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宁村坐落在西北省的层层山群当中。艾禾飞机倒火车，又倒大巴，经历了三十几个小时还是没到落脚地。
最后是镇里助农项目的负责人半夜开车来接的她。
艾禾坐在副驾驶上，想起十年前来的时候，足足坐了三天的火车，又乘了一整天的拖拉机，才终于到达学校宿舍。
那个时候苦，宿舍环境也苦，她们几个女生挤在一张通铺上，刚开始特别不适应，抱怨颇多。后来慢慢习惯了，也才知道那是村里人特意为她们新搭的土炕。
来接艾禾的负责人是个有点腼腆的姑娘，披着长发，看年龄二十几岁，话不多，除了刚见面时确认了一下彼此身份，上车后就没再开口。
艾禾平日里也不是个活泼的人，但她有必要了解一下当地情况，毕竟十年过去，她也不知道洛宁村发展的怎么样。
给姑娘递了片口香糖，姑娘腾出开车的手接过来塞嘴里，小声说了句谢谢。
“不用谢，辛苦你开车来接我。以后就是同事了，请你多多照顾。”艾禾冲她露出微笑。
姑娘顿了顿，陌生感退却，但说话还是小心翼翼：“不，不辛苦，艾老师......”
艾禾一怔，有些不敢置信，却还是从姑娘的表情里读出几分熟悉。
“你叫我艾老师？”
“我是周笑笑，艾老师你......你可能不记得我了。”说话的尾音里染上了哭腔，天黑路不好开，怕眼泪迷眼，周笑笑边说边拿袖子抹脸，“你当年还帮我补过衣服。”
周笑笑，那个分别时抱着她哭得最凶的女孩。
艾禾只觉如鲠在喉。
第一次来的时候她也才二十岁，那些她教过的学生们不比她小多少，是想过重逢时彼此的变化，可当真见了面，又被时间惊得不敢相认。
艾禾调整了一下情绪，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记得。”
似乎就是在等待她的肯定，周笑笑瞬间松了一口气。
她开始主动介绍起艾禾离开后洛宁村以及周边村镇发生的转变。
赶了将近两天的路，艾禾身心俱疲。
但周笑笑说的每个字她都认真听进了耳朵里。
“这些年乡镇开展了自然生态保护区，植被要比当年茂盛不少，土地也更适合耕种了，附近几个村的村民大多都在种植茶叶售卖，也有种甜瓜蔬菜的。”
“不过这边实在太偏，洛宁村就够远的了，还有更偏的村子，像什么洛溪村和下树村啊，铺的还都是土路呢，他们那的货物特别不好运出去，倒也不是不好运，只是运输成本太高......”
周笑笑说着，语气里带了几分抱怨。
她从小生在这里，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感情，但客观事实造成的不便利也是无法忽视的。
她读完书一毕业就回镇上参加助农事业，每个月领一千块的补助金，抛去必要开销也几乎都投进项目里了，可总不见成效。
“总之，项目开展两年下来，实质性的改善其实并不大。”
“镇上每年不拨款吗？”艾禾听下来捕捉到两个关键信息，钱和时间，无论在什么地方，想要发展起来这两样东西都是不可或缺的。
尤其是钱，前期投入越高，得到回报的可能性才会越大。至于时间，是基于钱到位的基础上再考虑的。
“拨啊，但总归有数。”周笑笑苦笑一声，“需要帮扶的地方那么多，也不能都紧着咱们镇上来啊。”
这话倒是没说错，助农，扶贫，向来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艾禾问：“那你们现在的项目主要是负责什么呢？”
“铺路和茶叶分销。种植技术方面不归咱们管。”
“分销？茶叶卖不出去吗？”艾禾皱眉，不应该啊，“现在国家重视出口，茶叶可是出口大类。”
之前上班的时候她接触过做外贸的业务公司，对这方面还算了解。
周笑笑考察过市场，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她叹一口气：“是只有我们的茶叶卖不出去。”
具体的周笑笑没再多说，开过一段平稳的柏油路后，到镇子里就变成了不太安稳的水泥路，颠簸下，艾禾也有点昏昏欲睡。
不同于城市遍地的光污染，这里的黑夜是真正的黑，车窗外伸手不见五指。
西北初春的夜温度还很低，周笑笑见艾禾困了，替她打开了暖风。
又开了一个多小时，她们才到达助农所。
是在镇政府到洛宁村的必经之路上的一个拐角，建起来的一座平房。四面无靠，出门就是马路。
不过这房子外边看着不大，一进院里还挺宽敞。
院中间有好大一片水泥空地，正门对着的平房中间一个大屋门上贴着“办公区”的牌子，两边还各有两个小屋，分别是两间会议室和两间宿舍。
正屋对面还有个遮雨棚和灶台，看起来像是个简易版厨房。
领着艾禾进到最东边的屋子里打开灯，周笑笑有些不好意思，她指了指屋子里的陈设道：“平时就我一个人住，这间宿舍就没怎么归置，只有一张床。不过一听你要来，我就赶紧给打扫了一遍，还搬来了书桌和柜子，哦柜子里还有泡面和矿泉水，你看看要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再和我说。”
说完她又带着艾禾打开了屋里的一扇白色塑钢门，介绍道：“镇上很重视咱们的助农项目，怕有的大学生吃不了苦，特意在宿舍里弄了单人卫浴，不过目前只有白天有热水，晚上热水器断水断电，要不然水管该上冻了。”
艾禾听完，一股安全感油然而生。
看来镇上的重视不是说说而已，单凭一间宿舍就能看出用心。
“你刚才说这儿就你一个人住？”
周笑笑挠了挠头：“是，本来那两间会议室也可以当宿舍的，建筑格局都一样，只是另外的两个同事都觉得这儿太偏，害怕晚上不安全，就去镇上租房住了。”
说完她又想起什么来，说道：“艾老师你要是也害怕的话，我可以也帮你去镇上或者村里找找房子。现在每天早上洛宁村到镇上都有一趟往返的公交车，经过咱们这，还算方便。”
“不用，住这挺好。”艾禾是真觉得这儿不错，消停，又能免去通勤，“有你咱们还能做个伴。”
周笑笑又帮着烧了壶热水，临走前把宿舍钥匙放到桌子上：“明天不用早起，咱们这工作时间自由，你刚来别太累。”
艾禾笑着应一声，周笑笑又道有事去隔壁叫她，说完就走了。
安顿好行李简单洗漱了一番，艾禾就迫不及待躺到了床上。坐了太久的车，她现在腰酸背痛。
与之相反的是内心的平静，艾禾闭上眼，梦里终于不再出现十年前的场景。
她承诺会回来，她做到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艾禾从床上爬起来洗漱。出到院子后才发现周笑笑已经在生火做饭了。
艾禾有点惊讶，昨天她们回来已经半夜两点多了，周笑笑竟然起这么早。
见艾禾从房间里出来，周笑笑赶忙迎上去：“太巧了艾老师，我刚要煮面，一起吃点吧！”
面是非常常见的龙须面，清水放盐，撒了一把葱花。
艾禾觉得当早饭正正好，暖胃还清口。
边吃周笑笑边问她昨晚有没有休息好，有没有哪不习惯之类的。
环境突然改变，不习惯肯定有，但是整体下来艾禾已经很满意了，这比她来之前想象中的好了太多。
饭后艾禾主动洗碗，身后周笑笑在刷锅。
她问周笑笑：“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理论上没有，但是我打算去下树村看看，最近那边在修路，前几天下了场大雨，不知道耽搁没有。”周笑笑顿了一下，劝道，“艾老师，你就在这休息两天，或者到镇上去逛逛熟悉一下，别跟着我乱跑了。”
艾禾没说话，但是周笑笑穿上外套准备出门的时候，她还是拿着钥匙跟了上去。
她一上车，周笑笑也没再劝。
路上，艾禾问起另外两个同事，周笑笑吞吞吐吐，说他们可能有事，最近都没太露面。
这话一琢磨，艾禾也明白了几分，什么都没说。
周笑笑怕她不高兴，赶忙解释：“人家大学还没毕业，事情多也正常，好歹也是在镇子上住下了，咱们这地方太穷了，好多人都躲着不愿意来呢。”
“我明白。”艾禾安慰她，“我愿意来。”
车在水泥路上开了一个多小时，碰到修路的施工队了。施工队再往前就全是土路，雨后的泥泞已经干了，但路面上轮胎挤压出来的干土堆得有膝盖那么高。
艾禾想起十年前，洛宁村也是这样的路，有时候下完雨，连拖拉机都过不去，还要人工把路铲平才行。
“压路机今儿还没来呢。”驻守在这的工人认出周笑笑，拿方言调侃，“你这妮子又来监工了？”
周笑笑也不不怯场，一叉腰道：“是啊大哥，你们按天收费，我是给乡亲们搞公益，不是给你们搞公益，能不能快点啊？”
工人愣了愣，嬉笑着没当回事：“你这妮子，你先卖好你的茶叶不就得了？这修路的钱又不要你出，管那么多作甚。”
“不要我出不也是政府出？再说了，我哪管的多了？你们晚一天修好这路，拉货的车就要晚一天才能进来，快到茶叶采摘季了，你们倒是不着急，乡亲们的茶叶总不能靠人背出来吧？”
“背出去又咋了嘛，反正又不好卖，背能背几趟？我表侄子在洛溪村种茶叶，去年的收成还不够一家人吃饭嘞。”
“你......”周笑笑听得来气，但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艾禾在一旁拉了拉她，示意她别着急。
那工人不满周笑笑，连带着对艾禾也没好态度：“这又是哪里来的大学生？别待不了两天又跑回了。”
“你怎么说话的！”周笑笑这下忍不住了，撸起袖子就要跟工人理论，半点不见昨天的腼腆样子。
艾禾连忙把她拽回车里，上车后，周笑笑还在喘粗气，发泄似的拍了好几下方向盘。
艾禾却看着她，没忍住偷笑两声。
“艾老师......”
“别叫我老师了，叫我呵呵姐吧。”艾禾拍拍她肩膀，然后变戏法似的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来两块榴莲糖，“笑一个，姐姐给你吃。”
周笑笑盯她几秒，然后噗嗤笑了，接过榴莲糖塞进嘴里。
见周笑笑情绪缓和下来了，艾禾才开口：“修路这事总拖着确实影响货物运输，不过我有个法子。”
周笑笑眼睛一亮：“什么法子？”
“往回开，我路上和你说。”
两人回到助农所，周笑笑把艾禾放下后就又一踩油门走了。
艾禾回到屋里，盘算着茶叶分销的事。
这些年网购兴起，搞不好可以利用一下。
她记得孟璇好像就开过一家网店，卖自己手工织的小玩意，还在办公室里宣传过。
不知道茶叶能不能也放到网上去卖。
这么想着，她拨通了孟璇的电话。
孟璇秒接，惊喜道：“呵呵姐？你怎么知道我在偷懒！”
艾禾笑骂着让她正经点，然后一转头，突然看见屋外窗台上放着一大袋子茶叶。
艾禾夹着手机走过去把袋子打开，一阵浓郁的茶香扑面而来。
“呵呵姐，你在听吗？”
艾禾回了回神，认真道：“在听，孟璇，我有件事想请教你，我想在网店上卖茶叶，可取吗？”
孟璇愣了愣，问了几嘴。
艾禾把自己目前的情况和孟璇大致说了一下，也说明了这边乡亲们遇到的难处。
“没通快递的话确实有点困难，而且现在大家公认的卖的比较好的茶叶就那么几种，小地方的货很难流通起来。”
“我知道。”艾禾说着，抓起一把茶叶放在手里，“我要是卖分装，一次只卖一小份，价格定到几分钱，你觉得可行么？”
孟璇啧了一声：“那能回本么？”
“不为回本，就为了拓展市场，把洛宁茶叶的名头打响。”
孟璇思考几秒，表示了赞同。
“这倒是新颖，其他卖家都看利润，我们只为了走量，可以一试。”孟璇问艾禾，“你那边有电脑吗？”
“有。”来的时候艾禾特意带上了笔记本。
“那我来教你注册。”
网店注册好，孟璇自告奋勇要来运营，艾禾不太懂这些，便交给她了。
挂掉电话后，艾禾把茶叶全倒在桌子上。
然后蹲在桌子面前拿杯子盖当容器测算，每次倒满一杯盖就是一份。
这样看下来对茶叶的消耗并不多。
恐怕这样宣传，贵也就贵在快递费上了。
艾禾还不知道距离这边最近的快递站点在哪，打算等周笑笑回来后和她聊一聊。
正忙活着给茶叶分装，身后半敞着的院门突然被敲响。
紧接着传来一个清脆的男声：“你好，请问可以讨杯水吗？”
艾禾连忙拍拍手起身，回头一看，是一个身形高大，穿着登山服的年轻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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