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缙一回房,沈白蘋便上来问询,他安慰地眨眨眼,“明日夫子来授课,老爷想要三弟同我一起。话说起来,我连两个弟弟的名字都忘了,又要烦你告诉我。”
沈白蘋已经习惯了,蹙着眉回道:“三叔名讳是‘之纬’,四叔的名讳是‘之绪’。”
“老爷怎么能叫三叔同你一起上课?秦先生是太太娘家请来的老师,专为给你一人授课。你答应了吗?”
段之缙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我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可这个事情我答应有什么用?太太能答应吗?我说要去禀报太太,老爷就放弃了。只是没想到,我这个人还真是不讨喜,太太待我不甚亲近便罢了,到底不是我的亲娘。兄弟之间又有什么龃龉,叫三弟也不喜欢我?”
沈白蘋摇摇头,“我进门晚,这些事情都是不知的。左右不过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咱们院儿里的吃穿用度是除了老爷太太的院子之外,最好的了。”
段之缙叹了口气,看了看外边的太阳,该是中午了,厨房也送来了午饭,只能先用饭。
这顿午饭倒是不用劝,沈白蘋偷瞧着段之缙的神色,还是那样安静斯文地小口进食,等着段之缙放下筷子,她又试探着夹菜,段之缙看她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儿,连连用公筷为她夹菜,好叫她放心。
刚安安生生吃了饭,春华、秋实两个小丫头笑嘻嘻的进来禀报,说是刘妈妈回来了。
“叫她进来吧。”段之缙招呼一声,刘氏进来之后也不叫她行礼,连声问道:“妈妈不要客气了,这么匆忙的赶回来,身子也疲乏,赶快坐下吧。奶姐姐身子怎么样了?”
刘妈妈坐在一张小杌子上,叫身子比段之缙低些,笑得眼睛都看不见,喜滋滋地回道:“托二爷跟二奶奶的福,翠翠生了一个大小子,一上称有六斤六两,接生婆说是六六大顺的好兆头!翠翠身子也养得很好,女婿爱重她,舅姑也把她当亲闺女待。”
这算是穿越过来之后,为数不多的喜事,一个新生命诞生,无论如何都很值得高兴。
沈白蘋是女子,自然知道生产无异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因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又因刘妈妈素来待她极好,很多时候,她差点熬不下去,都是刘妈妈悄悄地送来吃喝,便想送给奶姐姐和那个孩子些东西。
她走入内室,从自己为数不多的嫁妆里翻出了一个事事如意金项圈配长寿锁,上边点缀着透绿的翡翠和各色珠宝,很是精致。这还是她出生时外祖家给她打的,外祖家一向将她当宝贝,如今这个深院子里没人把她当什么宝贝,这金锁也换不来东西。
转身出去,沈白蘋双手捧着项圈递给刘妈妈,“妈妈,这是我小时候带的,如今虽然旧了不亮了,但是好歹也是金子做的,送给奶姐姐让小孩子添个喜气。”
刘妈妈吓得站起身来,手足无措地看看沈白蘋又看看段之缙,“二奶奶,这……这是您带过的东西,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怎么能要?折了那个小东西的寿。”
段之缙瞧她们来回拉扯,笑着看了一会儿,开口道:“妈妈,你奶了我一顿,蘋儿也算是你的奶闺女,你的奶闺女给小外甥添一点喜气算什么?快收下吧。”
“二爷……”刘妈妈脸上涨得通红,眼儿一挤竟然落下来泪,“二爷和二奶奶待奴婢一家子这样的好,叫奴婢去死也值。”
“不要说这样的话。”段之缙皱了皱眉,他还是不能适应这样的主仆之言,也并不能从中感受到多少快乐。
“我们给妈妈东西,是因为妈妈值得。不说这件事儿了。妈妈知道我之前饮酒磕到头了吗?”
刘妈妈一惊,心疼地去看,果然见额角还有些泛青,想要去摸摸又怕弄疼了他,因而手脚也不知道往哪里放,嘴里嘟嘟囔囔没完,“哎呦,哎呦,怎么这样不小心,是什么时候磕到的……”
段之缙拉着她重新坐下,“现在已经没事儿了。只是可能有些余症,忘了很多事情,要请教妈妈。”
刘妈妈自然是无有不应。
“妈妈知道,为什么太太一定要我考科举吗?”
刘妈妈的神色一变,变得哀戚起来,她拿手绢擦擦泌出来的泪,哽咽着说道:“你连这都不记得了?你外祖家是商户,家里巨富,可是士农工商,人家表面上尊重,背地里不知道说了多少的闲话……”
“可是官吏们多有为难?”
“那倒不至于,我和你母亲身边的许嬷嬷都是王家的家生子。王家什么情景我们多少知道些,王老爷是有名的大善人,不知道捐了多少善款,知县老爷都与他相熟呢!只是背地里的话不好听。太太她从小便傲气,王老爷安排她嫁给咱们老爷,就是为了叫她从此不再是商户女。结果……”
结果段成平用了王家的银子,住着王家买的宅子,婚后却这样对待王虞。
“他根本考不中,王老爷花了整整五万两,给他捐上了吏部员外郎的缺,从五品放在外边也是个不小的官了。”
可是他不知道感激,愈发的贪婪……
“你祖母那个时候还活着,觉得娶了我们商户女不体面,就想磋磨死太太,霸了她那一大笔嫁妆,好叫老爷另娶。那个时候纹哥儿都整整六岁了,他也舍得叫孩子没了娘!”
“后来呢?”段之缙理性上还是厌恶王虞,她把自己的苦难加诸他人,可她自己的苦难呢?却没有一点儿办法报复回去。
“太太被关在柴房里,他们这些畜生只许送清水,想要叫太太活生生饿死。还是太太身边的丫头夏春偷来了钥匙打开柴房,又带着太太走过那么长的路,叫太太踩着她的背翻到外边去了。结果夏春却被活生生打死了。”刘妈妈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王虞是她的小姐,虽然傲气些,但待她们这些下人真是再好没有了,如今却变成了这幅样子。
“太太一路跑一路喊,把老爷花了王家五万两银子捐官的事情和住王家宅子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又求人给父亲去了信儿,这才能成就现在貌似相安无事的局面。只是这样一闹,她的名声也完了,太太便再也不愿意出门。”
她说着,又似回想起了什么,突然展露出一个笑容,“纹哥儿可好了,小小年纪,就跟他娘说,以后要考状元当大官,叫太太封诰命,风风光光地出门。只是后来……”
只是后来这一切都成了空话,夫人千求万求留不住儿子的命,施姨娘的儿子倒是活了下来。她不恨的,人各有命,她没有那个命罢了。可是她忍不了,陈锦绣那个贱人,纹哥儿刚死,消息刚传出去,她就带着她那个下贱种跑到主院里,说叫那个下贱种认自己做母亲……
笑话!王虞在这个院子里蹉跎了多少的时光,吃了陈锦绣多少的亏,这才混到了这样的局面,她怎么看不出来陈锦绣那双眼里射出来的贼光?认自己做母亲,但是养在她的逢春院里,全都是盯着自己的钱!
可她之后也不会有儿子了,老爷已经几年没有进过她的屋子。就在这时候,住在听雪堂的施姨娘牵着十岁的儿子走到王虞的面前,“缙儿的一条命,都是夫人救下的,夫人若是不嫌弃缙儿,就叫缙儿养在主院里,只当是夫人亲生的孩子。”
施姨娘,小施……
她是个最好的女孩,当初段成平非要与王虞同房时,是小施上前阻拦却被段成平瞧上了。她一家子的卖身契又全都捏在父亲手里。再说了,就凭自己救了段之缙的一条命,若他将来不认自己,礼法也饶他不得。
缙儿,你成了我的儿子,就要为我挣一个诰命来才是……
死去的儿子的愿望被强加在他的弟弟身上,王虞一举一动都是为了叫段之缙读书、习文,日后高中做一番事业出来,好叫自己得封诰命,日后风风光光地出去。
一开始只是一个想法,后来在这个深宅大院里边,好人都能给逼疯了。王虞愈来愈紧张,她怕所有人都没有良心,于是小施见不到儿子。她怕段之缙也没有良心,于是养的他畏手畏脚,只敢听自己一个人的话。她觉得沈白蘋的母家不能给段之缙带来助力,于是就要折磨死她叫段之缙另娶。她变来变去,变成了段成平母亲的模样,折磨死儿媳,叫儿子娶一个体面的女人进来。
段之缙看着刘妈妈泣不成声,心下感慨万千,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原身欠王虞的那条命都得自己来还,看来这个科举是不得不考,这个诰命是不得不争了……
“好了妈妈,莫哭了。”段之缙递出去一条帕子,哄着刘妈妈擦了眼泪,又开口道:“我都知晓了,母亲也是可怜人。”
只是屠龙者,终成恶龙了……
“太太可怜,却不及施姨娘可怜……只可惜施姨娘是妾室,封不得诰命。”
段之缙哭笑不得,怎么连县试都没考,一个个就笃定自己一定能叫母亲封上诰命呢?
刘妈妈眼一瞪,又漏出一点儿神秘的笑来,“二爷以为我是奶妈子看着自己的奶儿子好?你妈妈我记得清清楚楚,施姨娘还是个闺女的时候,陪着还做小姐的太太上街,隆兴路上有一个算命的神仙,他算什么都准!当时一分钱都没要,指着施姨娘说,‘你是有大造化的!生个儿子日后要做大官哩!’”
“我记得清清楚楚!”刘妈妈信誓旦旦,结果说了一套封建迷信出来。段之缙只觉得好笑,可也真是叫自己得了一点安慰,从桌上抓了一把果子,赶紧塞到她的手里叫她退下。
沈白蘋见他一言不发,忍不住问道:“算命的说的那番话,二爷不信?”
段之缙苦笑一声,“我信什么?我现在县试能不能过都是问题,当大官还早着呢?”他瞧沈白蘋面上还带着一副苦样,小小年纪,这般多愁,便忍不住要逗她一逗,“你刚听了神仙说我要做大官,便等不及做官太太了?”
沈白蘋听了脸上都要滴下血来,她杏眼瞪得溜圆,想要嗔段之缙一句,可长久以来的习惯又叫她没那个胆子,呼呼喘了几口气,只能嗫喏道:“那要看我有没有这个福气,借上二爷的势。”
段之缙见她有了几分生气,更要哄着她说笑,又讲笑话又逗乐子,把沈白蘋闺阁时养出的活泼劲儿都逼了出来,这才有点儿像十八岁的女孩。
两人正闹得欢,没瞧见太阳已经西下了,春华摆着一张哭丧脸进来,张口便叫沈白蘋脸上没了血色,“夫人……夫人叫二奶奶去主院伺候她用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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