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凉意渐生。
远处回廊下,几名侍女聚于檐下避雨,细碎笑语夹杂着零散字句飘来。
“郡主今儿,往太子府去了?”
“可不是?听闻殿下重伤未愈,兼之车马劳顿,归途颠簸,伤口崩裂,流了好多血。”
几名侍女面面相觑。
忆及郡主面对世子,冷淡疏离,不言关切,甚至吝于给予一眼暖意,而于太子殿下,纵是抱恙之躯,亦要冒雨亲往看望,其中一名侍女心念微动,“郡主与殿下自幼常在一处,青梅竹马的情分,到底不同……”
情深意重?谢枕河指节倏然收紧,唇瓣抿作冷硬一线,眸光冷冷,穿透迷蒙雨帘,望向几名浑然不觉的侍女。
一股无形寒意迫近,几人顿觉脊背生凉,慌忙噤声,缩着脖颈匆匆散去。
木槿正灼,娇蕊簌簌承雨,其后,乔蕴蘅静静立着,将谢枕河细微的神情变化尽收眸底。
府邸深深,下人偶得闲暇,难免聚集嚼些舌根,打发枯燥辰光。
谢枕河下颌紧绷,倏然倾泻的嫉恨,浓烈的几欲撕破他平素矜贵自持的假面。
难道因当年未能携她同离,她已对他失望?
难道入宫伴读数载,她早已芳心别寄?
难怪成婚以来,她屡以玉体违和为辞,避而不见,如此,何苦与他缔此姻缘?
诸般念头缠心,在谢枕河心间盘桓不去。
看来,火候正好,一抹笑意悄然晕染乔蕴蘅唇畔。
乔蕴蘅从花影深处款款步出,眉尖若蹙,似有愁绪,“妾身见过小侯爷。”
“方才……”乔蕴蘅近前半步,声调轻软,“可是闲言扰了世子清听?那些丫头碎嘴,只当过耳清风便是。”
谢枕河回身,语气冷冷:“你来此处何事?”
他少有与杨氏见面,此处是他书房,早前严令身边之人,不许杨氏近前。
乔蕴蘅故作一副被他面容厉色所惊的模样,纤肩一颤,微微垂首,怯声:“妾身只是担忧小侯爷,方才路过,偶然听得几句闲言碎语,故而……”
乔蕴蘅细细窥探谢枕河神色,只见他眸色幽沉,极力隐忍,乔蕴蘅面上故作凝着难以启齿,“事关郡主清誉,妾身本不该多言,只是,小侯爷待郡主一片赤忱,妾身实不忍见你受人蒙蔽。”
谢枕河心底喃喃:郡主……
除却宫中之人,恪守规矩,宫外鲜少有人刻板遵循,唤陇安世子夫人,本是旁人尊重陇安,仍唤郡主。
郡主二字,此时落入谢枕河耳中,却是化作心刺,悄然扎进心腑深处,引出阵阵隐痛。
“蒙蔽?”谢枕河声线陡扬,“杨氏,你可知妄议主母,当论何罪?”在他面前,无人可以置喙陇安半句不是。
陇安是他心中,顶好之人,纵使情意生变,他不会怨她,世事变数本就崎岖,当年之事,亦是他没有竭尽心力之故。
“妾身不敢。”乔蕴蘅颤睫抬眸,眸中水光潋滟,漾着全然的恳切与不忍,“只是妾身近日闻得,宫人窃窃私语窃窃,郡主心中,自始至终倾慕,唯有太子殿下一人。”
宫规森严,杨氏需得依例入宫,向中宫请安,偶闻宫人私语实是寻常。
乔蕴蘅眸光切切,“未入丰鄞,妾身偶闻家父言及,郡主当初亲近小侯爷,实因彼时太子殿下地位未稳,郡主不过、不过是借侯府之势,为心上人铺路,如今太子根基渐固,郡主的心,自是……”乔蕴蘅恰到好处噤声,只余哀婉眸光凝着谢枕河,神情仿佛为他承受万钧之痛。
杨氏嫁入宣平侯府,其父所求恩旨之由,便是杨氏倾慕谢枕河经年,乔蕴蘅只得强抑心头憎厌,强作欢颜,装作一副情深在乎谢枕河之态。
谢侯选择襄助勉之,一则颛孙彻为君不仁,苛政虐民,苛待旧臣,二则亦存私心,勉之素来惜才,将来,或能为谢枕河谋一坦荡前程。
颛孙彻忌惮旧臣,旧臣子女多处低位、婚配失宜,因而远遣谢枕河督理塘关。
只是颛孙彻未曾料想,颓败塘关,竟在谢枕河手中焕然一新,政通人和。
而今荣王与谢侯姻亲,门阀之势大增,暗里,已然触忤颛孙彻宠信的章安妃一党,谢侯唯有襄助勉之,以求后路。
近日以来,谢侯于朝堂,竭力为勉之扫除异己,助勉之坐稳储君之位,加之勉之而今军功赫赫,颛孙彻即便心绪难平,碍着颜面,只能屡屡嘉赏勉之,以彰其功。
若言十成,勉之的储君之位,已稳六成。
“一派胡言!”谢枕河胸膛起伏愈烈,额角青筋隐跳,厉声斥责,“杨氏,妄议郡主,构陷储君,谁给你的胆子?此等卑劣之言,简直污耳!”
乔蕴蘅心知不妙,立时故作惊骇,踉跄后退,险险跌倒,眸中蓄满泪水,“妾身失言,妾身该死,妾身只是不忍见你……”乔蕴蘅哽咽,语不成句,以袖掩面,“受人蒙蔽。”
乔蕴蘅仓皇屈膝一礼,跌跌撞撞奔逃而去,乔蕴蘅心下雪亮,再不离开,只怕毙于谢枕河手中。
谢枕河鲜少厉声斥责下人,何况杨氏身居侧室,身份尤甚,想来,他心中早已被这些闲言碎语浸染,毕竟自他与陇安再见,这些闲言碎语便没断过。
执掌一方关隘之人,岂会真如面上所显温煦纯良,乔蕴蘅自是不信。
重重雨幕,阴冷浸入骨髓,谢枕河颓然跌坐冰冷石阶,浊雨溅湿袍角,沉沉紧贴腿侧,雨声淅沥,敲打青砖黛瓦,敲打他混乱不堪的心。
别后重逢,他只觉陇安已非旧时。
陇安与太子的风言风语,他非初闻,然凭着记忆中的陇安,他原本笃信二人不过纯粹兄妹之情,现下却隐隐动摇。
乔蕴蘅一席话,狠狠扎入谢枕河心底幽微。
那些刻意被他忽略、压抑的画面,此刻挣脱桎梏,纷至沓来,陇安看向太子时,眸中的柔光,恰如初时与他视线相触,而今,那光却再难触及他分毫。
谢枕河低喃:“借侯府之势,为心上人铺路……”这话反复在他脑中啃噬。
谢枕河阖上双眸,不愿再去深想。
-
太子府,东院。
寝居漫着浓重的药草苦辛之气,混杂血腥,勉之卧于床榻,唇失血色,额角渗着冷汗,显是疼痛,太医方才换药退下。
怀钰伸手探向裹着白纱的伤处,怕弄疼他,凝滞半空,终是无措垂落,眸中蓄积的泪水承托不住,大颗大颗地滚出,坠于衾面,洇开圈圈深色痕迹。
话堵喉间,化作汹涌泪河,奔涌难抑。
勉之缓缓启眸,唇边堪堪凝起安抚笑意,声息低柔:“怀钰别哭,太医诊脉,我已是无碍。”牵动伤处,引来喉间一阵压抑闷咳,额前冷汗细密沁出。
怀钰眸中水雾氤氲,怒道:“这般模样,你还称无碍?你是不知,你现下是何模样。”怀钰颤声失控,全然不顾此处是太子府,不顾左右还有侍女侍立。
勉之眸光视去,众人即刻会意,悄然退下。
“哥哥……”怀钰唤声倏然低回,浸透挣扎。
她只是,不愿见他受伤,经年失去的至亲、友人,已将她心魂剜去大半,如何再能承受。
凝着哭得气力尽失的怀钰,勉之眸光复杂难辨,交织心疼,交织愧疚,因她担忧,或许还有一丝欢喜。
勉之抬起右手,缓缓覆上怀钰紧攥锦衾的手背,“吉人自有天相,你看,哥哥这不,还活着么?”
掌心温热触及,怀钰心头一悸,只觉不妥,拂开勉之,“哥哥,你告诉我,遇袭当真只是意外?还是,有人按捺不住?”
朝廷只道那名将士心怀怨怼,刺伤储君,归于意外,是何缘由朝廷没有明言,而今外有强邻虎视眈眈,内有章安妃觊觎储位,她岂会轻信只是意外。
勉之右手微滞,缓缓收回身侧,眸光凝向怀钰,神色泄出无奈。
一室岑寂,唯余烛火偶作噼啪,曳动光影落于二人面容,神色各异,勉之没有即刻答她。
思虑良久,勉之低低叹了口气,“实为意外,此事已结定论,并无旁人作祟。”
那名将士刺伤他后,当即举剑自戕,未及讯问,便已气绝。
线索方断,他还未查出头绪,颛孙彻又严令禁查,道是扰乱人心,初疑章安妃与四皇子手笔,而后亲信暗中探查,此人及其亲人,与章安妃一党毫无牵系。
此人亲人,唯余养父,待他再寻此人家父探问,此人家父已因失子伤心欲绝,溘然长逝,草草下葬。
应是自幼培养的死士,无从探查。
勉之不愿怀钰忧心,没有承认。
“哥哥,当真如此?”怀钰再问,语中密布不信,她非愚钝之辈,看得清楚,怎有这般凑巧之事,今时哥哥,已然刻意相瞒,忆及往昔诸事,哥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勉之默然,缓缓点头。
怀钰瞧见方才换上的素帛,此刻血迹浸染,蜿蜒流下,触目惊心。
万般猜疑,此刻皆被抛诸脑后,唯余惊惶,怀钰慌乱抽出腰间尺素,双手颤抖按上洇开血迹,朝外喊道:“太医!速传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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