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叶舒展着被阳光沁得温柔似水的新绿,迎风抻开了臂膀,在午后的煦暖中做一个懒洋洋的梦。日晖投下的光斑跃动在微尘里,暖风把这个极平常的午后熏得暧昧、浓郁。
云梦倚着连廊美人靠而坐,廊柱的新漆在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味儿,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闭眼,又睁开,身后一道影子渐近渐浓,像一团树影,悄无声息地贴着风而来。
她远远,便感觉到了他的气息。
“小梦,睡醒了?”
他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温柔。给人一种悠悠岁月,且可长久的错觉。
可是这种日子,分明是不可漫无目的地延续。
她坐了很久,久到在微尘舞起的日晕里,回忆了这些日子来的片影,如默片一般,悄悄地放映了半场。
然后,她才回过头去,轻轻应了一声:“大帅。”
邱澜峰欲言又止,他从云梦的眼神中,已经看见了她的决定。
他只很平静地笑了笑:“小梦,风凉,怎么不多穿件衣服?”
云梦定定地出神,愣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邱澜峰一身制式正装,手套才下了一只,看起来是去阅兵了。他总是很忙。
不得不承认,邱澜峰确实气质出众,风采卓然,也难怪那么多女子倾慕。云梦也曾想过,她便住在大帅府,不再抛头露面,于这乱世中悠悠过一生。不管怎样,邱澜峰可堪托付,她不必计较那么多年前的往事——记忆中的那个人,连影子都模糊了,她也早不是当初楚宫里的小公主,她活了千把年,再执着也该参透了……
但是她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能。
曾有人负过她,可那段也曾美好、鲜活过的记忆渗透了她的生命,她终此一生,都走不出来。
她轻轻转身,手攀上邱澜峰的腰,第一次,靠得他那么近,环手一抱——
她听见了自己低不可闻的声音:“大帅,对不起。”
邱澜峰身体明显一颤。
他的手轻轻滑下来,覆上她的秀发,一股异样的温暖从指尖漫开,他的声音很轻,瞳仁里融进了少女的轮廓,微一晃,如平湖起涟漪:“小梦,你真的……这样讨厌我?”
这话,不是为邱澜峰问的。为他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一千年,他的等待和守候究竟还是融化不了小梦的心。
自她托生为人,生于楚王宫中,他便用人间的身份一直陪在她身边,那时她叫芈若,楚王的掌珠,万千宠爱于一身,他见过她的幼年,机灵可爱,也见过她初为少女的样子,如同当年云梦泽之畔的遇见,神的心,还在她那儿。
可是,人间的芈若公主,从不曾倾慕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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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的包间雅座很安适,云梦在里头待了足足一个下午。推开两扇纸糊的花格门,能清清楚楚看到戏台的中央位置,这是包厢观戏最佳的座儿,自打她表露过对京剧的兴趣之后,邱澜峰就包了这间包厢,供她偶来打发时间。这样,随行的卫队只需门外候着,打扰不到云梦观戏。他总是想得这样周到。
门敞着,陈林站在一侧,仍是轻轻敲了敲花格门的竹框:“云梦姑娘,佟凌一会儿就到……”
她点了点头:“师哥不进来喝盅茶?”
陈林被她的客气闹得有些手足无措,她也随甘佟凌喊“师哥”,实则他哪担得起呢,毕竟云梦是邱澜峰的女人。他便笑笑:“不了,佟凌卸妆要些时候,让云梦姑娘久候了。”
“哪里的话,”她笑得很美,“我在这儿看了一下午的戏,深知凌皇的受欢迎程度,佟凌实在唱得好,难怪他们都说一票难求呢!佟凌下戏能来陪陪我,已是很叨扰了。”
陈林对这个云梦的印象很好,他们这种唱戏的,达官贵人赏脸,说上两句喜欢,也不过拿来当物件儿一般的“喜欢”,她却不同,待他们很客气友好,像朋友一般。即便是邱澜峰,虽常来这儿,他有时都会觉得显赫疏离,但云梦,总有一种亲近感,让人极自然地想要靠近。况且,师妹甘佟凌对邱澜峰还存着一份痴心,邱澜峰那么高不可攀,却独钟情于云梦,按理说,云梦于他们应是更高不可攀的存在,但她偏不,这段时间,她时常来寻甘佟凌,两人一聊良久,俨然如同相识多年的好友。
陈林远远一望,见甘佟凌已卸尽戏台上的妆容,换了一身素色旗袍,正款款走来,他向包厢里间轻轻点了点头:“云梦姑娘,佟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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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迎上去,握住甘佟凌的手,笑道:“今儿气色不错,”她轻轻拨弄甘佟凌腕上的一对白玉镯子,“这镯子衬你肤色,我就说好看。”
“那还是你眼光好,这么贵重的礼也送我……”甘佟凌搀她坐下,两人说话,俨如姐妹。
“哪是我送的,跟你说过多少次,是大帅送的,大帅交代我挑副好镯子给你……”云梦拍了拍甘佟凌的手:“大帅也时常惦记你。”
甘佟凌笑得很坦然:“尽说瞎话诓我,许是大帅送的,但那也是瞧我戏唱得好,尊重文艺工作者,”她向云梦努了努嘴,“大帅不是也很敬重梅先生?”
“佟凌,”云梦忽然严肃,“我问你,如果大帅对你有一番心思,你可愿入大帅府陪伴他?或者说,大帅一时心里没你,但敬重你,愿意照顾你下半辈子,你愿意陪在他身边等他回心转意吗?”
“我当然愿意,”她说得很坚定,也很真诚,“但是我不会那么做。小梦,大帅对你的心思我是知道的,便这么地,我还要凑上去,不是自讨没趣吗?有你陪在大帅身边,其他女人,如何能入大帅的眼?”她握住云梦的手,真情实意:“小梦,大帅是可堪托付之人,你切要早做决定,不要耽误了自己终身。”
“我……”云梦一顿,眼睫微微垂下:“我决定,要走了。”
“走?去哪?”甘佟凌大讶。
“去……”她停了停,眼神游离:“离开这儿……”
“离开大帅?”这答案是甘佟凌想都未想过的:“大帅同意了?”
云梦微怔,摇头:“他并不知道。”
“那么,小梦……”甘佟凌声音悠悠:“一旦你走了,大帅就算刨地三尺也一定会把你找出来的……”
“这次不会了……他说过,如果我还想走,下回,他绝不阻拦……”云梦低喃。
甘佟凌好似听懂了:“小梦,我知道我不该多话,但是,我仍想问你一句,——为什么?大帅对你那么好,一片真心……全在你身上,你为什么还想离开他?这些日子以来,你不曾有过半分心动吗?”
这个问题,她好奇已久,恐怕不止她想知道,邱澜峰也想知道。
云梦沉吟良久,才缓声道:“因为我爱过一个人,很多很多年前,我爱过一个人。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出现在我身边,他对我那么好……不差大帅,可是,”她的眼中漾起微澜,声线带了一丝苍凉,“父亲让我嫁给别人,我约他一起离开,他却……后来,我就在出嫁前一夜,自尽了。”
自尽了。
说得那么平淡轻巧,仿佛在说“吃饭了”、“下雨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时间真是良药。
她死过一回。
活过来的时候,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不老,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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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娇娇坐在会客厅里等着侍从官回消息,到底能不能见到邱澜峰。往常她见邱澜峰没那么麻烦,这几个月来,发生了太多的事,听说邱澜峰病了,东洋医生时常进出大帅府,看起来病得还不轻,外头都在传言,邱澜峰并非患疾,而是中了枪,命不久矣。因这缘故,各方势力陈兵列阵,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云梦也走了,邱澜峰没有多说,胡娇娇便也不多问。但她知道,云梦的离开对邱澜峰明显打击不小,她甚至怀疑邱澜峰的一病不起与云梦的事有莫大关联。但心中也会有疑惑,邱澜峰又不是凡人,神力无边,他竟也会生老病死么?
胡娇娇终于见到了邱澜峰,他看起来还好,只是少了些精气神儿,脸色有些泛白,嘴唇也微干。他见胡娇娇来,倒是挺客气地招呼她坐下。
胡娇娇不绕弯子:“邱少,听说云姑娘走了,你怎么也不派人去寻?”
邱澜峰笑笑:“我答应过她,如果她想离开我,我尊重她的选择。”
“什么‘尊重’哟?你看看你,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胡娇娇很是不解:“云姑娘留在你这儿挺好,外头世道乱啊,她一个人只身在外,多危险!”
“无妨,我派了人保护她。”邱澜峰仍淡淡一笑。
很早很早之前,他就派了小环跟在她身边,服侍她用药,以保长生不死,有小环在,她安全无虞。
“唉,”胡娇娇叹了一口气,似是看穿了世人心,“邱少,你心里明明舍不得她走!你看看你,现在病成什么样子了,什么叫‘为伊消得人憔悴’……我现在可算是懂了!唉,邱少,你英雄盖世,何必如此看不开呢!”
邱澜峰没作声,过了许久,才向胡娇娇道:“胡娇娇,我要走了。”
胡娇娇倒是一惊:“走?邱少,你要去哪呢?”
在她的认知里,邱澜峰家大业大,有权有势,一举一动足可牵动局势,这样一位人物,早就身不由己,哪是能说抽身便抽身的?
“我来人间太久了,”他负手立在窗前,目光寂寥、深邃,“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胡娇娇心里一顿,她大概能明白邱澜峰的意思,他非人间物,从来处来,自然要回来处去。
只是这一别,今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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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月,胡娇娇惊闻邱澜峰邱大帅病逝,消息传开,满城皆恸,她站在大帅府外街道上,见帅府高阁已挂满白幡,吊唁的人往来不绝。
她愣在那儿,想了想,还是没有进去。
胡娇娇立了很久,故意拦了个路人问:“这是怎么了呀?大帅府怎么在举丧?”
那路人一脸“你这也不知道”的表情:“邱大帅病没了呀!唉!没了!”说着说着,语气沉痛,悲从中来。
“哦……”胡娇娇若有所思,仿佛刚知道这消息。
又过了一月,她路过大帅府,却见高阁仍在,上书“大帅府”三字的匾额已不见了踪影,胡娇娇心下觉得奇怪,即便邱澜峰不在,府邸旧人不少,“大帅府”俨然就是东六省的行政中心,多少军事机要文件都要从这里走发,无论谁坐镇,都不应该把府邸的牌匾给拆了呀。
她刚想去问问是什么情况,就看见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从府中走出来,胡娇娇定定地盯着那青年看了一会儿,觉得眼熟,她想了想,认出这青年是任扬。
这便好了,遇见熟人也好问事儿。
胡娇娇走上前,拦住了任扬:“哎,你忙哪儿呢?”
任扬错愕地看她,好像根本认不得她一样:“你是?”
胡娇娇气结:“胡娇娇啊!我是胡娇娇!大帅在的时候,我们不是见过?”
“大帅?什么大帅?”任扬挠了挠头,很是不解。
“邱大帅啊!”胡娇娇指了指任扬身后的大帅府:“大帅府还在那儿呢!邱大帅这才走了多久啊?”
任扬疑惑的表情不像装的,他倒是挺有耐心:“大帅?邱……大帅?这位小姐,你是否看报看岔了?这全中国也没有姓邱的大帅呀!后面这建筑可不是什么大帅府,这是前清一位名臣留下的宅子,政府一直在修葺,我们学校南迁之后,暂把我们安置在这里……不过,这宅子很漂亮,极有保留价值,我们……”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也不过是暂借,很快就要搬走的……”
胡娇娇愣在那里,任扬再说些什么,她都没有听进去。
直到任扬走了,她仍愣愣地立在那里,一抬头,看见无匾的府邸,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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