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长玉为他开了一城的花。
陆昭戎有日晨起练剑,起身时从窗子外面透进的清香叫他愣了一愣。顾及到于长玉还睡着,他推了半扇窗往外瞧了瞧。
他不知道于长玉是怎么想的,纷繁的落花被风摇着铺了一整条街道,这不合时宜的景象,于他而言是没有时间去放肆欣赏的。
楼下的花在还不算太亮堂的时辰里晕成一片片阴影,他怔怔地往下看着,忽记起那日神仙递来的一支桃花。
当时……便就放在了窗边的烛台上。
陆昭戎下意识看向烛台。
好像……他不记得那花枝被怎样处理了。
也许,早便被于长玉丢了。
或者顺着风落在了外面。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望着于长玉睡熟的方向出了会儿神,静静搁下佩剑,轻手轻脚地下楼去。
他没有特别喜欢花,那只是随口找的理由。
便像那支桃花,于长玉随手折来递他,又随手放下。但那原本是于长玉喜欢的东西,却对于长玉来说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但还好,他如今大抵可以摸清长玉的脾气。
陆昭戎在客栈门前的桃树下站着,静悄悄看着宁静的街道,漫天轻缓悄然地浮动着落花。
他抬手摸了下眉尾的剑伤,很细,几乎不怎么明显,所以于长玉没有很轻易注意到。
花瓣落满了南术城。
他静静地在街上走着,为了这一城的花,他一个人走了三四条街,没有练剑。
“你这两日同桑儿走得近?”他翻了一页书,“我这里也没什么事,你若是无聊,不妨去寻她出去转转。不必顾及我。”
于长玉似轻飘飘看了他一眼,仿佛一瞬便将他的心思瞧了个通透,写了一会儿字条才说:“沈桑想同你提瓦舍的事,你这两日总不出门,她寻不到机会。”
陆昭戎静了静,瓦舍?近来沈桑倒喜欢上听曲儿了?所以他们能聊些什么?
……日日传书?
于长玉摆弄着沈桑写给他的小字条,忽地轻笑一声,仿佛瞧见了有趣的描述。
“瓦舍怎么了?”陆昭戎脱口而出。
气氛安静了一瞬。
他……本来该问,沈桑为什么要跟他提瓦舍的事。
陆昭戎抬了抬眼,瞧见他仔细观察了一遍自己写的信纸,不太满意地皱了下眉,然后才仔仔细细地折好,小心递给了立侍一旁的黎红木。
黎红木抬眸看了于长玉一眼,然后很快低下视线。
纸页细微撕裂的张弛感忽然叫人惊醒。
黎红木轻手轻脚地出门送信去了。
他手上摩挲了一下破裂的纸屑,低头看了看,不太明显,但确实有一道裂纹。
手中空了一瞬,大片的阴影忽然压下。
他怔了一下,瞧见于长玉逼近的眉眼。
原本已经覆上他额角的手指忽然一顿,于长玉压低了声音,道:“如何伤的?”
神仙的语气总是淡淡地,可这句却透着压迫。
他有一瞬胆怯,没敢抬眼去看他的表情。
但他大概猜得出来——总之也是淡漠的,眼神里会带些不喜。
“之前出城作战,不小心弄的。”他说。
于长玉有片刻的沉默。
这加重了他的不安。
温凉的指尖在眉尾的空白处划了一下,陆昭戎愣了愣,听到一声轻缓的叹息。
随后是指尖轻柔反复的摩挲。
“沈桑想将南戏带到锦城去,怕不合规矩,想叫你出主意。”
陆昭戎心底被轻轻碰撞了一下。
他在解释,声音刻意放得很柔缓。
其实……说到底,他还是有些不舒服的。这种事,任谁,大概都不会太好受。他又不是于长玉,而且尽管是于长玉,也会非常介意。
谁会愿意自己喜欢的人总是跟别的女孩亲近。
“你听吗?”
“你想我听吗?”
于长玉很自然地接过话,安静地望着他。
陆昭戎静了一瞬。
其实,好像长玉早便瞧清了他满腹的算计。
……
于铃打断了他的邀约。
大概她也看到了他亲吻于长玉的模样,两厢对望,陆昭戎多少有些……难堪。
这种心情他本不该有的,陆昭戎垂了垂眸,何况于铃这般出现很不礼貌。
“无妨,我自己出去走走。”
于长玉答应得很轻易。
他便伸手拂了拂长玉垂落肩前的头发,起身要走。
“哎……”
大概于铃也觉着尴尬,无所适从地追过来。
“不必了。”陆昭戎安抚性地笑了笑,“我……”
可惜于铃找了很充分的理由。
大概天虞山的人都习惯给人安全距离,从不会慌张无措,即使是于长玉面前,于铃也依旧敢说敢做,很高傲,却又很自然地将他留了下来。
“我需要保证你的安全,玉哥儿。”
大概可能会做出什么牺牲,陆昭戎猜。
于长玉远远地站着,仿佛对此异常抗拒。
而只此一瞬,陆昭戎便恍然大悟地明白了一件事——打从于长玉踏出天虞山那一刻起,来自天虞神的力量便一直以审视的姿态笼罩在整个陈郕。所以其实,于长玉什么都知道。
他可能根本,不需要他费尽心思地去保护和隐瞒。
继而有那么一刹那间,陆昭戎平静而理智的情绪迅速出现了一丝裂缝。
来自从前相处的种种跌宕起伏,竟在这一刹那间攀生出了一星半点的怨愤和委屈,然后瞬间被压下去。
“请姑娘细说。”
——他习惯性带出平静温和的笑容。
于铃的神情很清晰地出现了一丝错愕。
好似后知后觉跟他想到同一层来,她表情逐渐复杂,轻盈而刻意地笑起来,似乎试图安慰他,说:“难怪玉哥儿喜欢你呢。”
陆昭戎沉默半晌。
然后牵强地笑了一下。
于铃也知道,其实于长玉足够聪明,到一种故作愚钝的地步。
所以原来,那些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高高在上的姿态,他以为的好似风轻云淡,当真便是俯瞰众生的袖手旁观。
——
“你想好了吗?”
那神仙的目光很沉。
陆昭戎紧绷着唇线,一瞬不眨地看着他。
那是他从未触及过的眼神,带着极大的压迫力。
于铃好似很怕,却又好像一点也不怕。
她很轻佻又高傲地仰头蔑视着于长玉,笑意轻巧,充满挑衅,说:“既然上一回没有让你吃够苦头,总要成全你一次。这样,你才能刻骨铭心。”
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话音落的那一刻,陆昭戎忽然非常非常想要探知那一段波澜壮阔的、也许对天虞山来说什么也算不得的、独属于于长玉的过往。
陆昭戎发现,好像他的喜欢里藏着一股狠毒的占有欲。
他会非常小心翼翼,记恨欺瞒,对某些本不该他知道的隐秘耿耿于怀。从而他会逼迫自己达到隐忍的地步,只能躲避和远离。
沈桑送来的小字条他再不敢轻易过问,大小事务也不敢叫人假手,在南术城里的最后几天里,他几乎每一日都在努力营造出一种焦头烂额的忙碌感。
他很清楚,他需要这一段距离和空间,以维持他清醒的头脑。
于长玉一直看着他,深邃凝结的情意浓郁到无处不在般地蒙蔽他。
偶尔挣扎得狠了,他会有片刻的恍惚,觉得于长玉的喜欢可能要更深一些,所以他无法理解也很正常。
这般想罢了,他又会觉得异常荒唐可笑。神仙么,若即若离地爱着世间的一切。厚重的爱都是若即若离的。
那种,既不能触碰,又不舍得放任,只能孤独而沉默地注视着,一刻不敢偏离目光的,厚重的爱。
而陆昭戎不过是这世间的万分之一,没有什么特殊的。
可恶地是他一直跟随于长玉的目光想念着,这些假装却又当真忙碌的日子里他抓了狂一般思念着于长玉的触碰。发梢的纠缠,温暖的相拥,亲昵的抚摸,温柔的目光——以及不断躲避的、本应胶着的对视。
“怎么不睡了?”
他倏忽间有些恼恨于长玉的沉默和孤独。
那神仙一直一直凝望着他,仿佛在不断陈述思念。
陆昭戎手里的书僵在他手上,没有翻,也没有丝毫像有手指放在上面的动静。
于长玉没有说话,好像已经看得呆住了。
他垂眸笑了笑,缠绵又克制地握住于长玉的手,小心又贪婪地摩挲着。
于长玉忽然伸手——迅速而干脆地抓向他的衣领。
清脆的铃铛声几乎和脖子上骤然勒紧的绳索一起侵袭向他,在一息之间迅猛地打破他们这些日子逐渐凝固的氛围——“你很久没有这般和我说话了。”于长玉慢慢松开手,语气淡漠,带着一丝压迫力。
陆昭戎忽然失神。
……可是,他可能还要很久,才能放下这种莫名的芥蒂。
“才将满七日,上神。”
一日一日,他算得很清楚。
“长玉。”
“嗯?”
陆昭戎轻轻放下书,克制地抓住他的胳膊,做出以往一般的亲昵动作,静静凝望着于长玉深藏思绪的眼睛。
片刻后,他竟有些控制不住地神思恍惚,口中低喃着,情不由己,道:“你想我了吗?”
……
于长玉,你是不是想我了?
一点点就好。
当然,更多会更好。
——
好近。
陆昭戎呆愣愣地看着于长玉的眉眼。
——原来已经这么近了。
他的唇几乎要碰撞到于长玉的眼睛。
于长玉皱着眉闭了下眼,低垂着眼睫微微错开他的注视,喉间有细微的滑动,但还是皱眉克制着,语气里掺杂着不悦,问他:“你撩拨我吗?”
陆昭戎轻轻浅浅地笑了,轻巧自然地蹭过于长玉的眼睛,嗓音微哑,说:“我的荣幸。”
……
兴许是他笑了,那神仙也跟着笑了一下,似有伴之而生的叹息,马车外春风微浮。
“想了。”
好像是他听错了。
那声音太轻。
“很想。”
大概是风声。
陆昭戎觉得,他的喜欢好像有些变了味道。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像只能故技重施,每日游荡于沉重危险的争夺里。
他远远地观察着于长玉,好像那神仙找到了新奇的事情,把先前买的那个宅子修饰得梦幻而美丽,仿佛……一眼便能穿过空间,瞧清那个初见的清晨。
长玉好像很喜欢草木,喜欢水。
古人言,智者乐水。
陆昭戎垂眸笑了笑。
“景湛。”他提笔写了几个树种,“神舍里也种上这些。”
陆景湛看了他一眼,垂眸接过去,欲言又止。
“怎么了?”
陆景湛反应迅速地抱拳拉开距离,“回禀公子,主公来信,叫您务必回府一趟。”
陆昭戎沉默片刻,“主公?”
陆景湛撂下佩剑便跪在地上,“公子恕罪。”
陆昭戎沉默半晌,没忍住笑起来。
他笑着便越发收不住,又无可奈何地摇头,撑着额头笑得浑身发颤,半晌说不出话来。
陆景湛没忍住抬头看他,显出极度的不安,连眼眶都吓得发红,复又低下头去,僵着身子跪在地上。
陆昭戎忽然觉得,除了笑和忍着,他好像没什么能做的了。
陆景湛这孩子,心思细腻敏感,一直以来也不曾出错。何况是他从来不记属下的性子特征,甚至也不记得人家的名字……如今人主动挑出来说,再刁难反倒是他的不是了。
陆昭戎笑着摇了摇头,大概是这么些天累着了,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问道:“你……说的是,哪个府上的主公?”
陆景湛瞬间抬起头,眼里好似蓄了泪,一五一十道:“属下和愚弟是周家公子送到陆府门前的,主公自是陆府的主公。”
陆昭戎稍作沉吟,道,所幸,是父亲的人。
想必陆景湛兄弟这些年也不容易。
陆衡可真是会打算,周府故意留在门前的孤儿也敢捡,领回来也不修不剪,一并混着和儿子一起做棋子,同周府相互下着套,这么些年竟也没有翻过船,当真是好手段。
“同我回去一趟吧。”他疲惫地摆了摆手,“我得同长玉说一声。”
陆景湛匆忙起身,“是。”
“哦,把这些年三心二意的人列个单子出来,我亲自动手。”
——
他停在房门前。
衣服上没有沾血,手也很干净,他理了理衣襟,平了平心绪,朝门外候着的黎红木看了一眼。
黎红木低着头上前,轻声说:“公子已经知道了。”
陆昭戎怔了怔。
于长玉的消息如今已经这般快了吗?
——“为何不进来?”
陆昭戎下意识僵了一下。
然后匆忙推门进去。
——说什么?
难不成说,陆衡叫他回家去相看妻妾?
那于长玉得会是什么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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