
簌簌飘落的白雪里，少女畅快地笑着，她的眼里装满了笑意。
这不是秦胜意第一次看见姜岁玉笑，她从前笑起来时便很好看，可如今再笑，那几乎溢出眼眶的浓郁情绪，如波涛浪涌般齐齐扑向了秦胜意。
那一刻，仿佛这素净的世界里，也有了别样的色彩，让他无法移开视线。
心脏忽然又剧烈跳动了起来，秦胜意茫然地将手贴上去。
他好像……真的生病了。
“昭昭。”他喊道。
姜岁玉看他：“怎么了？”
秦胜意摇了摇头。
他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只是希望他每一次呼唤她名字的时候，都能听到她的回应。
只是希望他在的每个地方，都有她的身影。
姜岁玉看向他，回忆起方才对方的剑招来。
她见过许多人的剑法，迅猛凌厉的有，连绵如水的有，沉稳厚重的亦有，但从未有人的剑像秦胜意这般——“空”。
他的剑里，没有任何的情绪，没有任何的杂念，仿佛他就是剑的化身。
人剑合一，表里如一。
姜岁玉的脑海里蹦出了这八个字。
她忽然就笑了，心间最后一点浊气也随之消逝了。
刚才是她一叶障目了，修行这条路上从来不会顺遂，苦难有之，逆境亦有之，可因噎废食却是大忌。
愈是惧怕着什么，内心便愈是会滋生出心魔。
相信他人，便是相信自己。
若是最后谁都不能信了，这条路走来也未免凄苦了些。
姜岁玉道：“我有一事要告知于你。”
秦胜意道：“很重要吗？”
姜岁玉点了点头：“很重要。”接着，她竖起食指，竖在自己唇角，有些狡黠地眨了眨眼。
“所以你要保密。”
秦胜意心间微动，幽深的眼眸波动了一瞬，胸腔间，擂鼓般的心跳震颤着。
他嗯了一声，道：“我会保密。”
两人回了屋后，姜岁玉将不情不愿的天书展在秦胜意面前，借着将它身上的事情告知给了对方。
闻言，秦胜意微微蹙起了眉峰，他盯着天书，后者被那双眼眸锁着，竟无端有些畏惧起来，书页啪嗒啪嗒颤抖着，它在心里给自己打气道：怕他一个小小修士做什么！它可是神器！
姜岁玉出声问道：“恪之身在白玉京，可知它的来历？”
秦胜意垂眸思索了片刻，接着摇了摇头。
“我不曾见过。”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
“此事，不要告知第三人。”
姜岁玉敛起肃容，道：“我明白。”
秦胜意看了她一眼，又道：“包括君蘅和玄清。”
姜岁玉有些讶异，却还是点了点头。
秦胜意这才收回视线，他重新看向天书，对方刚才消耗了不少灵力，此时看上去无精打采极了，他想了想，抬手布下了一层禁制。
紧接着，他咬破了自己的指尖。
几乎是那滴心头血涌现出来的瞬间，姜岁玉察觉到了内心涌出来了一股强烈的渴望，那份渴望险些燃尽她的理智，直到掌心间的连心咒传来灼烫，她才清醒过来。
回神后，姜岁玉狠狠喘了一口气，目露震惊。
刚才她竟然会因为秦胜意的血险些失控？可在九渊城时，她却从未有过这股冲动！
与此同时，天书腾的飞了起来，抱住了秦胜意的指尖，它拍打着书页，那一滴殷红的血珠便被吸入了它的身体里。
下一刻，耀目的金光从它的身上绽放出来。
姜岁玉猛然眯起眼，强光之下，无数零散的画面飞掠过她的脑海。
狼烟滚滚的古战场，遍地焦臭的尸体，以及……一条濒死的黑龙。
画面戛然而止，片刻后，那份强光也黯淡了许多，姜岁玉再次睁开眼，便见原先还破烂不堪的天书此时焕然一新，金色的书边熠熠生辉。
姜岁玉看了一眼，突然沉默了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那外形过分夸张了些。
而天书见到自己此番漂亮的模样，却是高兴坏了，它欢呼雀跃地在空中飞舞了一瞬，接着便想扑进姜岁玉怀里。
但它刚飞出去了一瞬，便被那双素白的手捉了回去。
阴冷的气息一下子裹住了它，回想起那滴血液究竟是何物，天书吓得瑟瑟发抖，它看向姜岁玉，哽咽着说道：“主人，你听我说，他是……”
话未说完，天书便觉得捏住自己的手指用力了些，男人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是什么？”
天书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是我爹。”
姜岁玉：“？？？”
天书迫于强权，委屈得心底直冒酸水，却还要睁眼说瞎话。
“因为我喝了他的血，我们有了血缘关系。”
姜岁玉：“……”
秦胜意这才松开它，然后面无表情地说了句。
“不必如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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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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