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害怕他再说出什么话才跑走,我——我只是,落差有些太大,我有些难以言明的无力感。
他想让我变成什么样子都可以的,对我没有那么耐心,没有那么温柔也可以的,我可以重新习惯。说什么都可以,没有那么在意我的感受也可以。
他不愿意再朝我走过来,可以,都可以。
仿佛有一双冰冷的手撕扯我的神魂,我站在厨房门口看里面的人来人往,匆忙的人影剧烈晃动,一分几道彩相。
我迅速抬手遮盖住眼睛,低下头避开所有可视物,浑身难以承受地疼。
……只要是陆昭戎。
周身四起旋风,带着一种收敛所有狂躁,只等酝酿后席卷整个世界的压抑感,企图缠绕上我的手臂。
——“上神。”
我抬了抬头,看见一个端着托盘的侍从朝我福身。
从指缝里露出的视线与他稍对,原本恭敬顺从的人忽然尖叫一声往后退去,一瞬惊扰了其余井然有序的人群,饭菜泼洒了一地。
隐约骚乱的动静在四面八方细碎传越。
体内气息一瞬躁动,我闭了闭眼,强行忍耐下险些无法控制的力量,放下手上前一步。
一众人纷纷后退。
缓了缓,我压着嗓音开口:“有还热着的粥饭吗?”
“……有、有的。”
我点了点头,压着气息说话:“不要太热的,刚好能入口即可,端过来。其他膳食都做得软和一些,尽快布置。”
一众人纷纷脚步匆匆地散去,低着头像被人恶意追逐一般。
我接过侍从战战兢兢递上来的托盘,压住心底里的情绪,转身朝来时的方向闪过去。
在房门前堪堪停下,我反复假设如何进门,听见里面传来与人交谈的声音,迅速收敛心神,阻止了门边守着的下属上前敲门。
……
“哎呀。”蒋辛调侃的语气透出几分不端庄的风流,“有人靠真舒服,这多少层出不穷的麻烦事——”
“你能面对我的时候正经点吗?”陆昭戎冷声打断他。
蒋辛停顿了一下,语气中透出些出乎意料的惊讶,道:“生气了?”
“……”
“咳。”蒋辛不大自然地改换话题,“我是想说,你哥的意思,先定住锦城,再以锦城的名义,帮助琴川。我也是这么想的。”
陆昭戎接话道:“帮助?怎么帮助?谁去帮助?这里面的事除了于长玉,有人清楚吗?”
“这——就是你要考虑的问题了。”蒋辛说,“我们只是提供一个建议,要不要做,如何做,这是你要决定的事。”
陆昭戎便道:“那你们的建议是什么?”
蒋辛停顿了一下,随后似乎压低了声音,但于我而言没有多少影响,于是听到他说:“那自然是,杀一儆百,以兵止戈。”
“……”
我手腕毫无预兆地抖动了一下,托盘连带着粥饭霎时被掀翻。
“哗啦啦”一阵碎瓷落地,我呼吸急促地退后了一步,堪堪躲开。“哐当”一声托盘着地,屋内声息瞬止。
神思片刻游走,我迅速朝一旁下属招了下手,在屋内脚步声抵达门边以前,快速而低声地吩咐道:“把这里收拾了,叫人再端过来——提醒他吃些东西。”
不等对方应答,我迅速隐去身形躲避开,等待开门的那一刹。
陆昭戎快步到跟前拉开门,四下环顾了一遍,视线定格在地面的一片狼藉上,眉目冷静,问:“刚才谁来了?”
“……是上神。”
陆昭戎神色不变,仿佛早已经料到,只是多言来求证,极其流畅地吩咐道:“下次记得通报。”
那下属瞬间抬头,随即又迅速低下头,回应道:“是,公子。”
陆昭戎转身要回去。
“……公子。”那下属犹豫着叫住他。
陆昭戎偏侧过头,留下半边视线。
下属聪明地隐去我的痕迹,提醒道:“您,今早没来得及吃早饭,还是多少……”
陆昭戎眼眸微动,姿态坚定地抬手制止了他,回过身离开了这里。
我攥了攥手边的树枝,寻到陆景湛待的地方,摸过去低声交代道:“等蒋凤吟走了,叫大夫过来给他重新上一次药。”
陆景湛愣了愣,按下出鞘两寸的剑柄,点了点头,问:“……好,但是——您去哪里?”
我心里一阵说不上来的难过,避开他的视线,说:“不去哪里……我只是自己一个人待一待。你,不要在昭戎面前提起我。”
陆景湛默了一下,竟丝毫不出预料地看了我一眼,回说:“好,属下记得了。”
我正欲转身的动作停滞了一瞬,眼眶一瞬湿热,于是匆匆背过身去,仓促离开了昭戎待的地方附近。
大片大片干黄的落叶在空中飞卷,留下越发荒芜的树枝树干,不知所谓地独自摆动。
我抬袖遮了遮眼,站在无人的地方缓和克制了许久,堪堪压下眼底汹涌的泪意,盘腿坐在树下梳理力量的暴动。
一片清寒的乡间小径上,层层绽开了不应时节的花草。
我恍惚失神了一瞬,隐约追忆起曾追着我奔跑,摔了一身狼狈的陆昭戎。
——“你不要再被骗了。”小鱼说。
我猛地闭上了眼,紧紧抓着铺在膝盖处的衣裾,眼睫颤动。
……
他不会骗我的。
如果不是魏清明留下的祸端,原本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昭戎也不会跟我吵架。
我松开手,一点一点地回想,道,我和他讲过的,他不会想着欺骗我。
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被我这样不精细的人忽略掉了。
我抬手捂住自己半张脸,遮住眼睛,试图这样能从被拦挡的视线中,一点一点分开逐渐混作一团的记忆——只要我能找到,我可以成为他更喜欢的样子。
停歇的气息转瞬之间再次狂躁,神魂撕扯的疼痛叫我仓促止住回想,片刻间大汗淋漓,几乎无法保持清醒。
我无助地闭了闭眼,脱了力靠在树干上喘息,空荡荡地看着天空。
……
苍灰色的。
我愣了一阵。
……天空。
我忽然间觉得无地可容,仓促举起胳膊挡住我的眼睛和半张脸,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慢慢隐藏起气息,一动也不敢动。
——
天地间悄然无声地刮过一阵冷风,手背上落下一片冰冰凉凉的东西,转瞬融化。
眼睛顿时一阵酸胀疼痛,我抓起地上的土胡乱往上扔出去,一阵恼怒。
……别看我。
可恶的天道。
雪花陆陆续续往我身上飘,我强压住酸胀的眼睛,把胳膊收回去,抬手拽了一把又要被吹凋零的花,立刻传音道:“于铃。”
“……在。”她那边传来些繁杂的声音,似乎很混乱。
我撑着地面往上靠坐了一段,匆忙擦掉脸上已经变冷的汗渍,收了收情绪,与她说:“……我不过去了。”
于铃那边卡顿了一阵,有些断音。
“什……么?”她嗓音抬高了些,“什么?你不过来我怎么搞?”
我抓了抓身下的土,花瓣与土尘糅合在一起,手指脏污黏腻,但我完全不是很想顾及,胡乱说道:“怎么都行——你不用顾及我。”
于铃的声音忽然飘忽,追问道:“什么意思?”
我偏过头看了看扛着寒风,伸过来安慰我的花枝,情绪一时难忍,憎恨道:“……杀了他们,于铃,在岛上降灾——沉了天官府。”
“……你疯了?”她呼吸颤乱了一瞬,“岛上还有人!”
我伸出手接住探过来的花枝,抚了抚,心底一瞬阴翳,再也不想容忍,说道:“上不欺星辰,下不欺鬼神。多年前一场天怒,没能让他们记住教训……如此看来,便都是命数。”
她突兀地停顿了一下,继而似乎躲到一个更安静的地方,不接话茬,反而放低了声音询问我,道:“你怎么了?心情不好吗?发生什么事了?”
我停顿了一下,不受控制地记起陆昭戎从身后揽住我,言语带笑,温柔细心地询问是谁惹我不高兴的情景。
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心情悄无声息地又翻上来些,一时难忍,使我有一些极其防备的,被人窥探的脆弱与抵触,于是没和她回话。
于铃似乎从嘈杂的地方越走越远,直走到半点声音也没有的地方,沉默了一阵,顺着我的话问:“地灾……会不会波及太广了,毕竟岛下面一般都连着一片,万一海水倒灌——”
我推开手边的花,压下心底一瞬之间涌上来的憎恶,回绝道:“不必多虑,这是天道该考虑的问题。找到魏清明相关的一切,尽数销毁掉。”
“……你真是疯了?”于铃语气里透着些不确定,“上面那个没劈死你你也是不长记性,祸不及后世啊,我的神,你不要冲动。”
我笑了一声,跟着念了一句,反问道:“祸不及后世——我没有这个权力吗?”
于铃蓦然安静。
“……有。”她说。
我便顺着巫祝与我的牵连,顷刻间向她的神魂施压,淡声道:“那么我赐予你降下地灾的旨意——吾之祝师,以神之名,斩杀欺神者,沉没蒙蔽世人之地,救万万人于愚昧,告万万人于不可侵,汝遵否?”
于铃一阵寂静,许久,仿佛低骂了一声,回复说:“谨遵吾神。”
“……嗯。”我垂眸半靠在树干上,安静地看着飘向我的雪片。
一阵冷风,雪花乱舞。
我抬了抬头,看见来时的路上已经覆上了一层白雪,原本扑腾热闹的雪陡然冷清,有一丝寂静。
我看着白茫茫的路怔然,心想,好像每个冬天都悄无声息。
想必现如今于铃和昭戎关系挺好,否则昭戎不会知道她在哪里。
我沉默许久,到底没有问她是否昭戎谈论过如何想我的事,只是声音忽然低下去,诚恳道:“多谢你。”
一阵人声嘈杂。
“……什么?”
她有些匆忙地回了一句,似乎又回到了混乱人多的地方,没有听得清楚。
我默然,没有再回话。
……
不论如何,她总是,没有弃我而去。不管是上一次下山,还是这一次。
虽然我和她总是相处不了,也不赞同她的一些言行。但她总是很坚持。
我仰头看了看天,撑着树干站了起来。
.
陆昭戎身前的铃铛一阵震动。
满屋子的人都停下忙碌,目光似有若无地汇聚在他身上。
陆昭戎手中动作一停,神态自然地走到僻静的角落。
甫一碰上手指,耳边便传来一道平稳淡然的声音,带着几分警醒,唤道:“共主大人。”
陆昭戎顿了一下,轻声回复:“嗯。”
于小鱼的声音忽然从手里的铃铛里传过来,提醒道:“你离山的时候,神婆应该给了你一样东西。上面有天虞的咒术,你可以对着那样东西讲话。”
陆昭戎下意识低头看了看铃铛,试探着开口:“……有什么事吗?”
“玉哥儿在你旁边吗?”他问,“如果在的话,你不要讲话。”
陆昭戎默了一阵,回复说:“不在。”
于小鱼便安静了一会,问道:“这么晚,他没有回去?”
陆昭戎抬头看了看天色,按下心里的担忧,平静道:“没有。”
于小鱼随之再次安静了片刻,没有再问,说道:“锦城情况已经稳定,我来请示是否护送令兄离开锦城。”
陆昭戎顿了一下,回说:“不必,如果可以,你帮我注意一下蒋凤吟,尽量避免他和我兄长相见。”
于小鱼闻言沉默,片刻后说:“恐怕不能,玉哥儿被锁杀后行踪不定,我准备过去。另外,琴川会有大动静,你——后面不要再对琴川那边做什么,这就已经够了。至于……出于社稷之类考虑,希望你能多考虑一下,玉哥儿的处境。”
陆昭戎听着他逐渐加重的语气,心底混乱了一阵,“嗯”了一声后禁不住问:“锁杀到底是什么?”
于小鱼声音低沉下去,似乎非常不满他不知道这个问题,语气不是很好,说:“玉哥儿连这个也不敢告诉你?你到底怎么办到的?”
陆昭戎眼睫颤了颤,没有回话。
“卑鄙的人族。”于小鱼骂道,“……清算。为避免大面积降雷造成天灾,所有逆天而行的罪责全数加诸一人之身,这是最好的结果。”
“不管善恶何存,世事如何变幻,皆在规则之内。规则之外者存在规则之内,会被规则泯灭,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于小鱼带着告诫的语气,一五一十地解释,“若雷劈陈郕,玉哥儿身为地祗之首,因果累积后与天相撞,轻则山川崩逝,重则混沌再生,不如一开始就都给他。”
“……会如何?”陆昭戎心底惊颤,不敢想象于长玉一直以来都在经受什么,心底无法克制地疼。
于小鱼却道:“你不需要知道——天虞正在准备退入大荒,希望共主大人在此前,能将一切尘埃落定。”
陆昭戎呼吸颤抖,忍了又忍,语调平稳地开口:“……好,我知道了。”
随后下令,四处散播周府大势已去,举兵攻入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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