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祈干员,您已进入腐雪降临高危区,请尽快撤离!本次腐雪覆盖范围约6000平方千米,即将在半小时到达这片区域。您的坐标信息将在10分钟后被干扰丢失,请尽快撤离!”
在茫茫雪原之上,一辆雪地越野车咆哮着飞驰而过。宫祈摇下车窗,狂风从远处送来的腐臭气味扑面而来。
“异能消耗70%”
“风速40㎞/h,持续增加中”
“油量告急!”
“哔哔哔哔哔”
宫祈看了眼联络器,是组长江琼。
她眨了眨眼睛,面不改色地挂了。
“碰上腐雪必死的辅助型异能者为什么要孤身闯末土?原来她不想活了。”耳麦里俞书铭的声音很冷。
“你说我没用,我铁了心要去。”宫祈回答。
气氛停滞了一瞬,随即俞书铭继续碎碎念起来。
“我绝对不要听着你死掉所以我要在你死之前挂掉通讯。”她的声音听得宫祈有点头疼,“不干临终关怀,给钱也不干。月薪三千为什么要为这份工作留下心理阴影。好倒霉好倒霉为什么偏偏是我碰上这个不要命的家伙。”
“TD”
宫祈朝车内的摄像头看去,“虽然我还没死,但你想挂也行。”
俞书铭眼中,白发银瞳的青年眉眼弯弯地朝她一笑,半长不短的头发飞扬着,好像不是在逃命而是在开车兜风。
她实在是过于年轻,年轻到俞书铭一定会为她的死而惋惜。
“难缠的脾气。”俞书铭有点难过地说。
宫祈从车内仪表盘上抽出连接器接入自己耳后的接口,借器械节省异能消耗。在她的视野里,雪原上一定范围内的信息被可视化,从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规划出一条最短最平稳的路。宫祈把油门一踩到底,熟练地打着方向盘,朝前路飞驰而去。
宫祈是新杉人类保留地特殊专案调查组的组员,目前正在参与调查一个名为毁灭神教的邪教组织。
调查长达数月之久,在情况即将陷入僵局时,通过异常的物流信息,特查组终于查到新杉东部的末土有一个毁灭神教的据点。可在特查组前往这片地区时,腐雪降临。
腐雪,顾名思义有极强的腐蚀性,覆盖范围辽阔,是最常影响新杉的天灾之一,只能通过异能者的合作将它拦截在保留地之外。
而末土的建筑在这种大型的腐雪后只能剩下一片污浊粘稠的不明液体,某种意义上也是地下组织天然的证据销毁工具。
随着腐雪越逼越近,组长江琼不得不下令返回,但宫祈不愿放弃这么好的机会,独自离队驱车前往。
她只是特查组的新人,但从小被当做外勤干员培养,经验丰富而且车技极佳,异能“沙盒”——制造一个100立方米的封闭空间并将其内部信息简化与直观化,也对她穿越末土起到很大的帮助。
不过俞书铭的评价倒也没有夸大,抵抗腐雪时宫祈的异能消耗十分夸张,就耗尽速度而言和碰到就死大差不差。
天边的灰影越逼越近,宫祈已经能从后视镜中看出是无数雪花纷纷落下,交织成这一片庞大而静谧的灰幕,送来了死亡的气息。
随着一个黑点在原野上慢慢拉近,显现出建筑物的轮廓,宫祈一次摆尾将车停在据点门口。她拔掉链接器,一边下车一边戴上头盔、拉上防护服,抱着□□踹开了据点的大门。
这是一个教堂。
宫祈打开了录像器。
手绘的壁画布满了教堂的墙壁,她看到连绵不断的建筑和场景出现在壁画上,宫祈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在这个圆形的教堂中,围着长袍的教众簇拥着着中心的祭祀嗡鸣着吟诵祷词。他们垂着头聚集在这里,宫祈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感受到他们羔羊一般迷幻而麻木的态度。
“集体自杀……”俞书铭在耳麦里轻轻地说。
腐雪正同幽灵一般飘然逼近。教众有五十余人,而宫祈只有一辆越野车。
宫祈尝试拉了拉离她最近的小孩的胳膊,但小孩飞快挣脱开她,往远离她的地方挪动身体。
她再次伸手,小孩发狂般地尖叫起来,倒在地上拼命蠕动。长袍掉落,宫祈发现这个孩子的左手和下肢都萎缩成了果冻一般的物体,摇摇晃晃地坠在关节处。
她倒退了一步,视线转向祭台上的祭祀。只需要看一眼他孤注一掷、极为狂热的神情,宫祈就明白她救不了他,甚至无法从他口中问出任何东西。
毁灭神教主张人类灭绝,崇拜天灾,组织了多起极为恶劣的集体自杀与血祭事件。今天的情况并不是孤例。
宫祈闯进了活祭的现场,却救不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短暂的僵持后,宫祈开始行动。她开启异能和扫描仪飞快探查了一遍整间教堂,录入了教众的人脸,扫描壁画,录制了祷词。
俞书铭把宫祈传输的资料转交给特查组。
在此期间,教众与祭祀无动于衷。
最后,她靠近祭台,拍下了照片。
在建筑碎片和血肉簇拥的中心,放着一个小巧,精致,漂亮得似乎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灰色铃铛。
“这是什么东西。”宫祈问道。
俞书铭没有回答,宫祈只听见噼里啪啦的打字声。
宫祈启动异能,在铃铛的下方,小字就像快速爬动的蚂蚁,越来越多。
“□□的□□:不要碰,不要碰,不要碰,不要碰,不要碰,不要碰,不要碰,不要碰,不要碰,不要碰,不要碰,不要碰,不要碰,不要碰,不要碰,不要碰……”
在小字布满宫祈视线的那一刻,宫祈的视野一黑。等到视觉恢复时,铃铛边只留下两个小字:
“快跑。”
宫祈抬头,这一瞬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了,她看到祭祀狂热的神情被一种极度的冰冷和漠然取代。
他从祭台上拿起了一支骨头。
出于直觉,宫祈猛然扑了上去反剪压制住祭祀。一个教徒爬上了祭台,被宫祈一脚踹了下去。而又一个教徒爬上祭台,再一个……
“叮——”的一声。
铃铛被敲响了。
这阵铃声悠长、欢快而清亮,像一声喜悦的呼唤。
宫祈听到一声心跳,它和铃声交叠,但宫祈听得出来。
来自腐雪方向的,一声有力的心跳。
瞬息之间,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宫祈抬起头,看到教堂的穹顶像奶油一样融化。融化的穹顶滴在了她的防护服上,也滴在教众的身上。
如柳絮般飞舞的灰色雪花倾倒而下,在接触到的任何事物上燃起一层薄薄的黑色火焰。
一个教众仰起头,伸出舌头舔舐腐雪,他的舌头随着雪花的停留开始融化,他的脸颊开始融化,他的眼眶拉动着眼球开始融化。当火焰燃烧到骨头时,轻微的滋声此起彼伏地交织着。
在理智绷开前的最后一刻,宫祈的视线停留在铃铛上。鬼使神差,她在这无限延长的瞬间推开了祭祀,拿走了那个铃铛。
她绝对不能再留在这里了,腐雪的腐蚀度由外围向中心升高,这一点点数值上差异可能就是生与死的界限。
宫祈朝越野车狂奔而去。
明明有防护服的隔绝,宫祈却能感觉到她在燃烧。
她扑上材质特殊,尚且没有融化的越野车,打开异能抵挡腐雪,同时一脚油门踩到了底。
铃铛被她随手扔在了操作台上,万幸的是,这个铃铛似乎不是那么容易被敲响。
她摁住一个按钮,车顶喷洒出液体,暂停了她身上的腐蚀。再单手握着方向盘,从座位底下掏出一瓶涂层喷雾,往防护服已被腐蚀的地方喷去。
车载系统不断播报着车辆的损坏程度,这个数字每一秒都在上升。
被灰色笼罩的茫茫天地之间,只有宫祈一人独活。
“我现在在哪里?”宫祈朝耳麦问道。
“无法确定,正在申请异能衍生物调令。”俞书铭尽量平静地说。
“异能物品总是比器械好使。”宫祈叹了口气。
包括她现在在使用的联络器,也是异能物品的一种。
在天灾面前,人类的科技往往显得过于孱弱。
气氛骤然沉默了下来。
“你不切断通讯吗?”宫祈问。
俞书铭一言不发。
“那个铃铛不对劲,它……”宫祈为这个大胆的猜测停顿一瞬,“它似乎能召唤腐雪。”
“不可能。”俞书铭的声音逐渐由质疑转向深深的忧虑,“这种级别的异能物品怎么可能被神教拿到手……”
一直以来,特查组都把神教看作邪教组织而不是恐怖分子——毁灭神教是旗帜鲜明的反异能派,而在被称为“异能者圣地”的新杉,任何和异能无关的事都得不到足够的重视。
“除非它比我们想象得要强大得多。”宫祈回答。
“你觉得它会涉及到天灾的秘密吗?”宫祈又问,“迄今为止,完全没有同样效果的异能物品面世呢。”
这也是为什么,宫祈必须要把这个铃铛带走。
她听到俞书铭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两个月的连线下来,宫祈知道俞书铭是个明哲保身,只求无功无过的人,牵扯进这些什么强大组织的机密、天灾的秘密什么不会是她想要的。
宫祈猜俞书铭会立马大吐苦水表示她不想知道这些。
令人意外的是,俞书铭什么也没说。
越野车在3公里后彻底报废。
宫祈从车上拿来了特制的铲子,又穿上外骨骼,靠最后一点异能和尚未完全损坏的防护服找到一个点位,挖出了一个L型的地穴。一边挖一边庆幸最近没有极寒天灾,否则这土她穿着外骨骼也挖不动。
铲子插入冻土的地面带来的震颤在一次次叠加下让宫祈的手臂愈发麻木。她弯着身子,用自己的身体隔绝着腐雪来延缓铲子被侵蚀完全的时间。
黑色的火焰在她的脊背上燃烧着。
在地穴可以容人的时候,她才用所剩无几的防护液遏止了侵蚀,爬进了地穴,继续一点点拓宽空间。最后,她把铲子放在身旁,蜷缩着躺了下来,感觉自己很像小时候的绘本看到里的地鼠。
当然,现在末土已经没有地鼠了,宫祈也没有见过地鼠。第一次腐雪落下时,冰冷的黑色火焰燃烧了整整三个月,几乎摧毁了末土原本的生态系统。到了今天,除了高度污染的土地和建造器造出的一次性建筑,末土一无所有。
“我不会死在今天的。”令人意外的是,宫祈用颇为轻快的语气地对俞书铭说。
“巫家的小女儿是我发小,她偷偷告诉我她妈妈算不出我的死期。”
“巫雨溪和她的妈妈巫溟?”俞书铭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随机又竹筒倒豆子一般吐槽了起来,“要是她骗你呢?”
“要我说,亲妈都当上总外勤部长了,为什么不待在内城区享福,还加入又苦又容易死掉的特查组。”
“起码你不会躺在末土的地穴里对一个人微言轻的小职员说我一定不会死。”
宫祈半闭上眼睛,防护服供暖系统的能源撑不了多久了,她十分珍惜这最后的温暖。
“我就是喜欢这份工作我想要知道有关这个世界更多的东西,我不喜欢一无所知地活着”
人之将死,其言任性。
“我为新杉干了好多年活了。”老气横秋的语气和宫祈的少年朝气碰撞出奇怪的喜感,“危险的事也遇到过好多。”
“都扛过这么多次了,这一次运气不好也能理解吧。人终有一死,我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最后,宫祈睁开眼睛,看向头盔内的摄像头,那只铃铛被她紧紧搂在胸口。
“我的遗言是:我一直以来都过得非常幸福;我很爱我所拥有与拥有过的一切。”
宫祈在进入地穴的同时就开启了防护服的应急模式,关闭除供暖外的所有防护服功能。但能源依旧在20分钟后宣告耗尽。
在低体温症从轻度到重度的过程中,人最开始会感到明显的寒冷,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接着,寒战的减缓与停止宣告身体再无法通过肌肉收缩来产生热量。人的情绪会从烦躁不安转为冷漠麻木,甚至对寒冷失去感知。
与天灾的残酷相比,个人能做到的努力微乎其微。宫祈一直试图在狭窄的地穴里活动身体保持热量,但慢慢的,她的动作开始变得迟缓笨拙,直到彻底动弹不得。在陷入昏迷前的最后一刻,宫祈还在默默感慨自己从小到大都没使用过这么笨拙的身体。
她的身体素质一直很好,是个天生的运动健将。
在面对她无能为力的局面时,宫祈能做的也只有保有一点尊严。
在昏迷以前,她听到俞书铭敲击键盘,滑动鼠标的声音。俞书铭接通了无数个电话再挂断。她听到俞书铭朝电话大喊,“那你接通总外勤部部长!告诉她她女儿要死了!”
“抱歉,95号联络员。宫部长说她同样心焦,但没有具体位置,派搜救队进入腐雪范围内就是送死。”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到这一步就可以了,她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职责。
俞书铭焦躁不安地敲打着桌面,不断地对自己重复着。
连她总外勤部部长的妈妈都救不了她,她在这里着什么急呢。
她只不过,只不过是和这个年轻人连线了两个月而已。这个女孩很聪明,很干练,执着到近乎执拗,这种执着最终会害死她。
末世大部分人习惯于麻木与漠不关心,习惯了承受不幸,毕竟追本溯源,万事都可以怪天灾。
而天灾是死的,你再怎么仇恨它,咒骂它,它该来还是会来,还是会摧毁你爱的一切东西。
“天灾……毁灭神教……铃铛……召唤天灾……”
俞书铭的心如擂鼓一般剧烈跳动。
宫祈会带回很有价值的线索,代价是她的性命。
这很平常,所有有关天灾的信息几乎都是这么带回来的。
代价是一个外勤干员的性命罢了。
第一千次、一万次重复这一模一样悲剧。
但是……但是……
俞书铭紧握着她的私人移动终端。
这次情况不一样。
就这一次让工作越过她设定的界限,就这一次为了虚无缥缈的未来支付代价。
俞书铭打开了自己的私人终端。
电话占据俞书铭生命中的很大一部分,她无数次在电话里倾听同僚临终前的絮语,平和、惨烈、麻木、不甘,什么类型都有。而她救不了她们。
如此恰好?宫祈需要的就是她拥有的。
在嘈杂的联络员办公室里,她的电话铃声显得平平无奇。
电话接通时,电话两端的人都没有说话。
俞书铭看着自己狭小的工位,环顾了一眼60人共用的联络员办公室。
34岁的小职员,在朝不保夕的末世做着可替代性强的廉价工作,除了死得比新杉沦陷晚以外没有任何追求。
她想象得出电话那头的人是什么样子,衣着考究,儒雅沉稳,银色的眼镜和她腕上的手工表相得益彰,此时可能正在她俯瞰新杉的独立办公室里探讨本阶段推进的通信工程。
那个人同样生活在末世,却比她拥有了更多选择的机会。
十余年的光阴足够让一对姐妹渐行渐远。一个越爬越高,一个越陷越深。
最后,俞书铭长长吸了口气。
“书雅,我是姐姐。”
两人已经近两年没有说过话。
“妈妈留下的异能衍生物,我还能用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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