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朱府
大红的柱子,大红的雕栏,唯有金黄与这至俗至艳的色彩相配,门前两个灯笼永远是亮得最早的、灭得最晚的,因为朱家唯一的少爷不喜欢读书,只喜欢玩。清早梳了头发抓起面点就跑,午时饭点灰头土脸的回,然后又出去,披着星星戴着月亮回家,叽叽喳喳说着一天的乐事,洗罢脚上了床也不停歇。
车马的声音响在静谧的街,不知是谁人走漏了风声,又或者是今天的朱大人朱辞过分高调过分为街里相邻熟悉,所有人都早早地归家,摊贩也放弃了晚间的生意。
夜露湿重,马蹄踏过光滑的卵石,带起飞溅的水珠,又接着被马车的轮子辗去。
漠小将军驾马随行,朱辞坐在车里,车帘被从外掀起时,朱辞正随着车马的颠簸摇晃,目不聚焦,心神不知飘到了哪里。
“您在发抖。”漠小将军出声,唤回朱辞的思绪。他手背撑着车帘,目力在晚间也能看清里面人颤栗的身体,“在下已提前数日派人安排,大人不必担心。”
我没有担心
“......”朱辞想这样回答,但他张了张口,只是沉默。当初神采飞扬的少年郎,仗着朱府比天狂,苟延残喘,饱经风霜,岁月改变不了过去已经留下的痕迹,万事万物在时间中无情地变化无常。
“只是近乡情怯。”
朱辞用颤抖的右手按住不安的左手,随后整个身体都不受控制地痉挛发抖
其实距离朱家被满门抄斩也不过几年,朱辞过去也偶尔在闹市间窥见朱府的残面。抄家当晚,火光比白天的太阳还耀眼;事罢,最黑的夜也不如朱家幽静地吞噬一切。朱府沾着凝固的血渍与灰烬,罪人斩首,仆从遣散,一座死宅,无人可怜。
可笑是朱家虽狂,也确实为百姓护得数年安康,从祖辈到父辈...朱辞极尽所能护住朱府、护住他们留给自己的念想,只换来当初那些畏首畏尾的街坊,白天醉里兴致上头的耻笑怒骂,黑灯瞎火翻墙潜入的移偷。
朱辞不觉得是自己错了,他的世界一切行为但凡发生皆有解释,所以谁唱反调,错便在谁。
小时候,朱府真的很大,小小的朱辞每次都要跑好远好久,才能从里面跑到朱红的门口。
如今
车马停,马嘶鸣
故人不在,灯火不明
朱辞掀了帘子,抬头去看那空荡荡的门口,新刷的红漆,少了两只大红缀着黄线的灯笼:“......”
漠小将军下马,手里攥着缰绳,他见朱辞发呆,便先将马匹托付给旁人看管,等朱辞慢悠悠从马车上下来,才退让开露出朱府的大门。如今这里不是皇宫,也没有死守规矩的,漠小将军行过礼后,用平常的称谓与朱辞交代:“我提前命人修缮了朱府,日常用得上的也数日前进行了采购,日后若哪里还有需要尽管与我说。”
朱府正门一进去是堵红墙,鎏金刻着梅花,最潦倒的时候,墙上刻的梅花被人一点点扣掉。朱辞看着里面,那支梅花如今已重新镀上一层,焕发着光彩,仿佛不曾有过缺损。
“在那里种支梅花?”漠小将军问了,朱辞想到了,也就说了,“种支红梅,”朱辞抬手比划出大概的位置,“应该会好看。”
“我知道了。”漠小将军点点头,打算明天就去弄来。他招了招手,府内响起一阵纷杂的脚步声,朱辞走进朱家的脚步顿住,不多时,一批仆从于墙后从两侧绕过来恭敬地跪在朱辞面前。
朱辞安静地看着面前一批人,目光落在身后方的漠小将军身上。
漠小将军上前:“原先朱府的人都被遣散,这次你回来,我和图元挑选了很久,这批人质量不错,就替你留了下来。”
“嗯。”朱辞收回目光,走到一地仆人跟前。皇帝登基从来都要挑选个好日子,这天天气不错,月光也分外明朗。朱辞抬起手,掐着最前面一个仆从的脸,硬生生将人垂下的头掰起来,在对方恐惧颤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红得像个厉鬼,冷酷又无情。
厉鬼看着看着,忽然笑了,笑得像是朵即将枯萎的花,生命停留在绽放的最后阶段。
“遣散吧。”
朱辞甩开手上的脸,漫不经心地垂下手,衣袖层叠,把他的指尖盖住。
“一群养不熟的东西。”他不稀罕
当年那群奴才,吃朱府的、住朱府的、用朱府的,一朝出事,就像林中的鸟,头也不回地走了。
若真有需要,朱辞还是打算由自己培养一批合眼缘的奴才。
漠小将军看着止不住发抖的仆从,背在身后的手捏紧,应了一声,没有劝解。他陪着朱辞把朱府里里外外逛了一圈,仆从遣散后,湖中倒映的玉盘越发显得清冷,朱府寂寥了一段时间,如今只迎回当初的一个主人。
朱辞看着湖里的倒影,看不出喜悦,看不出悲伤,语气听起来像是在闲聊:“屋子太久没人住过,人气确实少了很多。你说...要是人的魂真的会在老宅里逗留,我爹我娘他们这会是不是正在某个角落看我?”
他这话听起来像是被鬼上身了,漠小将军与湖中的朱辞倒影对视,没有回答。
一声叹息
“累了。”
朱辞伸展胳膊,袖子落下半截,几年求生,朱家当初白白胖胖的混小子瘦了许多。
漠小将军正要跟随
朱辞头也没回,打着哈欠往朱府深处走去:“你回去罢,困了,我要歇息。”
“是。”
漠小将军手长腿长,说退,一转身,几息的功夫,就回到了朱府门口,门外响起马蹄和车轮的声音,吵吵嚷嚷地走了,隐隐约约地远了,直到消失。
朱辞往前走了没几步,便停在原地,他回身望整座偌大的朱府,冷清寂寥,朱父同他说过,此生不会再娶,朱辞早晚会是朱府唯一的主人。如今承诺兑现了,但朱辞还没有做好准备,成天满口胡言的朱大少爷一时间拥有了整座府邸,脱离了曾经熟悉的人,他如今拥有的只是一堆死物。
“身不入仕途,笑痴儿读书...”
朱辞喃喃着,走回幼时居寝,挑挑拣拣收拾出个小小的包袱,斜挎在身上,又循着记忆中的路线从角落抱来一坛好酒。庭院里有一株红梅,朱母生下朱辞时,院里梅花开得胜火,朱父一个刷枪弄棒的粗人,废了老劲才让这颗树活到现在,还在开花时最茂密的枝下摆了一张石桌,三张石椅。
三张石椅从来没坐满过。
朱辞倒了三碗酒,摆在三张椅子面前的桌上,自己的那碗喝了,剩下的两碗扬了:“娘,你要是见到了我爹,可要好好教训那个不叫人省心的老混账、狗东西,我不喜欢自己一个人,他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了。”朱父生前爱喝酒,朱辞又倒了一碗,洒在地上,“老东西,你藏在西屋的酒全被人家偷光了,活该你驴脾气不听我说话,这坛酒可是我珍藏的最好,记得还我...孩儿不孝,”碗中酒流尽,朱辞又替朱父满上,“一直没能尽孝,先欠着,死后要是能碰上就补上,碰不上就下辈子。”
“我把老皇帝扳倒了,没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您当初那么做是图什么。”
“我现在不知道要做什么了...”朱辞扒着酒坛子,三碗酒敬了朱父,他给自己倒了碗,一口一口往下灌,“不想当官,一个人留在朱府也没意思,不如我现在就下去陪您们?”
朱辞说这话时眼睛亮亮的,像是看到了光明的未来。
一阵风拂过,荡漾碗里的酒,头顶老树的枝端咔吧一声断裂,摔进敞口的酒坛。
朱辞微微坐直,又瞬间没骨头地瘫在石桌上:“开玩笑的...我打算离开这里,出去走走看看。”他目光落在旁边的小包袱上,眼神空洞洞的,像是被抽干了灵魂,“东西我收拾好了,就是跟你们说一声,今晚就走......”
他声音忽地有些闷
“放心,朱家朱府我保下了,我走以后,你俩就在这里养老,弄成鬼宅也没事,不会有人再打扰你们的。”
朱辞把脸埋在袖子上,沉默了好一会,再抬起头时,袖摆被沾湿了两点深红。
朱辞,将军之子,朱府从前乃至以后唯一的大少爷。他再抬头时,脸上没有一点异样,完全看不出哭过的样子。他站起身,掂了掂酒坛的重量,还剩下大半。
朱辞晚上要赶路,多喝误事,倒了又可惜
他转身看身后风中轻轻摇曳的梅树,咧嘴一笑,恶劣,一如从前,还理直气壮:“爹娘生前就稀罕你,”他单手提起酒坛,哗地一洒,全浇在老树的树根上,“剩下这点酒就赏你了,去那边之后好.好.陪他们。”
白家大公子白墨京循着声音找过来时,就看到朱辞一手搭在酒坛上对着院里的老梅树神神叨叨地笑,老树在风中的每次摇曳都变成最后求生的讯号,白墨京走近了些,看到石桌上的三个空碗,看到朱辞脚边不起眼的包袱。
“你要离开?”
他这话几乎脱口而出。
抱着酒坛子桀桀怪笑的朱辞顿时收敛神色,两碗酒还不足以令他上头,没想到自己祭拜爹娘居然被这家伙撞见,也不知道对方听了多久、听了多少,朱辞抓着酒坛子的手捏紧,只恨这会手边没有趁手的武器:“你来看我笑话?”
白墨京停住脚步,他直觉这会再靠近,朱辞肯定会揍自己,所以停在安全距离。
“我不是来看你笑话的。”白墨京诚恳地望着梅树下的朱辞,那人浑身尖刺都竖了起来,“朱大人劳苦功高、苦尽甘来,皇上赏赐了一批东西,叫我顺路捎来。”
朱家和白家相距不远,出了宫之后都在同一方向,但两家不对付,白家当初弹劾过朱家。
朱辞讨厌白家,尤其讨厌白墨京
“东西放门口就好,但谁准你进来的?”朱辞抬起下巴,咄咄逼人,带着狠厉,“我是不是说过,你若敢来我朱府门前,我见一次,打一次!如今你倒是敢直接进来了——是看我朱家落魄,倒想要骑我家头上来了?!”
“我没——”
白墨京刚要解释,一只巨大的酒坛子便朝他脑袋迅速砸了过来。
朱辞才不管这一砸会不会出事,闹出人命最好,若不是白墨京是白家的少爷、五皇子的伴读,他早就想对白墨京动手了。
但白墨京又岂是他一个刚露头角的朱辞能动的?
夜色下,阴影晃动,飞速靠近的酒坛被人挡在白墨京面前,那暗卫使了个巧劲,又将酒坛子推了回去!朱辞躲避不及,堪堪侧身,被砸伤了手臂...似乎是断了,朱辞一条胳膊软绵绵地垂在身侧,也不喊疼,他挑的事端,无论什么结果他都认,只是——
朱辞眯起眼辨认暗卫蒙面下唯一暴露的眼睛:“五皇子的人?”说是询问,但朱辞心里已经很笃定了,他和五皇子过去多熟啊,那人有多少暗卫、身边常跟着哪几个、分别负责什么朱辞都一清二楚。
他试图活动被击中的手,但这会已经没有知觉了
不知道五皇子如今对自己是什么态度,但自己打算今晚出走的消息过不了多久估计就会传到五皇子耳朵里。七皇子那边送来的东西大概率也是个幌子,是要敲打还是试探自己...无论哪个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朱辞脚勾起包袱,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抓住撒腿就往正门跑——
旁边屋檐响起物体坠落的声音,其他潜藏的暗卫也浮现出来轻巧地在檐间穿梭,朱辞目标明确地朝大门方向奔跑,等看到当在门前的那堵红墙时,忽地一个急转弯,包袱一展,里面的金银宝物叮铃咣啷掉了一地,朱辞把暗色的裹布包在身上,遮住满身的红衫,藏起身影沿着墙边找暗道。
该死的漠不归,说是修缮朱府,怎么把狗洞全部补上了?这叫他怎么跑!
朱辞躲进祠堂,从里面锁紧,摸索机关,打开暗道。
暗道又窄又长
好不容易凭借一只胳膊爬到了出口,朱辞拍落身上的灰尘蛛网,正待回头看朱府的情况,耳边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是前不久刚离开的、刚被朱辞骂了一路的漠不归漠小将军。
朱辞看也不看,转头就跑!
却被抓住受伤的手臂,疑似断裂的胳膊这会是彻底脱位了,但漠不归没有一点要松手的意思。
朱辞疼得嘴都白了,冷汗布满额头,在拼一把打晕漠不归和搏一把干脆扯断手臂之间,朱辞咬着牙发狠地回头,正要训斥,看到漠不归另一只手里抱着的东西又诡异地收了声,数支梅花躺在漠小将军的臂弯里,不知是谁培养的,这个时节竟开得这样艳,透着甜腻的香。
“朱大人。”
漠不归挟制着朱辞,颔首。
朱辞也停下所有挣扎的动作,盯着黑暗里逐渐显露的人。
是七皇子
“朱大人真是好兴致,这么晚了,是要去哪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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