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寂静,楼外喧嚣,虞堇堇站起身,转身背对小彩蕈,不发一言。
老牛手揣衣袖,站在门边,也观察着屋外的动静。
小彩蕈缓缓直起腰身,靠上立柱,眸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惊喜,望着前方那抹已接近模糊的红衣,用苍白的小嘴巴努力地说着他的故事。
“小时候,仙子引我归家,长大后我也想如仙子那般成为我们妖族的骄傲,于是,我私自离开了天蝉山。我在人间游历遇见了一个志同道合的人,元进。我和他一起闯荡江湖,收拾过妖物,斩杀过魔徒,哪里有不平之事我们就去哪里。我唤他大哥,他叫我小彩。大哥救过我很多次,他是个奇才,江湖中人几乎都知道他的名字。”
“后来,大哥救了一位孤女,并深深爱上了她,甚至甘愿为她尘封日夜不离的归墟剑,隐居深山。但大哥毕竟是名躁一时的人物,岂能轻易脱身?我感其恩义,借他之名替他铲除口喷恶语的仇家,可不想最后找来的会是魔族。生死一刻,大哥替我挡下一刀,赤手与魔族鏖战半日后终丧命于他们的魔球之下。也在同一天,他的妻子抛下尚在襁褓中的小宝,随他而去。”
虞堇堇眼帘垂得低了,原来鉴灵镜中那女子的一席话并非事情的全部,背后是这番道理。
若小彩蕈逃出天蝉山未能遇见这个叫元进的人,他或许早已丧命,而元进也不能与他妻子安心地隐居世外。
小彩蕈喘了几口气,继续道:“在天蝉山的时候,他们总说外面的天地很大,可天地之大,好似再没有了我的容身之处。我抱着小宝一路奔逃,不知哪里是路,何处为家。”
说到此处,他呼吸一滞,圆溜溜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生气:“后来,我藏于深巷陋室,一心抚养小宝长大。可天偏不从人愿,小宝患了病,一种名医也素手无策的病。我听一个妖物说,暮音娘娘神通广大,可帮我治好小宝。迫于无奈,我只得抱着小宝去城外的小庙里求她,也是至踏入那小庙开始,我再无退路。”
“暮音娘娘?”虞堇堇陡然转身,“你倒是敬她得很呐!”
小彩蕈不敢看她,垂下头,沉默良久。
“我与仙子说这些,并非是要获得仙子的原谅,而是想借自己的遭遇晓谕仙子,如我这样的妖,暮音手中还有很多!或是无奈或是无路可走,他们为一己之私,一而再再而三地扭曲是非,与天蝉山渐行渐远,以至于犯下大错,将自己从妖推向了原本连自己也唾弃的妖物之列!”
小彩蕈缓缓抬头,努力提起眼皮:“若说仙子是赤灵妖心目中的神灵,那么小庙里的那尊石像便是妖物的在世菩萨。他们大都因心中痴念不得解脱而将自身性命交代给了暮音,只想在生命的最后有一个圆满。心中遗憾得以弥补,也不枉来这人世走一遭,即便这圆满是虚幻的,他们也能甘之如饴。”
虞堇堇半垂着眼,瞳眸被一排密睫压着,看不出其中情绪。
小彩蕈使力吸入一口气,泪眼婆娑地看向她:“暮音手中的书笔便能弥补他们心中的遗憾,但作为交换,他们得将自己的妖丹交给暮音。而我发现,暮音收来的妖丹最后都会到一名握着白球的黑衣人手中,那白球我记得,正是当年夺了元进性命的白球。”
“且那球里有活物,黑衣人不仅以妖丹喂养,待之还甚为小心。”小彩蕈转动黑眸,眼露坦诚,“而仙子才至玄灵楼暮音便让我布下毒丹,赐我闯冥界的法宝来对付您,我想她与那黑衣人定是酝酿着一个阴谋,而这阴谋针对的不仅仅是喂食白球的妖丹,还有仙子您!”
虞堇堇明白过来,原来暮音之所以能在人间流连千载,全是那黑衣人的功劳!
暮音费尽心力,用海棠的未书和浮生笔诱骗赤灵妖,是为了得到妖丹。
那白球里究竟有什么东西?为何偏要以妖丹为食?
“仙子,我所知道的全都在话里了,我大限已至,仅凭一丝藏在小宝脑中的意识才能再见仙子一面。但愿仙子能记住方才我说的话,多加小心!”
虞堇堇下视着他,神情仍未松动。
他虽有心悔过,还冒着风险抽出自己的意识,为她带来这些消息,却终究不能改变他助纣为虐的事实。
若她没能及时阻止那半颗为祸一方的毒丹,那么城西的百姓便会悉数殒命,这些他可会想过?
为救小宝,他甘愿卑微地将她的仇家当做菩萨来求拜,应下他尚能分辨得出的错事,一错再错!
他身为赤灵妖族中的一员,为小宝一人而置一城百姓性命于不顾,她不能原谅!
赤灵妖族在外名声本已败尾,她苦心多年,试图扭转妖族声誉,哪知总有不听话的小妖们出来招惹是非,给妖族蒙羞。
是心寒,更是恨其不争!
“既已与赤灵妖撇清关系,为何还要对我说这些?”
头上似响起了一声惊雷,小彩蕈失神的眸子动也不动地望着她。沉默片时,他极缓地垂下头,腔调变得沉了许多。
“元进因我而死,元进之妻也因我而死,我实在不想......”
“不想他们的儿子再因你而死,是吗?”虞堇堇声音陡然拔高。
小彩蕈身躯一颤,抬头望她。
“元进因救你而丧命,他的妻子心灰意冷跳崖自尽。你想救小宝,却又要将自己的性命搭进去!”虞堇堇哼笑,“你可曾想过,等你死后,小宝怎么办?他才五岁,如何自立?你是想将他交给暮音还是愿意收养他的人?若是暮音,小宝大有可能会走你的老路,成为她手中的一个傀儡。若是人,没有了暮音盗来的魔族术法,小宝时而人身时而妖身的问题应当如何解决?他只会被人当作怪物,遭人嫌恶。而除了这些,你那半颗妖丹最多只能让他的生命延续半月,这些你可曾有过考量?”
小彩蕈眼泪汪汪地望着她,声音也在打颤:“她之前答应过我,她有办法救小宝,给......给他一个好去处!”
“愚蠢!”
虞堇堇眼神犀利,这一句话似在她心头点了把火,将她强行压制的怒意彻底点燃:“办法?什么办法?我的血吗?”
“若我的血有起死回生之能,那我的紫藤姐姐还会死吗?”她猛然吸一吸鼻头,揉着鬓角,“暮音究竟给你们灌了什么**汤,竟叫你们如此信任她?难道她能使唤冥王,给你们篡改生死簿不成?别忘了,是她将你推入利刃,将你害死的!”
听到这,小彩蕈紧紧咬起下唇,似要在惨白的唇瓣上咬出一个窟窿来。
声音落下,屋内变得安静许多。
小彩蕈下唇有了血色,眼底也换了红:“仙子,对不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宝随他父母而去,即便有诸多不确定,我当时也只能一试。”
他眼前的那抹红色越来越暗淡:“我也曾入过那书,心中遗憾得以弥补,我真的......真的会轻松很多!若不是小宝,我怕也是深困其中,再难出来!”
虞堇堇自知再说也无益,别过头,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
“回家的路,我再也找不着了!”
眼前那抹红色顿然消失,小彩蕈两眼一黑,眼皮只留了条小缝,黑色的天地里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背影。
一个孩子的小肉手紧握着旁边女子的两根手指,一跳一跳地前行,稚嫩的声音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仙子,小彩蕈长大了也要做我们妖族的大英雄……”
两介身影渐渐远离,瘫坐在地面的小彩蕈缓缓抬起他笨拙的右手,尝试挽留。
以前总有人在耳边说,外面的天地有多么辽阔、多么美丽,可外头究竟怎样?他们谁也说不清楚。
如今,他亲眼见过了!却是用自己一生换来的!
“仙子,若能回到与您初见时......该有多好!”
虞堇堇扭头看他,只见他那小胳膊抽搐了一下,落在了大腿外侧。
她站在他的正对面,将那小人儿看了许久。
老牛缓步走来,瞥了眼地面安静下来的小宝,转视虞堇堇:“仙子,他的执念是小宝,他临死前也没如何安置小宝,暮音那他已断了后路,这是笃定您会救小宝?”
虞堇堇喉间一哽,为了小宝,他做了两手准备,对小宝的情谊,无可厚非。但想着小树林那日,他临死之际都还在求暮音,她便同情不了他!
老牛见她眼底泛起红晕,长叹一声:“其实仙子痛心的是他为救小宝,一开始想到的是暮音,而不是您,对吧?”
听了这句话,虞堇堇一声嗤笑,久久未曾有话。
经此一事,虞堇堇再没心力去管柳承意换师父的事。
她抬步出门,看了趴在墙上的白歌一眼。
白歌尴尬地挥动着他无处安放的手,笑嘻嘻道:“哎呀,堇堇,你怎么哭了?哦......明白了,我现在就替你收拾那小白脸去!”
虞堇堇没有应他,只沿着楼道下至二楼。
此刻,柳承意正候在楼梯口的位置,本是想等她那边事一完,便要将刚刚被搅扰的比试进行到底,但见她这幅样子,他也熄了此心。
算了,下次吧!
随后抬步上楼瞧小宝去了。
虞堇堇回了房间,刚踏入房门,孟小鱼便提着药箱朝她跑来:“师父,你该换药了!”
孟小鱼将药箱朝她提了提,见她似有心事,便以为还是在为海棠的事伤心,试着开解她:“师父,我阿爹说人要往前看,不能总活在过去,去日的事已成定局,谁也无法改变。可明日不一样,只要太阳照常升起,一切都是未知数!”
“我们一定可以找回真正的海棠!”
他补充道。
虽会错了意,但总归有些温度。
虞堇堇嘴角抬了抬:“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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