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沉暗,满天铅云低压,分不清时辰。放眼望去,但见满山苍翠,山雨欲来。
姜莺骑在马上,按辔徐行,郁离策马跟在她身边。
这两匹马是在路边得来的。
方才二人经过一条山道,便见道旁散落着几具山匪尸体,和几匹失了主人、正悠然吃草的马匹,仿若大自然的馈赠。
姜莺想起前世,她从郁离手下逃了性命,随父亲下山时,曾经过一个山寨。
寒岭山势连绵,又是江北一带的交通枢纽,向来多盗匪,见到一个土匪窝也不算稀奇。
奇的是满寨匪徒,尽数被斩,东一块西一块的,血流成河,将黄土路面都化作了赭泥。
当时看到那样尸山血海的场面,姜莺险些晕过去。
那时随行的官差就说,看尸体的伤口痕迹,是郁离那条蛛丝样的兵器所为。
现在道旁这几个山匪呢?
“那些人是你杀的吗?”
自从见到那几具尸首,郁离就有些沉默,此刻听到姜莺发问,才有些讶异地抬眸看她,眉梢微微扬起,似乎不明白她怎会猜到。
这样的神情,也算一种默认。
他垂下眼去,似乎想为自己的行为找一个合理的借口,低声道:“他们……他们害死了我娘。”
当初傅清风携家眷迁往外地,正是在这寒岭之中遇上流匪,才在混乱当中丢失了夫人和幼子。
这些流匪当然也是郁离的仇人。
姜莺忽然一怔,“可是你当时还那么小,难道能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吗?”
郁离摇了摇头,道:“不记得,不过整个寒岭一共三个大寨,十一个小寨,我把他们全杀了。”
他说这话时,只看着眼前虚空中的一点,没有看姜莺。
默了一会儿,听到姜莺轻轻地说:“匪徒之类,杀了也好,算是为民除害了。”
闻言,他的眼睛重新聚焦,颇有些脉脉含情地朝她看了一眼,无端雀跃起来,“是啊,他们本来就该死!”
他的话又多了起来,绘声绘色地讲起自己是如何抓住道上山匪逼问,如何得知所有山寨位置,那些山匪又是如何被他屠杀殆尽,经过一颗果树时,他抬手摘下几颗山果递给姜莺。
山果清甜润喉,姜莺却吃得心不在焉,她方才的话,不止是附和郁离,也在试着说服自己。
乍一听也没错,那些奸淫掳掠的土匪全死了才好呢,可是想起前世所见那血流成河的场景,再想想淮州城破时生灵涂炭的场面,她心里总有些发怵。
这次重生回来,她心里一直藏着一个希冀,但愿她回来得及时,阿雁还没有变得那样坏,她能将他引上正途,可现在看来,他的双手早已沾满鲜血了。
如此行了一程,来到一条岔路口,郁离忽然勒马问道:“你要不要去看我娘?”
姜莺稍稍一怔,立刻点头。幼时傅伯母对她何其亲厚,她自然要去祭拜。
郁离引着路,朝东南而行。
天色愈发昏暗,风中饱含潮湿的土腥味和苦涩的草木气息,凉凉地掠过二人身边。
不知行了多久,姜莺遥遥望见一片竹林。
“就是那里。”郁离道。
两人催马走近,不多时已至林下。
云层昏黑浑浊,低低地压在竹林顶端,林中阴沉苍郁,沿路寻去,姜莺在竹林边见到一座孤坟。
坟边用石头压着几叠纸钱,是郁离上次来时所留。那时他来到坟前,尚未烧纸,就听到了山匪经过的马蹄声。
姜莺在墓前拜了三拜,见墓碑只是一段朽木,其上并无只字片言,不由一愣。
郁离道:“这个坟是我师父立的,他不知道我娘叫什么名字。”
“你没告诉他吗?”
“我也不知道,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郁离道。
他脑海中的幼时记忆已非常模糊,清晰鲜明的只有两个片段。
一个是在颠簸的马车当中,车后烟尘滚滚,许多流匪啸吼着紧追不舍。
他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很清楚地看到傅清风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孔,流匪追得越来越近,傅清风猛地伸手,将母子俩推了下去。
另一个片段就是在这片阴暗湿冷的竹林里,母亲在生病,可是没有片瓦遮头,天上还飘着细细的雨丝,淋湿了母亲灰暗的脸,冰冷的雨滴自她的发梢笔尖不断滴落,她就这样慢慢地死了。
后来师父出现救了他,也是师父掩埋了母亲的尸体。
他对母亲也就记得这些。
姜莺轻轻叹息,从他手中抽出短剑,在木碑上刻起字来,“你娘姓赵,是云越人,闺名叫做慧仪。”
木碑残朽,她手劲虽小,刻字也不很费力,须臾完成。
她知道郁离深恨父亲,不敢刻“傅门赵氏”,只刻了伯母她自己的名字。
郁离凑上前看着,伸手指在凹痕中临摹了一遍,轻轻念:“赵慧仪。”
墓碑刻毕,两人一同将剩下的纸钱放入火中焚烧。
森郁竹林边亮起一团火光。
姜莺低唤:“阿雁……”
郁离侧目看过来,她与他视线相交。
之前他蒙着眼,她看不到他的眼神,此刻才看清了,“阿雁”这两个字出口时,他眼中是何等厌恶怨恨。
她连忙改口:“郁、郁离……”
他睫毛一垂,将自己的眼光遮住大半,问:“你叫不惯吗?”
“……没关系,只是一个称呼,既然你还好好的活着,我不在乎你叫什么名字。”这是姜莺的真心话。
郁离似有所动,垂下眸去,神色柔和许多。
姜莺借机继续发问:“这个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是我师父,”郁离看着火堆道,“我娘死了之后,他在这里捡到我。”
姜莺仰头看着森寒洁绿的竹枝,恍然,“难怪……”
郁离抬起头,很茫然地“啊?”了一声。
姜莺望着他一笑,解释,“郁离是竹的别称啊。”
郁离明白过来,扭头看看一边的竹林,点了点头,继续烧纸。
姜莺又问:“你师父是谁?这些年都是他在抚养你吗?你……你过得……”
她想问,你过得好吗?
可看他这副惨白病态、满心仇恨的样子,这句话也不用问了。
郁离侧头看着她微微笑了,道:“我在龙渊寺。”
天下闻名的第一大寺,龙渊寺。
姜莺微微一惊,“你师父是寺中高僧?”
郁离点了点头,“他在这里救了我,把我带到山上学武功,后来我偷偷下山找傅清风报仇,被师父知道了,他一生气,把我关在塔里,我就在塔里练武功。前一阵子,闹什么尸瘟,寺里乱乱的,我就逃出来了。”
他说得简单,姜莺却消化许久,半晌才开口:“你……”
她望着他颈间白森森的肤色,“你从塔里逃出来的?什么塔?关了你多久?”
郁离暗沉沉的眼珠轻轻转动,回忆一阵,却想不起来,只道:“挺久了吧。”
看他这肤色,没有五七载是不成的。
姜莺暗暗心酸,问:“你恨不恨你师父?”
郁离摇摇头,毫不犹豫。
姜莺心中一暖,暗想:“他感激师父的救命教养之恩,即使被师傅关了这么久,也无怨怼之心,可见天性还是善良的,绝非不可救药。”
她抬手将一缕发丝掠到耳后,朝火中添了一叠纸钱,柔声问道:“对了,你这次去淮州,是为了什么?”
之前她因为前世之事,先入为主地认为他会血洗淮州城,涂炭生灵,也许是她想错了。
“淮州那些百姓,给傅清风立了生祠。”郁离一面垂眸烧纸钱,一面答道,闪动的磷火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暗。
“他们爱戴傅清风,就都是我的仇人,我找不到傅清风,就杀这些百姓,傅清风躲着不出来,我就每天杀一百个人,一千个人,杀到他出现为止。”
姜莺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郁离冷冷地说:“你还要跟我去淮州吗?”
姜莺点了点头,神色坚定,没有丝毫动摇。
她当然要去啊!她更加要去啊!上天就是为了阻止这场浩劫才让她重生回来的!
郁离却显然有些误会了,望着她的眼神逐渐柔情似水,默了一阵,轻轻地说:“姜莺姐姐,等我死了,你把我埋在这里好吗?就埋在我娘旁边。”
姜莺不明其意,不知道他怎么忽然间说这个,脑中回想起他被武林正义之士围攻而死的那一幕,打了个激灵,勉强微笑道:“好啊,不过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你还这么小,要再过一百年才会死呢。”
郁离已长成少年,她和他说话,却还是忍不住带上对小孩子说话的声口。
郁离眼睫低垂,望着篝火轻轻一笑,小声道:“不用一百年,很快了。”
话音未落,忽然面色一痛,捂住胸口剧烈咳嗽,哇的呕出一口鲜血,洒在墓碑之前。
姜莺大惊失色,想去扶他,被他抬手阻住。
“别……别碰我……”
姜莺垂目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因在林中跋涉许久,沾了不少尘污汗迹,还有几道鲜红的血痕。
她默默缩回手,在罗裙上擦了擦,抬眼却看见郁离抬起手用手背抹一下脸,脸上也被擦了一条污迹,不由心想,“你自己又干净到哪里去!”
但当务之急,还是弄明白他为什么会吐血。
郁离抬手用袖子擦了擦唇边血迹,喘息片刻,见到她关切的神色,忽然笑了。
“姜莺姐姐,其实我只想杀傅清风一个,也不是非要杀这么多人,可是他躲着不出来,我没有时间跟他耗下去,只有用这个办法逼他出来。”
天边一声闷雷,风中已夹裹着丝丝雨水。竹影斑驳,映在他惨白的脸上。
别人的白,是凝脂,是美玉,是剥了壳的荔枝肉,而郁离只是一片苍白的纸。
姜莺张了张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早该看出来的。
除了常年不见天日,郁离还比寻常的少年少了一样东西,就是生机。他的形容举止中是明显夹杂一丝病态的。
滚滚雷鸣不仅响在天边,也响在姜莺心里,她的声音发颤,“你……你生病了?”
郁离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用一种事不关己的语气答道:“是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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