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庞远之后,谢翊回到桌子旁坐下。做了十足的准备,他认命地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书,还没翻两页就又被他丢到一边去了。
谢翊阖上眼按了按隐隐发痛的额角,这书他真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在他眼中,那些文字如蚁群在书页上攒动着,看得人头晕目眩。
毕竟要说读书的话,古来的兵书战策谢翊自然是烂熟于心,可这些经史子集,却从未涉猎过,于他而言,读起来与天书无异。而这些书籍,在书阁的一楼足足堆了四个书架。
他开始有些后悔向陆九川问关于兵权的事,又答应萧桓要来这修书。
哪怕现在在府里日日闲坐着,也比在这看这些书强。
因此这一天过去了,到了日落西沉,要散值的时候,谢翊将手中这第一本书统共翻了五页。
其中睡着了三回,还有一回在发呆。
被这些经史子集折磨了三四天,到给城北大营新兵讲书前一日原本心里还有些担心的谢翊,此时心中甚至开始隐隐升起一阵期待——终于不用跟这些书打交道了。
给校尉营讲书这事,谢翊定在自己休沐那日,到了那一天,城北大营的军帐被挤了个水泄不通。
各级武将皆慕名而来,都想亲眼见证大将军带兵时是如何指挥的。
军帐的最前头挂着一张潼关的地图,谢翊左手边放着演绎用的沙盘,上面插满代表各方势力的小旗。
他一面移动旗子,一面对照地图,将当年如何攻克潼关娓娓道来。
“打仗不是将领下令,士卒往前冲就能胜的;打仗本身是专业技术,一场战役,将领需要了解其中的地形,阵法,兵器,兵种,战术,战略,补给……并在其中学会融会贯通,最后达到出奇制胜、以少胜多的目的。”
谢翊在兵法这事上颇有天赋,他从潼关的山川地势入手,参照当时的情形,将潼关一战的布兵、战术布置如庖丁解牛般细致剖析出来。
其他的人可不一样,等谢翊将他这一战的前因后果,以及调兵方式理由讲完后,底下一部分的武将已经开始神游——眼看着跟谢翊昨日修完书,回府之后状态一模一样。
一番讲授下来,结束后谢翊说得口干舌燥,他看着底下倒得四仰八叉的人,心中有些疑惑,往水杯中倒茶没注意,还差点被溢出的热茶烫到手。
他转头问了坐在最前头,此时咬着笔杆子百思不得其解的庞远,“我讲的都是兵书里头的东西,怎么看着你们还是听不懂呢?平日里有读兵书的习惯吗?”
庞远想了一会,摇摇头,“很少。君侯还是高看他们了,就算是老兵,现在还留下的要不就是家人死光了实在没处去,要么除了打仗别的都不会,有些兵卒甚至连字也认不全;新兵兴许认得字,但这一批招进来才两三个月。”
“那你自己呢?”谢翊又问。
“读过,但也只读过一点《孙子兵法》。”
如此情况,谢翊顿觉头疼,双手撑在沙盘边缘皱眉道:“其他兵卒无所谓,但为将者不可不读兵书。战场上虽有人指挥,但若自己没有随机应变的能力,终究是纸上谈兵。”
庞远了然,大胆地询问:“末将斗胆,有些兵书读起来实在抽象难懂,君侯在书阁任职,能否请君侯在空闲时替我们批注一本《孙子兵法》,借由您的经验,降低一些门槛。”
这不失为一个办法,而且是最简便直接的办法,还能减去了谢翊将一些无关的细枝末节再三强调的时间。闻言,谢翊思量再三,最后还是应承下了这份差事。
只是苦了他又得忙上好一段时间。
一方面,谢翊在休沐日要去校尉营指点那些兵卒,还要讲些兵法;另一方面,自己在书阁的份内工作也得好好做。两边都不是什么轻松省事的差事,确实本身就叫他有些分身乏术。
这下又答应了庞远替他们批注一本《孙子兵法》,他一整天三边忙得不可开交就算了,书阁中这些需要他整理与校对的书,偏偏还都是他不擅长的。
谢翊天天对着那些书焦头烂额,恨不得回去把刚出答应皇帝与陆九川这个提议的自己给砍了。
为了这些事他好几天都忙到深夜,一连五六天都未曾回府,侯府的仆役甚至写了信寄到书阁来。
信中写的字字恳切,中心观点却只有一句话,“君侯难不成又出事进狱了?”
能把这信递进来,谢翊都能想象府中几个仆役恐怕连探监用的包裹都备好了。毕竟这种事,他很有经验。
他将信纸丢进灯台里,看着纸上的字迹一点点被火舌舔舐,纸页蜷曲焦黑,最后化为灰烬飘散出去后,抬起手捏了捏眉心,疲惫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这段时间日日的操劳,谢翊憔悴了不少。闲暇时间与陆九川难得见一面,对方眉头拧在一起,啧了一声,“你生病了?这段时间瘦了不少。”
再这么下去,先别说他是原本是打算在军营培养一批可用的将领,恐怕庞远他们要的《孙子兵法》还没批注完,他自个就先累垮了。
这时候要回去估计来不及,看来今天还得在书阁过夜。
暮色一点点沉下去,各处宫灯逐次点燃。谢翊手肘撑在桌案上,扶着额头闭目养神。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与陆九川见面那日,他说自己消瘦了不少之后,还说了一句话:“将军日夜操劳,哪日若有所需,或没有头绪的时候,不妨来少傅府一叙,说不定陆某真有办法。”
既然自己不擅长,那不如找个擅长的,反正就这些书,剩下那些。说不定陆九川愿意帮他?再怎么说这份差事也是他替自己选的。
谢翊是行动派,第二日下午他算准了时间,专程到少傅府拜访陆九川。
少傅府虽然也冷冷清清,但相比起他的靖远侯府来,要有人气的多。穿过清幽雅致的庭院,仆役引他至书房门外,转过身朝他福了福身,“君侯稍等,奴婢这就去给主子通报一声。”
旋即,里面透过窗棂传来了陆九川的声音,“将军光临寒舍,何必在外等候?直接进来便是。”
室内香炉点着的檀香烟雾袅袅,谢翊推门而入时,陆九川正坐在书案后举着一本书,神情极为专注。
听到谢翊进来,陆九川抬眼与他对视,虽然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依旧放下手中书卷,对来人露出一个温和笑容,“稀客啊,将军今日不在府上休息,怎得了空来我这儿?”
仆役给两人奉过茶后悄然退出去。书房里只剩他们两人,谢翊犹豫几番,说明了自己的来历,“近日事务繁杂,实难兼顾……书阁近日需要整理的典籍我实在不擅长,想劳烦先生相助。”
“原来是为了这点小事,你既然都专程来府上一趟了,陆某自当尽心尽力。”陆九川闻言唇角的笑意更深,目光看向谢翊时,漂亮的双眸漾起明亮的光彩。
这股热切劲儿让谢翊都怔了一下,陆先生这态度是不是太积极?好像他就是在等着自己来问一样。
“先生这差事费人费神,您不问清楚就答应吗?”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抛给陆九川的不是个要劳心费力的苦差事,而是一件天大的美差。
“事也要分人,若是把我放在一军将领的位置,那也是费人费神的差事,而对于你就不同。”
还没等谢翊继续说下去,陆九川甚至连时间都规划了,“两位皇子的功课不可耽误……这样吧,结束之后,我即刻便到书阁去寻你,你觉得如何?”
谢翊看着他眼眸中毫不掩饰的欣然,心中那丝异样感再次浮现。
这位才名冠绝京城的少傅大人,无论是谁,待人接物向来都是温和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为何独独对自己这般……特殊?
这念头在他心中久久盘亘不去,虽然令谢翊困惑,但又隐隐生出几分他自己都尚未察觉的期待。
翌日,在皇子的课业结束后,陆九川果然如约而至。在谢翊颇有些茫然的目光中,他从容不迫地挽起宽大的袖子,看上去准备大干一场,“今日准备从哪开始?”
谢翊的魂还没回来,他没想到陆九川真就这般准时到来,随手一指最外头的架子,那里陈列着都是前朝的名士们所著的书。
虽然这些人在谢翊眼中就是一群只会掉书袋子的腐儒,写的书也是陈词滥调,尽是些迂腐空洞的议论,毫无新意可言。
反观陆九川,他似乎对这些书很捻熟。
此时,他正微微蹙眉面对这几排书沉思良久,上手把这些书按照著书者学派重新排了一遍,动作行云流水,随后才从书架上抱出来一摞,安然坐在了书案的另一边。
不愧是儒士出身,即便谢翊早已对陆九川的学识有所耳闻,但当他亲眼看见陆九川拿着一本书只是随手翻几页,便提笔在封面用朱砂批下“空谈无物,可销毁”后丢到面前的书堆上,还是颇为惊叹。
一整天下来,陆九川处理完的书在面前堆成小山,竟然要比谢翊这段时间所做的还要多出许多。
两相对比之下,谢翊终于忍不住问道:“先生对这些书的内容似乎很了解,略一翻动便能知道留不留。”
陆九川执笔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抬眼看向谢翊时,目光已然恢复平静,“这些书我早年都读过,大部分都是些治国愚民之论,不用多留,全销毁就行。”他伸手点了点面前的书堆,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将军若不信,自然可以查验。”
谢翊抗拒地摇头,“不了不了……”
“况且将军还是太细心了,处理这些书不用细看,只需翻一下,了解大致内容以及作者思想就行。”说话间,陆九川手下又翻完了一本,数页书页□□脆利落地撕下,他将书丢进废书堆里,“张士贞这个人在个人学说上造诣很高,别的的确不敢恭维,只留这些就行。”
他口中这位张士贞是前朝时的一个山长,在世时,天底下多少读书人都以进入他的书院为荣,因此竟出现了满朝同师同门的奇观,如今在陆九川嘴里却成了“不敢恭维”。
“你说得轻松——”谢翊伸直手臂重重往书案上一趴,桌上的书被他撞到桌沿摇摇欲坠,下巴搁在书案上闷闷道:“我实在分不清这些人与学说都有什么区别,他们的书倒是我看了就想睡觉。”
“这些东西确实磨人,既然将军不擅这些,不如这些由我代为整理完?”
“这是我份内的事,”谢翊正打算拒绝,抬眼时正好撞进陆九川的眼眸中,“怎么好意思麻烦先生呢。”
“没关系,我只是搭把手罢了。”
话虽这么说,但陆九川确实每日都来,替他解决这些棘手的书册,算是真正帮了他一个大忙。
只是这些时日相处下来,谢翊才发觉陆九川的学识渊博得超乎想象,非常人所及。
而且,并不像是他一直所自称的隐世儒生——普通的儒生可没法将前朝这些名士官员的来历与学派全部如数家珍。
难不成陆先生与前朝那些旧臣有关系?
这个念头让谢翊心头一跳
很快,他摇摇头把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从脑海中丢出去,即使如此,还是情不自禁上下打量起在书架旁边专注理书的陆九川。
阳光透过窗格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谢翊看着陆九川的身影,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专注宁静,此情此景,莫名让谢翊产生一种错乱感。
没读过多少书的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句最近刚看到的“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倒是很应景。
心中的疑惑积累太多,谢翊最终还是没忍住,他拿起昨日谈起的一本书,靠在书架上,似乎只是好奇询问:“先生我还是没弄懂这本《南华散记》,书上明明没写著者,先生为何当时一眼就断定是前朝永和年间的作品?”
陆九川闻言转身,动作轻柔接过谢翊手中的书册,指尖不经意地擦过谢翊的手背。
他轻车熟路地在书页之间翻出一处极不显眼的印章图案,“将军请看这个印章——这是永和年间著名画家顾沅的私印,既然有他的印在,总之不会早于永和年,也不会晚于景洪年,而且极有可能作者就是顾沅。”
“顾沅此人我听过,最擅画风景,好结交酒友;可他毕竟是个画家,并非文人,这本书我读过,写得也算不错,将南华等地的风土人情记录很到位,所以为何不能是他将私印赠予朋友,其子孙后代代代相传?”
谢翊的追问虽然是有点强词夺理,但这私印也没有名字,说不定这位大画家也喜欢刻印,自己用了再送给朋友之类的。
“只是他们这些人的私印是不可能随意赠人的。”
陆九川将书架上的书摆放好,“将军见过顾沅的《行春踏青图》吗?所绘的就是他行至南华附近与好友踏春赏景的过程。况且,谁说画家就不能写游记了?”
谢翊当然没见过,但他上次听说这幅图还是在整理库中前朝书画的时候,掉出来的一张清单,所列都是大家之作,可惜大多都已经被烧毁了。
他在意的也就是这个。
顾沅是前朝的宫廷画师,流传到民间的书画寥寥无几,几乎都在勋贵手中,陆九川这个“普通儒士”为什么会知道这个《行春踏青图》画的是什么?
谢翊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了几分,“这么听着,先生似乎对前朝朝堂的旧事似乎格外了解——顾沅可是当时的宫廷御笔画师,先生为何对他的画作与生平经历这么熟悉呢?”
陆九川:(战略微笑并捂紧大号)什么啊,什么前朝什么画师,我不知道啊。
谢翊: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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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Chapter 19 有蕡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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