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哥儿?
“……”
玉哥儿?
“……嗯?”我回了回神。
于小鱼猛地长舒一口气,讪讪笑道:“我以为你又……”
我回眸看他,摇了摇头,淡淡道:“没有。”
于小鱼尴尬地避开我的视线,胡乱点了点头,低头摆弄手上的沙子。
嘈杂的水声和潮湿浓重的海风阵阵袭来——水声浩浩荡荡。
黄昏的夕阳铺天盖地浸满了整片浅色的沙滩,翻滚的水与永恒不动的土壤一阵一阵地交缠冲击。
惊心动魄。
我坐得很高,清楚很多事情。
我从辽阔的海面上收回视线,低头看着手里的沙砾。
但我不清楚到最后,陆昭戎究竟更喜欢我多一些,还是更向往权势。
“玉哥儿!”于小鱼忽地抬起头看过来,指着他捏得不成样子的沙雕,哈哈大笑,“这是你!”
那沙子几乎黏成一团,半塌不塌,几乎只能看出个人形。
我跟着他轻轻笑了一下,否认地摇了摇头。
于小鱼笑声停顿了一下,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又傻笑起来,乐呵呵道:“是吧,可好玩。”
我默默点头,转眸往远处看,烟波浩渺。
《山海》里是这么形容的:
南次三经之首,曰天虞之山,其下多水,不可以上。
海面起起伏伏。
有一年我下了山,在人间留下了天虞的痕迹,于是许多年后陆昭戎根据《山海》找到了天虞山的位置。
天虞山上有金玉,有长生。
有。
他唯独带走了我。
于是对于我,他完成了这一整件事——他的引诱,循序渐进的经营狩捕都叫我一步一步踏入他的圈套。
我与他结同心是在许多年前的春天,决裂也是。
“玉哥儿。”于小鱼低着头加工他手里的沙人,犹豫着问我,“天授和因果……到底有什么联系?”
我回了回神,竟罕见地没有立刻答上来。
许久。
只听得到潮涨潮落的水声。
于小鱼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看我,磕磕巴巴道:“我就是,随口问问。你不开心,我可以回头问阿婆。”
我低头抓了一把沙子,摇了摇头,解释道:“天授赐予神侍的身份,实际上是天道与我们的相互让步,因果……”
比如,陆昭戎被天授予生在锦城,后来他成为了锦城众多公子中的一个,因为他的优秀和努力,果为他被派遣来到天虞。
于小鱼怔了一下,说:“也就是说,他的因果影响了你,所以你才会下山,是吗?”
我顿了一下,否认道:“不是。”
我下山,不是因为他的因果。
于小鱼沉默下来。
我看到辽阔海面上的雾气,贴近海面的飞鸟从上面飞过去,构成一张海上落日的巨幅。
在遇见他的时候,我就很清楚,那整片染着红日余晖的水光里,满是轰轰烈烈的义无反顾和深重的离别。
只是我,不想错过。
于小鱼起身拍了拍身上,局促不安地看着我,小声道:“我们回去吧?”
我点点头,招风托着他往上飞。
我知道他这是把一切的起因归结于了自己,但我并不想解释。
我有时候会想,于铃究竟和他说了些什么,叫他不过前后几个月,如此迅速地演变为无情薄幸的模样。
几句话,就把他痴缠了一整年的感情泯灭为不值一提的样子。
可惜……这些都没有了意义。
我昏迷了四年。
我们承诺过无数次的来日方长,暗自憧憬的无数时光,在那几句话里已经被击得支离破碎。
不管这中间发生了什么,都已无法拼接。
很难想象一个人在短短一年爱上了另一个人,可巧在时间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我回山醒来后于燕之问过我,说:“你后悔吗?”
我那时还在想如果我当时坚定地拒绝于小鱼,陆昭戎会不会被我纠缠到改变主意,所以我神思恍惚地问了回去:“你是说哪一件事?”
他罕见地沉默了。
我知道于燕之想说什么。
但我并不想听到。
我回过神,看见我的屋门前阿婆正在等我,拄着拐杖,眼睛浑浊不明,静静地侧头听着动静。
我和小鱼都沉默了半晌,然后于小鱼规规矩矩地给她行了祝愿礼,目露担忧地看着我。
我朝他摇了摇头,转身跟着阿婆进了屋。
——
“跪下!”
拐杖重重捶地,庞大的威压瞬息降临在我身上。
我眼前忽地一阵发花,重重跪在地上。
我神色平静地闭眼缓了缓,垂着头,一言不发。
阿婆沉默地看了我许久,忽然拿起拐杖敲在我身上——重重一下,直打得我胸腔一闷,血气上涌。
一瞬模糊,我听到拐杖上垂坠的石头相碰撞的声音。
阿婆慢吞吞呼出一口浊气,质问道:“你可知错?”
我晃了晃发花的脑袋,静了片刻,咽下一口血气,低声问道:“我……错在何处?”
阿婆怒气冲冲地又重重敲了我一棍子,再问道:“现在可知?”
我身形晃了一下,默然地摇了摇头,“不知。”
“不听话的孩子!”阿婆猛地站起身,一连打了我三下,带着怒意的嗓音有些许颤抖,低喝道,“你又跑下山去做什么!”
我恍惚了一瞬,想起坐在沙滩上回忆时一刹那的意动,不敢回话。
阿婆似乎知道我所想,拐杖重重锤在地上给我醒神,喝道:“老婆子我再问你一遍,你可知错!”
我沉默半晌,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轻声道:“您受累。”
阿婆一动不动了半晌,猛地一棍敲在我背上——我重重向前跌去,吐出一口鲜血。
拐杖一下一下,带着阿婆愤怒难忍的宣泄,我一声不吭地受着,跪在地上几乎直不起腰。
渐渐地,我开始头脑昏沉,无力地闭了闭眼,隐约听到阿婆压抑的哭泣。
她毫不留情地一棍棍打着,直到我不能动弹。
她颤抖着长出一口气,弯下腰把我抱在怀里,轻轻擦去我脸上的血,哽咽道:“孩子。”
我闭了闭眼,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阿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克制着泪意问:“疼不疼?”
我深深地回忆着,应道:“疼。”
阿婆眼里滚下泪来,痛恨地说:“既然疼,为什么还下山?”
我怔然地静了一阵,回应说:“我想……看看。”
阿婆一巴掌打在我的背上,似乎气狠了,却又舍不得再下重手,恼恨地说:“……不记打,不记打的孩子!”
我默然地转头,看窗边渗透进来的曦光,不予回应。
阿婆一下哭出声来,颤抖着声音问我:“你为什么不哭啊……孩子?”
我忍着疼咽了咽血沫,回她:“我哭过了。”
阿婆紧紧地抱着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哽咽着,感叹道:“会哭了,会哭了……在外面哭的?”
我默默无言地点了点头。
阿婆颤抖着手摸我的眼睛——眼眶干涩,没有泪。
她眼睛里便如雨般落下浑浊的眼泪,哭到近乎失声,一下一下轻轻拍抚着我。
我怔怔地看着她,缓缓伸手抚上她的脸,轻声道:“阿婆,不哭了。”
阿婆泪流满面地摇头,轻轻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抱着我,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我知道,她其实有很多话想说。
但是我累了。
我不想再回忆一次,那个陌生的异乡里,我是如何落荒而逃回这里。
我在陆昭戎面前痛哭到哀求的场面,对那里的人来说,只是一场令人唏嘘的轶事。
那太难堪了。
没有人能够理解,我深深爱着的人,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狠狠地,在我心口上毫无保留地捅上一刀,究竟是什么感受。
以至于,后来我再想起,都觉得遇见陆昭戎的那两年,像是做了一场绮丽如幻的美梦。
——
那一刀,险些要了我的命。
“玉哥儿——”
我拨弄着手里的白玉铃铛,看了看蹲在窗边歪着头看我的长毛白猫,伸手给它系在脖子上。
“玉哥儿!”
于小鱼兴冲冲地冲进我的屋子,大呼小叫地到处蹿。
“我听说你身体大好了!怎么样?我来找你玩了!”
我看着被他撞倒的屏风,安静地走过去伸手扶起,然后捡起桌子被砸到后散了一地的练字纸,仔细整理了一遍。
于小鱼动作一顿,茫然地站在原地不敢动了。
我平静地看着他问:“你想去哪里玩?”
于小鱼怔了一下,神色顿时不自然起来,声音也不自觉放轻了,“你……”
“这些年变了好多啊。”
我点头“嗯”了一声,用镇纸压好一堆练废的纸。
于小鱼尴尬地笑了笑,帮忙把飘得远的捡起来,“我听说你,前两天出关,想过来陪陪你。”
我接过来那张纸,拿着纸仔细看了看,又“嗯”了一声。
于小鱼小心地观察了我一阵,稍稍放下心来,四处打量了一圈,笑道:“真漂亮啊,这都是你用木材自己做的吗?”
我点了点头,余光忽然瞥见白猫朝我床头挂着的穗子扑咬,转身去把它重新抱在桌上。
于小鱼新奇地看了看穗子,疑惑道:“你怎么挂个玉佩在床头?这猫半夜得把你床帘抓花。”
我动作顿了一下,没出声。
于小鱼过去看了看,嘀咕道:“隼?”
眼看他伸手就要拽下来,我心神一变,喝止道:“别动!”
于小鱼顿时浑身一颤,讪笑着回过头,解释道:“我看它眼熟,不是故意的。”
我怔怔看着摇晃不定的玉佩,惊觉心跳声混乱剧烈,经年来平静淡然的情绪霎时一片惊惶,疼痛感骤然侵袭。
“玉哥儿!”
我下意识抓住于小鱼搀扶的手,神思恍惚地看向轻轻晃动的紫色穗子——那颜色已经泛旧发白,有几根细小的丝线跑出来。
于小鱼惊魂未定地看着我,下意识又看了看玉佩,眼底霎时汇聚起风暴,震惊地愣了一阵,脱口而出:“你——你还留着他的东西?”
我惶然看着于小鱼不知何时拔高的个头,匆匆点了点头,掩饰道:“留个念想。”
于小鱼怔怔地看着我。
我避开他的视线,匆匆给这份念念不忘找到一个借口,低声解释:“时岁一转眼,没有多久。”
于小鱼眼底情绪忽变得复杂,强忍了半晌,说:“玉哥儿,你……你要是放不下,要不就下山去看看吧。”
我偏头咳嗽了一下,连忙把血腥气咽下去,辩解道:“不用——”
话未完,又连着咳了好几下,把后面的都咳没了,叫我半晌也没能重新找到理由。
于小鱼一下急了,一边伸手抚拍着我,一边急急忙忙开口:“要不就下山看一眼吧,你现在不是能下山了吗,虽说身体是好了,可要是心里一直不好,身体上也还是会反复的!”
我自顾自缓和了一阵,阻止他不停抚拍我的动作,摇了摇头,“没事,我还好,没有一直想着。”
于小鱼顿时显得有些无措和焦急,苦恼地想了一会才说:“你是担心时间太久了吗?没关系,我听于铃说陈郕现在发展可好,咱就当去游玩体验的,你看行吗?”
我抓着他胳膊的手紧了紧,垂眸不语。
于小鱼紧接着劝我:“你不用害怕,我陪你一起过去,咱们就远远儿地看一眼,你不用怕打扰到他。别说忘了,就是他心里有了别人,那你们也早没了什么关系,他也发现不了你,是不是?”
我僵了一下,转头愣愣地看着他,下意识重复道:“……心里有别人?”
于小鱼闻言一停,眼里顿时渗出泪光来,嘴唇颤抖着半晌说不下去,半晌,躲避开我的视线,道:“你别这样。”
我怔怔然回过神,半晌没说出话。
气氛就这么沉寂了一阵。
我认真地想了想,有些茫然地看了看窗边的猫,回应道:“那我……能带着簌雪去吗?”
于小鱼匆忙擦了擦眼角,匆忙点头道:“当然!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我现在就去两边山头交代一声!”
我迟疑地开口:“今天吧?我们先到琴川,行吗?”
“诶!那你——”
他应该……不会再喜欢别人了吧?
我惴惴不安地想。
他心里大概知道对不起我,或者他曾经努力争取过那么久,心里应该也多少不甘心。
我知道他的性子,他总是常常不肯接受现有的结局。
玉哥儿?
万一……万一他处境还艰难,那我,悄悄地帮一帮他,他一定会多记挂我一点。
“玉哥儿?”
我抬头,有些茫然地看向于小鱼。
他放轻了声音,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那你……稍微收拾一下东西吧?”
曦光悄然流转到桌角,我抬手摸了摸,光线从我手指间穿过。
“好。”
我悄悄地,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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