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看什么?”
火鬼扑哧着小短手小短脚爬上了叆叇峰的山崖,鱼肚白的天空下有一条明亮的银白的线,那是地平线,坐在地平线上的是一个白衫飘摇的少年人。
“天亮了。”裴泊雪目光放远,一览山景:“我在看,这个美丽的世界。”
火鬼不能理解:“它不是每天都是这样的吗?”
“每天都这样,可我从来没有欣赏过它。”
崖上没有外人,他也不再矜持,放松身子斜斜靠着。左腿竖膝,右腿随便一支,哪有平时严肃拘谨的样子。
“螺子洗春云,空塘系瘦鹄。柳烟不敝条,遮得鸦雏不?”
火鬼不解:“你在说什么?”
裴泊雪长叹一声:“我一出生就害死了我的母亲,所有人都讨厌我,视我为不祥之物。私生子、早产儿、弑母者……这么多重身份压下来,好像我就不该出生!我有时在想,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生下我来,我死了是不是都清净!”
他苦笑一声:“可是我错了。活着就比一切都好了,即将告别这个世界时,我才知道我是如此眷恋它。”
火鬼精准捕捉:“你要死了?谁杀你?”
裴泊雪摇摇头:“我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不死不行哇。”
火鬼难得沉默了,忽然道:“裴暄,我舍不得你啊。”
一开始它只是个住在别人灶台里的小鬼,为了修炼不择手段,烦人得很。裴泊雪不但没赶它走,反而默认了它的借宿,替它挡了致命的一鞭子。
他俩不曾多说过一句话,却都认可了彼此的存在。
此刻,他们即将分离。
裴泊雪难得温柔地摸了摸火鬼不长毛发的秃顶,笑道:“我相信你很会生活,别让我操心啦。”
天已全亮,他离开了崖边,到半山腰的溪流边清洗身子。一朵山茶花从上流漂下,他伸出手掌拦截了它的旅行,把花枝禁锢在他的鬓角上。
“你知不道你很漂亮?”“我吃你的颜”“秀色空绝世”,几个月前的一些话骤然涌上了心头。
他定定地看着水面上倒映的人影,不敢相信那居然是他自己。
他顶着这张脸十六年,头一次感受到这是他自己的面孔。
居然有这么难解的相逢!裴泊雪笑了,将山茶花信手除下,再次放生回溪流中。
“谢谢你,我也看见了。”
质本洁来还洁去,一切工作做好,他慨然赴死。
“十四郎,你又来玩啦。最近你老往这里跑,我娘总是叨叨个不停。”
裴雨的话总是好心的,虽然他愿意做的很少。
“呀,这不是裴泊雪嘛,喉咙上的伤好全了?忘了告诉你,剑尊大人收我为义子,论齿序你该叫我声哥哥的。”
那个烦人的容亚薇为什么也在这里?真是不巧,他总是像个癞皮狗一样粘人。
“呦呦呦,这不是十四郎吗?过不下去跟你爹爹要钱来啦?”
烦人的金夫人,杀裴墨没杀你是吧?好像不死就不会闭嘴一样!算了算了,不要造成多余的杀戮。
就这样他忍受着最后一波眼神的灼热,来到了裴焜的书房,不卑不亢道:“我只跟您一个人说。”
他静静地讲起来,从容不迫,好像讲得是个陌生人的事情。半跪在地上,腰板却是挺直的。
倒是裴焜气个半死,脸色红一阵青一阵,七窍生烟,实在忍不下这种奇耻大辱。
自己的儿子杀了自己的女儿!姐弟相残,真是家门不幸!
他从没有怀疑过裴泊雪,因为他印象里的裴泊雪是那么弱小,也那么善良……
“别以为有人罩着你你就可以胡作非为!”裴焜冲上去,便是两个耳光。接下来,是暴风骤雨似的毒打。
裴泊雪把眼泪吞到肚子里,默默忍受着怒火的宣泄。裴焜将腰带缠上他的脖子往后拉,脖子火辣辣的疼,他也闭着眼睛不肯说一个字。
“你为什么,为什么,会变得这么狠毒啊!”裴焜痛心疾首,眼泪不住流下:“是我的错!我没把你教好。”
父子相对悲泣,屋外听墙角的人都一头雾水。
“我、我……”裴焜松开了握着腰带的手,腰带送下来,裴泊雪不住地咳嗽。
“父亲的腰带是勒不死自己的儿子的。”裴焜痛苦地说,他把手指插到头发里:“你走吧。去找陈宗主,他会公平地审判你的。”
“父……”
“我不是你父亲了!你也不再是我的儿子了!”裴焜一把把他提起推搡着扔出去:“找陈宗主去!我不想见你。”
“嘭”,书房的门关闭了。裴泊雪依靠在门上,苦涩的泪水滴洒在斑驳的大门上,深一道浅一道。
容亚薇和裴氏的子女都看得惊呆了,窃窃私语问发生了什么。
“我就说他不像什么好人,私生子就是私生子……”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虽然我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但现在哭成这样绝对是鳄鱼的眼泪。”
“真虚伪啊,当时干什么去了?”
裴泊雪听不见这些人的话,他意识到他再也见不到裴焜了,也就放弃了,孤独地走出裴家的大门。
大门在身后关上了,阴霾和影子都被封锁在了宅院中。愿一切再也不见!他吐了口气,去找陈迅了。
陈迅估计已经听裴焜说了,没第一时间问他来做什么,倒是客客气气地把他迎进屋里,命弟子倒上杯香茶。
“陈宗主,您听我说……”
“不,先等一等吧。等你哭完了,情绪稳定了再说也不迟。喝下这花茶吧,也许还不如你种的。”
陈迅的态度越温和开明,裴泊雪越尴尬得不是滋味。他倒是希望陈迅能向裴焜一样严厉地打骂他,至少心里能好受一些。
“我可以说清楚了……”
“不行,再等等,你还不够冷静。”
陈迅的怀柔战略对裴泊雪毫无用处,他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跪倒在地,身躯放的很低很低:“您审判吧,什么惩罚我都接受。”
陈迅叹了口气。嫉恶如仇如他,恨不得一掌劈死这个恶劣的孩子。但无奈裴焜刚刚叮嘱过他,小惩大诫即可,总要保住裴泊雪一条性命,他身为宗主也不得不掣肘。
“你父亲是和源宗的剑尊,讨伐魔族妖族有功,于情于理我不能不卖他面子……”
“裴墨害死了你母亲这种话以后就不要说了,没有证据的事,不能乱说……”
“俗言道‘一悔能教万孽清’,你现在悔过倒还不晚……”
他绞尽脑汁地为裴泊雪找着开脱之词,却听见身后传来少年的话语:“宗主,您愿意相信我的本心是善良的吗?”
“相信啊,当然了。”
陈迅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他回答得毫不犹豫,裴泊雪也跟着信了,脸庞舒展开,眼泪也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谢谢你。”
“我只是说相信你天生的善良,没说你后天的所作所为,不要企图逃避责任……”
身后传来一声清脆地闷响和断断续续地呻.吟。陈迅心脏皱缩,回头一看,整个人呆立在了原地。
裴泊雪半跪在地,左手撑地,右手无力地垂在身边,指尖上带着少许的血迹。
他腰板笔直,头颅却无力地垂下来。
就在刚刚,一掌击碎了自己的喉骨,了无牵挂的裴泊雪选择了以死谢罪。
陈迅被震慑住了,呆在原地。他错了,错了,他不该说那些话来亵渎这个孩子,这个孩子真的会付出自己的生命洗清自己的过错。
“不行,你还不能死!裴师弟嘱托过,你决不能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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