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龙洞。
“喏,熟了。”
章鱼将军削下飘香的鱿鱼须,闲着也是闲着,还削片放海草上了,才卷着往前递。
鱿鱼小将欲言又止,默默地暂缓了自己再生触须的速度。
鲨鱼统领拨动了一下火堆,随口吸溜了一条小鱼,还别说,深海里虽不见天日,到处都是丑八怪鱼,但质感紧实,味道还挺甜。
火堆里都是弟兄们,可怜他们都被练成了丹药,只能在这当燃料,应该能烧上许久。
无意间挑飞了一颗丹,滚烫,砸在了阿黄尾巴上。
“嗷呜呜呜!”
那处刚好是阿黄和鲨鱼统领互咬尾巴留下的伤口,本就被咬秃了一块,新长的尾巴毛又被烫掉了。
这下好了,一鱼一龙旧怨未了,又结新仇。
要知道,龙族,特别是东海的龙都很爱美,在看守天牢的日子里,最喜欢打理自己浑身飘逸的毛发,鳞片也是呵护得紧。
阿黄火上心头,冲着鲨鱼鳍就是一口。
鲨鱼统领也恼了,东海这些龙吃他的烤鱼翅就算了,左右能再生,如今还垂涎起鱼生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扔掉烧火棍抡起刀枪就是砸。
碎石横飞,溅起泥沙,水都浑了。
旁边卧沙的蟹将不动声色,藏着还没长大的蟹钳又往旁边挪了挪,顺带夹碎一只路过蠕动的海胆,三两下吃干净。
鱿鱼小将长吁一口气,背起触须,一喷一张游到章鱼将军身边。
“老大,我们要一直讨好东海这些条子吗?我的手不够分呐。”
“哼,寄人篱下,先给几日甜头他们吃吃。”
“是是是,老大深谋远虑。”
泥沙稍沉,阿黄拧成麻花,咬住鱼鳍不松口,爪子扣进了残缺的盔甲里。
“还敢扯我尾巴!找死!”
“我呸!这秃毛细条,扯了又如何!”
“死龅牙!朝天外撇的龅牙不如不要,我来替你敲掉!”
“秃子!”
“龅牙!”
泥沙再起,一片混乱。蟹锤鱼妖敲着武器叫好,到处劈里啪啦。
敖光闭目养神,盘在千年珊瑚之间,不得清净,又来了。他看了一眼自家族人,忍住了。闹就闹会吧,终日在深海,暂且随他们去。
不知我儿如今身在何处,可有身康体健,三餐吃得如何,千万别再为了练功累坏了自己,我儿可要百事顺遂,万不能再有差错。
儿行千里,不在身边,敖光终归放心不下。
留守老人家的思念海底众妖不懂,只一昧喊打叫杀,南海的不服北海的,东海的看西海的也不顺眼。
“鲨老大!我来助你!啊哈!看刀!”
“仗势欺人!阿黄我来助你!嘿咻我撞!”
浅灰色的长条撞掉虾小兵,一摆尾扫翻了卧沙的蟹小将,砸到攻城虾头昏脑涨,又打作一团。
愈发声势浩大,还磕掉了一丛敖光的珊瑚。
青筋暴起,忍无可忍。
“安静!安静!”
敖光尾巴重重敲打海底,总算静下来了。
众妖兽一秒收起武器,互吐口沫,然后又坐回一起,捡起灵丹重新燃起火堆,这光亮谁都不想灭了。
一群不省心的东西,敖光环视周遭,点点火光。
离天空万里远,却如见漫天星辰倒映,隐隐灼灼,不息。
敖光吐出一口龙息,蔓延开去,每一个小火堆都明亮了一些。能多燃会,就多燃会吧。
“王。”阿青前爪伏地行礼,“如今我们身在深海龙洞,若非翻转这汪洋,无人能寻到我们一族。您不必守在此处,我们东海一众龙族,管得住他们。”
“无妨。”
龙洞太过隐秘深邃,就算给敖丙留了传音法器,也时常信号不好,敖光时常忧心。
好在我儿一有机会就传讯,聊慰我心。只是常有哪吒那小子的杂音,叽里咕噜的说个不停。
李靖夫妇和太乙哪有自己教得好,我儿知书达理,行事有度,法力益增,来日必成大器,徜徉这天地间无拘无束。
阿黄仔细理顺了尾巴的几根惨淡毛发,才前来屈爪行礼。
“王!此处我们弟兄定会管理妥当!我们一族被隔离许久,与外界久不来往,才致那无耻之徒可以轻易栽赃。王,您不必守着我们。”
敖光经此一役,亦明白一味退让换不来生机。以前没得选,并肩作战之人背信弃义。如今,活了几千年,才去试吗?
浑身褴褛的魔丸敢与天试比高,扬言要扭转乾坤敢打破这世俗的不公,莫非我真的老了?我的刀,可还锋利?
东海一族无一不朝着珊瑚床叩拜,他们不想当王的累赘。
其余三海之众相互看看,也都卸下武器,低头以示臣服,这天上的仙中仙,来日他们若有机会再杀几个,不枉此生。
小小火堆似也亮了几分,无声摇曳。
敖光心中热血澎湃,仰天长啸。
龙啸震荡人心,久不平息。他给东海一族留下了一缕神识以防意外,转眼间珊瑚床已不见龙影。
阿黄绕着珊瑚丛拉起围栏,王的寝殿不准他人踏足,他会仔细打扫,一个贝壳碎都不会留下。
阿青伸出一爪飞远了些画个圈,道:“此圈内可解私仇,若有怨进圈决斗,旁人不得插手,生死不论。”
话音刚落,妖兽拍着胸甲,舔着血痕就要动手。
“可,败者要做成烧烤。”
烧烤?死法太丢人,不行。众妖兽一滞,收回迈出的脚步。他们舞枪弄刀,箭在弦上就是不发,互瞪,企图瞪退眼前人。
人间,两国交界,鱼龙混杂。
九州渴望修仙之人众多,却不是谁都有资质可拜师求学,普罗大众里谋几个银两果腹养家的才是多数。
妖族也偶见其中,人们早已见怪不怪。
妖既不伤人性命,又不毁坏家边良田,两者几乎和平共处,还有买卖可做。毕竟妖族皮实,他们去深山远水找来的矜贵药材食材,都值得交易。
敖光被一小贩叫住了脚步。
他久未到人间,隐去威武的龙角,不着铠甲一身清白,衣袖与衣领上全是精巧的绣纹,打眼望去就知富贵不凡。
“这位公子?……老爷?”小贩一时拿不准称呼,见敖光脸上并无愠色,还是选了年轻些的叫法。
“公子,我这有些新鲜的海货,在内陆可不多见。小的家里老母还在等药钱,公子若有兴趣课愿买下,定是鲜美异常!”
此人很局促,不停扯自己短了一截的外衣,期翼着敖光能都买下,他愿意平价些一二厘,海鲜进价也不便宜。
敖光皱眉,眼前不过半大小子,多半是被宵小骗了。他篓里的扇贝鱼虾是死的,被施了障眼法看着新鲜罢。
天牢里吃腻了海鲜,闻着这味敖光就嫌弃,还不是现捕的。
“我没有钱。”
“打,打扰了。”小贩很失望,多走几里路吧,前头的市集有人大量卖海鲜,散户卖不出价,原就想着走远些,娘长期喝药都要花钱。
“这个可不可以。”
手心里是一把如同白玉般的贝壳,小巧油润,光可鉴人。
敖光没人间的银钱,他听闻人类也会用贝壳当货币,遂掏出一些,海里多的是。
“可以!可以的!当然可以!谢谢公子!公子善心必能长命百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
千岁老龙王不语,挥挥手示意小贩回家吧。
敖光接过小篓子,上面有妖的气息,既然路过,他打算治一治欺骗救命药钱的小妖。
“你有没有带错路?”
“不敢耽误仙人。我亡妻留下的遗物找她弟弟一找一个准!她那弟弟,更是厉害的妖物!”
“最好如此。”
“嘿嘿嘿这边走。”
三个道士装扮的人跟在一缺牙男子身后,走街窜巷,手里牢牢拽着捕妖的法器。
海鲜摊后面的小巷,柳司打着哈欠,他的帷帽之下,风吹过时额角隐隐露出龙角模样。
“龙神大人,这是剩下的银两,您过目。”
柳司扫一眼,挥袖尽数纳入乾坤袋,里边全是他攒下金银珠宝,往里探去皆是珠光宝气,晃人眼。
“干得不错,下次我回龙宫,再在龙王前替你美言几句。”
“有劳,有劳。”
又得了许多宝贝银钱,柳司眉眼弯弯,黑瞳红光闪过,妖异非常。这让本就瞧呆了的商贩点头如捣蒜,双手奉上买给小妾的玉镯,这玉清透如水,透着些雨后山间屋里的青色,上上品,几经周转才从贡品里偷换流落商市。
“小的一番心意,还望龙神大人笑纳,笑纳。”商贩自以为摩挲着柳司接过玉镯的手,不过是对着虚空垂涎。
“诚心之举,我便不推脱。”
“自然自然。”商贩迷糊着离开。
柳司念了两遍祛尘咒才收下玉镯,对付这些酒色之人,还是从隔壁狐狸洞里学来的媚术好用。当然,也只有自己如此绝色的容颜才能将这**之术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刚转身,便被一股强大的气息定住了身形。
“小妖,不义之财不可取。”
敖光拦住柳司去路,妖生来就比修仙之人背负更多,这不过几百年道行的小妖若走上歧途,往后修炼之路便愈发艰难。
既然同为妖族,指点一二未尝不可,就当,替我儿行善事。
柳司方才一下方寸大乱,哪里来的千年老妖怪,近身竟然毫无气息,他差点炸鳞,几欲使出压箱底绝技拼个你死我活。
可听语气不似仇家,又见来人满身富贵,容颜稍逊自己三两……一或半分,柳司便镇静下来。
“见过前辈。前辈尊驾,怕是有所误会。”
敖光避开目光,小妖媚术还想用到自己身上,胆子实在大。
黑瞳里尽是可惜,柳司接着道:“我从不取不义之财,方才肥头肥脑的商贩恶贯满盈欺男霸女,我只是让他损些财钱,何罪有之?”
“有一半大小子,他急着为母筹药,你也骗。”
“冤枉!”柳司从来对容貌佼佼者耐心异常,往常被误解他能打便打一顿出气,妖嘛,谁和人讲道理。不过今日他可不想被眼前美人误会。
“前辈若是得闲,不若随我去那小子的茅屋瞧上一瞧。”
敖光狐疑,柳司怕他不信,搬出在外自己给的身份给自己佐证。
蛇妖不受待见,愚蠢的人类偏爱龙族,那些又凸角又长爪的,哪里有纯正的长条好看。伏羲大神、女娲娘娘亦是蛇身,柳司一贯与有荣焉。
但出门在外总要有点江湖倚靠,东南西北以东海龙王为首,因而柳司取千年深海珊瑚雕刻了一对“龙角”,他自称。
“我乃东海龙宫最受器重的龙,在此胆敢以东海龙王之名担保,绝无欺瞒。”
真是胆敢,敖光压下眉头,睨了一眼作揖的小妖。
镇守天牢许久,每一条龙的颜色深浅他都记得,眼前小妖,眼生的很。
柳司知道四海龙族都待在天牢里,寸步不得离,苦哈哈的。可人类不清不楚,他一漏“龙角”,一甩尾巴,从来没有不信他的。
“前辈?”
“去去无妨。”
敖光挥手施法,转瞬两人隐匿身形,飞身前往小贩的家。
“前辈功法了得!”
柳司已是难得的妖族天才,蛇妖同辈无人出其左右,自小过目的法术练几回便会,方才竟然看不清前辈的施法。他慕强,又悄悄打量了一下敖光的容颜,悦目,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敖光在半空之中,细看之下,小贩的母亲行将就木,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怎么可能!”
柳司原来在小贩带回家的药剂里掺了灵药,对妖来说不过平心静气有益修行,对人虽不能药到病除,可延年益寿不在话下。十几文钱换一筐冰鲜鱼虾,再得与母亲多几年的安康时光,买卖不亏。
但眼下,只余小贩执着地给母亲喂药,即使明明喝不进去。
敖光深深皱眉,这小妖顶着东海之名招摇撞骗,还几乎害人性命了吗?
“师兄!在那!”
“妖孽!你谋财害命,还不速速认罪!”
几个道士绕了半天终于见到了人影,腾空而起就要收了这妖畜。
缺牙男子畏畏缩缩,却惹得柳司青筋暴起,害了姐姐性命的贱人居然还敢出现。
他二话不说避开道士就冲出去掐住男子脖颈,怒火中烧,竖瞳尽显。
“给我去死!”
“呃……咳咳……哈你,哈哈你倒是杀……杀呀,你姐姐死前……都还护着,护着我……”
“放屁!我姐姐怕我染上杀孽,不愿让你脏了我的手,你有什么资格提她!”
五指越收越紧,男子脸上青紫一片。
“哈……哈哈,哈杀不了,就……别废话……哈哈,仙长救我……”
道士等到妖畜伤人便师出有名了。
柳司不甘,他不能杀人,只能在男子断气前泄愤般甩到墙上,能断几根骨头就断几根。
从男子咕噜咕噜滚出了一颗丹药,那是柳司掺进小贩药材里的。
眼见收魂幡就要砸到柳司头上,敖光打了个响指,收魂幡断,他把柳司隔空捞到了身边,小妖咬牙切齿还气头上呢。
“妖族之事,轮不到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东西管。”
眨眼间两人已没了踪影。
小贩的母亲醒了,与儿子相拥而泣,敖光给了一丝神力,命数将尽,救不了,但最后的日子里那位母亲会舒坦些。
离了市集,敖光放下手里的柳司。
“错怪于你,此丹药可抵数年修行,权当赔礼。”
柳司不接,脑袋倒行一路冷静了,姐姐之事他令会想办法,要那贱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眼下他反而大拜。
“前辈!心怜疾苦,深明大义,何错之有?”
有钱又有颜,出手帮小贩一家他也瞥见了。柳司可不打算就此别过,他还打算偷,呃不对,拜师学艺。
相遇即是缘分,小蛇毫不犹豫牢牢抓住千里一线的机缘。
“小辈有一事相求!”
“何事?”
“小辈名唤柳司,万望能拜前辈为师,习得几分法术。千载难遇前辈这般英俊潇洒威动四方器宇轩昂功力高强心怀大爱之人,实乃吾辈楷模,心甚向往,仰慕之情犹如滔滔江水情意绵绵不绝!我见前辈应是初到人间不久,小辈混迹妖域人界已久,或能略尽绵薄之力!前辈意下如何?前辈如此良善之人,可狠心拒我千里之外?”
柳司一开始言辞凿凿,字字真诚。说到绵薄之力带上几分不确信,提到被拒语气里藏着几分不怎么藏的委屈。
他爹是书生娘是蛇妖,这些掐媚之词同爹学得信口拈来,撒娇取巧同娘学得炉火纯青,毕竟爹就是吃娘这套被套牢的。
敖光本不想牵扯过多,可这小妖忐忑的神情让他想起了自家儿子。以往敖丙修炼考核时,被自己给予了太多期待,也总是这副既期待又忐忑的模样。
到嘴边的拒绝敖光终是没说出口,只是。
“你要拜师,却不坦诚。”
柳司一听有戏,眉开眼笑,不用媚术也带三分迷情意。
他思来想去,不觉自己有何欺瞒,总不能先把户口所在地、家有几口人这些都先一一禀明才能拜师吧。
见人睫毛眨呀眨,漂亮眉眼却露傻气,敖光道:“变回原形。”
柳司变了,习惯性装龙,还贴心地把自己缩小,好让前辈兼便宜师傅从头到尾看清自己。
小黑“龙”,通体鳞片瓦光锃亮,日光下五彩斑斓的黑,显然精心打理过每一片鳞。
敖光手直直向前,触碰柳司的“龙角”。
柳司没什么动作和反应,反而歪头表示不解,黑瞳清澈显乖巧,他装的。胡二娘说只要是男的都吃这套。
龙族的角至关重要,最亲密之人才可触碰,这小妖,鳞片倒是美轮美奂,幻化龙形装模作样的功夫却不到家。
敖光捏住了“龙角”,往上一揪,像摘发箍一样,拿下这对珊瑚龙角。
“!”
鬃毛和四爪都是幻术,柳司一惊,砰的一下全消失了。
不知道为什么,柳司或许是慌不择路,又或许是有意为之,他半空中急急忙忙绕了好几个八字,没找着地洞,一头钻进了敖光的广袖里,露出半截装死的尾巴。
敖光低头,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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