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年,我决定当一个笨蛋。
那一年,我走出了冗杂的家族,那一年,东京咒术高专只是日本地图上一行小小的字,一个不那么有名的宗教学校,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忽略过去。
——不过在大名鼎鼎的六眼入学后,它马上就会变得非常有名!我眉飞色舞地想。这份迷之自豪感暂且先放下,因为我的视野里出现了好大的一棵樱花树。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杰和硝子。
盛夏的暖风自带一点犯困的气息,斑驳的花影在风中晃动,此时他们俩正靠在那棵樱花树的蔽荫下睡觉。
那个位置看起来好舒服。
我方觉实践才能出真理,并且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当即踢踏着步子过去身体一歪,毫不客气把我旁边的男生当靠背。
午后的微风静止不动,碎金般的光芒穿透叶隙落在脸上,我彻底忘了报到这件事。
等迷迷糊糊醒来时,头顶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你们仨在这做什么?”
我身子一抖,脚一蹬。那一瞬间草叶纷飞,我听到侧边的两声闷哼,我睁开眼,刚好和被我踹飞出去的两人对上视线。
“……”
这就是我和两个同期结下梁子的始末。
我头顶的女声还没消失,她此刻应该正憋着笑。
“……噗,抱歉。你们是今年的一年级吧?”她说,“我叫庵歌姬,是你们的学姐。醒了就好,夜蛾老师还等着你们报到呢。”
我旁边的两个人异口同声:“谢谢歌姬前辈传达。”
不过不巧,我还陷在刚刚羞恼加尴尬的往复情绪中,于是我哈的笑了一声:“歌姬前辈?老子才没有这么弱的前辈咧——”
“哈——?!?!”
“歌姬——歌姬歌姬歌姬歌姬——”
“你这家伙——给我用敬语啊——!!”
……这就是我结下的另一个梁子的始末。
我在他们三个人反应过来之前,转身拔腿就跑。
盛夏的风呼呼吹,我跳下台阶,越过栏杆,金色的光芒在碧绿的叶片上翩跹,树海翻腾,就像波光粼粼的水面。那天我一口气跑出了好远,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
十六岁的夏季,我再次怀着砰砰直跳的心情,笑哈哈地和大家一起戏弄前来报到的后辈。
七海是一个严肃板正的学弟,灰原是一个乐观热情的学弟,冥前辈是一个梦想嫁给金钱的有志学姐。
那天为了给学弟们接风,我们一起去了居酒屋。在硝子的怂恿下,我夸下海口负责全场消费,杰对我毫无负担的落井下石,大手一挥就让服务员端上来三大盘A5和牛。
对面将将成年的学姐组合正在拼酒。歌姬这会喝醉了,搂着冥小姐一展歌喉。不过她醉酒后的歌声大打折扣,冥前辈目前尚且维持着体面微笑,一旁的七海和灰原已经开始痛苦的捂住耳朵埋头。
也不知道是不是歌姬的分享阈值到达了巅峰,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我们对视了一秒。
完蛋了。
我拔腿就跑,跑的比入学那天还快,只可惜店内的逼仄环境影响了我发挥,我踉跄了一下。
头顶的灯光来回闪烁,我的大脑磕在地上嗡嗡作响,来不及爬起身来,她一个头槌,狠狠砸在了我身上。
那一秒我好像看见了我过世已久的曾祖父在向我招手……
未能反应过来的五个人,看着我们结结实实摔了一大跤,表情颇为一言难尽。
原来这就是不尊敬前辈的代价吗?我自暴自弃的摊开四肢,赖在地上想。
倒在大理石地板上的感觉和倒在草地上感觉不一样。虽然后脑隐隐发痛,耳边还是歌姬的靡靡魔音,但我就是莫名感觉很开心。
街道的车站附近,喷泉广场铺着石砖,居酒屋里灯光融融,古朴幽寂的学校内樱花盛放。时光仿佛能在这样的日子里流淌到大地的尽头。
我喜欢东京的咒术高专,喜欢这里有些湿热的盛夏,喜欢这群有趣的人们。
这里是我的归处,是我所有美好记忆的启蒙点。
我要当个笨蛋,而所谓的笨蛋,就是要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度过每一天。
我做了很久的笨蛋。
十六岁那年夏天,我像个笨蛋一样,对未来充满希望。
……
一开始只是普通的疲惫。
那一年的夏天很热,星浆体任务结束后,我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最强。天内死后,我和杰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击,不过我依旧是个心大,且执行力强的人。
我转而开始研究无下限术式的多用性,用忙碌杀死了内心的愧疚。在这段时间里,歌姬和冥前辈从学校毕业,而即使留在学校里的人,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们了。
那个夏天很忙,我们分别出着不同的任务,奔赴不同的城市。那棵樱花树还立在那里,但我们不再有时间可以休憩,在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藏进蔽荫里躲懒。
某一次我出完任务回来,久违的在医务室见到了杰和硝子——他的侧脸被咒灵划了一刀,硝子在给他治疗。
对身体素质优秀的咒术师来说,这点伤口不算什么,可我突然觉得他瘦了不少。
我鬼使神差问了句:“杰,你还好吧?”
“没事。”他勉力笑笑,“只是苦夏罢了。”
我没太在意,也许是因为咒灵爆发期,也许是因为堆积如山的任务,那天的最后我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什么事的话要跟我和硝子说哦……”
“好。”他笑着答。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对话。
十七岁那年的夏天,灰原静静地躺在医务室白色床单上,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十七岁那年的夏天,七海提交了辍学申请,永远离开了学校。
十七岁那年的夏天,杰屠杀了一个村子的人,叛逃了。
盛夏的暖风依旧自带一点犯困的气息,那棵樱花树依旧伫立在那里,枝繁叶茂,遮天蔽日。
它的蔽荫下不会再有任何身影。
在那个夏天,在那个一如既往潮湿中带着些温意的夏天——
我们的青春结束了。
……
百鬼夜行结束的那天,是一个距离盛夏很远的严冬。
我从杰的尸体旁站起来,从那个小巷口走出来,看到了风尘仆仆的歌姬,和抽烟的硝子。
我假装没看见地上散乱成一堆的烟头,笑着和她们打招呼。我说:“哟,怎么都站在这里啊?”
没有人回答我,静谧无声的空间里,时间仿佛暂停。我听到风声,细弱的呼吸声,心脏停止跳动声,无声哭泣声,这些声音落在我的耳际,在我脑中交织成一声悲鸣。
万籁俱寂时,歌姬走了上来。她没有言语,只是张开双臂,像保护幼儿的雌鸟,将我们的脑袋拢进肩窝里。
我听到硝子啜泣的声音,闷闷的,很低,很压抑,可我还是没有流泪。我微微卸力,眨了眨眼睛。
我用很平静,很平静的声音。
“他是笑着走的。”我说。
那天我和硝子,以及赶回东京校区的歌姬在学校的樱花树下站了好久,我们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似曾相识的下午,只是站着——
只是站着。
我在出神。硝子在出神。歌姬好像也在出神。
直到橙红色的光线将面前的木椅拉出一条长长的阴影,那一刻有一道无形的线,清楚的将两个世界区分开来。
影子里和影子外,这边和那边。
我抬起头。
暮色四合的时分,光和阴影的界限那么分明,万物的轮廓变得抽象而陌生。漫长的停顿过后,我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要去居酒屋吗?”我问她们。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听见了蝉鸣。
蝉鸣。
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的蝉鸣。
后来的我,在狱门疆里也听到了蝉鸣。
夏天是一个很温暖的季节,是晒的发烫的草丛,粉白清丽的樱花,和落在在窗沿上的甲壳虫。
校园里树影成荫,如果在操场跑累了,就可以躺在树底下睡一觉。眼前是簌簌扑动的樱花,耳边是窸窣起伏的虫鸣,阳光透过叶片缝隙落下来,一切都是那么宁静安好。
所以,时光是从哪一天出错的呢?
我不知道。
时光依旧在出错。
我从狱门疆里出来,再次回到战场的时候,看到惠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废墟里。
没有两面宿傩,没有特级咒灵,所有扭曲的咒力都消失的干干净净,惠的怀里是一张我从来没见过的脸。
那个身影早就没有气息了,但惠好像没有注意到这点。天际破晓,金色的光芒溢出来,勾勒出视野中一片残骸的建筑物轮廓时,他突然哑声开口:“……是日出。”
他叫怀中的那个身影:“小狸,是日出。”
“太阳升起来了。”
他重复了几次,理所当然的没有得到回应。惠垂下头,黑色的发顶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起来,那股畏寒般的颤抖渐渐蔓延到全身。
我张了张嘴,看着他逐渐弯下了脊背,好像折翼的鸟雀一样,再也飞不起来了。
……
惠四十岁那年,我和歌姬结婚了。
惠参加完我们的婚礼,同年,他搬去了距离东京很远的北海道。
我知道那儿的阳光很好,玉雨花开得也很好。惠说自己的房子被白梨花簇拥着,一打开窗户,就能看到连绵起伏的花海。
他说,那里每一个寂静的夜里,都很安宁。
某一天,我突发兴起拉着歌姬和硝子去北海道探望他,路上不小心丢了手机,到惠家时,被他叨唠了一整个下午。
惠皱起眉很严肃的教育我们,让我们三个年过半百的中年人少折腾。
我露出年轻时那副赖皮模样,仗着还未缩水的身高摸了摸他的脑袋。
“不管怎样,GTG也是你法律意义上的监护人嘛。”我说。
“啧。”他很嫌弃的撇开头。
手掌离开惠的头顶时,我才惊觉他居然也长出了白发。
那一刻我有点恍惚。
原来时光不再,原来关于夏天的故事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原来,我甚至已经开始记不清他们的脸了。
记忆变得模糊,遗忘成为自然,任何人都无法抵御衰老的代价。
最强也不例外。
所有人都不例外。
我突然没头没脑问了惠一句:“……你呢,这些年过得好吗?”
惠愣了一下,看向我。
“抱歉。”我抿了抿嘴唇,“抱歉,老师那个时候被困在封印里,什么都没能做。”
他摇了摇头:“这不是老师的错。”
“能救大家,她一定很高兴的。”惠说,“小狸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是吗?”我喃喃道。
是啊。
是的。
他们也一定会高兴。
柔和的晨光倾洒下来,我坐在樱花树下,坐在那些小小的墓碑旁边,看着崭新的一天慢慢升起。
我们没有在北海道过多停留,惠有自己的故事,他和悠仁有约,还要继续踏上旅程。至于我们的故事,我想,我和歌姬硝子一起活下来,没能随着大家离去,一定是因为还要“守护”未来的故事。
若世界在不远的将来再次陷入危机,我们都愿意献上自己的生命守护未来。
化作无垠的苍穹,化作无声的雨露,辽远天空,辽阔水面,甘作沉默牺牲。
但是,在那一刻来临之前——
在那一刻来临之前——
我阖上眼帘。
梦里的季节是盛夏,虫鸣在耳畔渐渐清晰,黑暗融化开来,变成书页上晃动的光斑。我坐在蔽荫下小憩,熟悉的脚步声从身后慢慢接近——
“悟。”
我没有动弹。
我屏住呼吸,生怕自己此刻醒来。好半晌,才慢慢抬起头。
“哇……你这家伙居然在发呆?”杰笑起来时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
我试了几次,拿出曾经吊儿郎当的语调,若无其事地说:“啧,老子才没有发呆。”
“明明就有。”他说。
“没有。”
“有。”
“没有……”
“有。”
“……”
见我一反常态止住了话头,他忽然收住声音,有些奇怪的拍我肩膀:“……你怎么了,悟?”
过了好久,我才回过神:“因为阳光很刺眼。”
他看了看头顶的树冠,又看了看我,然后突然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拽起来。
“走吧。”他笑,“硝子七海灰原,歌姬前辈和冥前辈都还在等着呢。”
他将我从树影蔽荫处拽出来,推着我跑过被阳光晒的金灿灿的学校操场,风吹开我前额的碎发,叶片散落下一连串的光晕。
我问他:“我们要去哪?”
“你这家伙睡糊涂了吧?”他朝我翻了个白眼,然后说,“我们当然是要一起去冒险啊。”
不远处的校门口,大家都等在那里。天空碧蓝如洗,绿叶在我们头顶窸窣作响。
他问我:“你不想冒险了吗?”
“不。”我说,“我想。”
那些平庸的时光,每一秒都很耀眼。
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全部都很耀眼。
丰收的季节还未来到,明净的天幕万里无云,蝉噪在热空气里蔓延,树叶被阳光映的闪闪发亮。
我的梦里是永远也不会结束的盛夏。
【完】
*GTG:五条悟玩的一个梗,称自己是麻辣教师Great teacher Gojo。来源出自麻辣教师GTO 人物——鬼冢英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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