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国侍卫亲军司指挥使池渊,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称赞他容貌的话,在他还是一个小卒的时候,人人都爱说。
池渊也乐意听,得意洋洋道,“我阿娘常说,我要是个姑娘,全韧都的男人都会因为娶不到我懊恼至死。”
他怎么晒也晒不黑的皮肤像是洒上了萤石的粉末,在一身臭汗的士兵中间闪着光。
一样的重重甲胄覆身,偏偏他永远最显眼。
“你他妈的…怎么这么香,丁二,跟我换个位置,老子不睡池渊旁边儿。”
“笑话,你受不了我就受得了了?鬼才跟你换。”
池渊身上自带异香,总有人受不了往他身上扑,无一例外被他一脚踹飞。
“一天天的,哪来这么大火。”
池渊坐起身,漫不经心的擦着自己光可鉴人的佩剑,手腕微微一转,就是一阵疾风般的啸音。
平时说什么做什么,池渊都不生气,哪怕是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外室生的贱种,池渊也只是一笑而过。
“骂点儿新鲜的,这话我三岁就听过了。”
唯独,不能碰他的佩剑。
毕竟,这把传世十二名剑之一的“风旌”是太子殿下赐给他的。
太子是储君,却不是嫡子。
不占嫡,不占长,母族势弱,母妃亦不受宠。
他能成为储君的唯一理由,是因为那个独属于胤国的秘密。
胤国是被神明庇佑的。
在这个众神早已陨落的时代,人们甚至开始怀疑神明是否真的存在过的时代。
唯有胤国王族之中,每隔几代就会出现一人,能够承接神魂,释放神迹,庇护大胤子民。
那个能够承接神魂的人,会直接成为储君,将来也会成为命定的君主。
太子绥安殿下便是了。
说来挺奇怪的,大胤皇子历来用小字做封号,七皇子名周钰尧,小字殊,人称殊殿下,大皇子和四皇子,也就是皇后的两个已经成年的嫡子,一个封号延王,一个封号英王。
而太子的小字是绥安,史无前例的用了两个字。
有传言说是因为太子殿下是个不吉利的人,一出生就克死了先皇后,为了镇住他,一个安字不够,还要再加一个“绥。”
不过,传言也只是传言罢了。
人人都仰慕太子,但池渊是个例外,他不是仰慕,而是狂热。
战友都骂他是变态,“绥安殿下吐口唾沫,你他妈能品三年。”
池渊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若不是信仰深重,怎么能百尺竿头。
他十五岁入伍,从大头兵做起,两年就当上了都头,手底下不多不少也有一百人。
十九岁时和洛朝一场死战,得到了太子的封赏,从此一把风旌再不离身,又曾孤身扎进敌人堆里,以一敌百,杀到对方斗志尽消,纷纷弃械逃跑。
二十岁就连跳数级,成了大胤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侍卫亲军司指挥使。
和其他皇亲国戚平起平坐,被整个韧都的姑娘们捧在手心儿里。
掷果盈车不过是描述池渊出门时的常态,更有甚者痴心错付,深闺里空等。
池渊离经叛道,不该得罪的偏要得罪,无钱无权的他偏要结交。
与生父决裂,与师门交恶,有多少人爱他,就有多少人恨他。
池渊通通不在意。
花楼里醉卧美人膝,抬手挥墨谱一新曲,直接送到楼下,被全韧都最有名的琴师弹颂,转眼又是新风尚。
池渊自负,自负至极。
古人一日看尽长安花,池渊二十名天下。
口出狂言又如何,风旌之下,亡魂万千,他不轻狂,谁来轻狂。
而后复又两年,洪熙三十一年,和洛朝那一战,大胤败了。
不是败在兵法,不是败在兵力,而是十万士卒,竟然半数无兵刃可用。
大胤挖空了几十座山,已经死去的矿脉日夜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泱泱大国又如何,无矿,无铁,造不出兵刃。
池渊跪在血泊里看敌军铁骑践踏部下的尸身,看太子殿下神力枯竭,从三十丈城楼跌落。
那一仗败后,大胤再一次把目光放向了传说中的仙境,羽国。
羽国,被称为黄金乡。
古书中有记,羽国海晏升平,矿石珍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城楼屋舍皆用黄金覆盖,琉璃宝珠随意堆放在路边。
羽国人生而有翼,飞起可达云间。
人人都以为那是传说,但是大胤国师说,不是,那是真的,大胤王室那片代代相传的金羽,便是羽国存在的证明。
从十年前开始,大胤便派出了无数的能人异士去寻找羽国所在,终于,随着战败的消息一同传入韧都的,还有羽国的所在。
羽国,竟然存在于海上。
外有阵法护持,非羽族不得入,凡是想要闯入的,全部会在顷刻之间化为白骨。
那股力量,大胤人很熟悉,那是神力,绝对的神力。
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了太子殿下的身上。
他是整个大胤,离神最近的人。
太子去了,国师随行,带去了东宫六率三千人,禁军三千人,侍卫亲军司指挥使池渊同往。
十艘巨船浩浩荡荡,沿江而下,行驶了半月,由突鸾河口入海,风暴,巨浪,无一不在向人们展示神明的威严。
前方是不可踏足之地。
所有人都明白。
可终究,还是站上了那方土地。
在海的中央,突兀的竖起一座城墙,那不是岛,那是如同天堑般的存在。
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森林显露在众人眼中,在登上羽国的一霎那,海洋在众人眼中,就那么往后退了数千米,本来停在岸边的船,一霎那变成了几个比蚂蚁还小的点。
他们站在土地上,一步都不敢动。
参天巨树像是存在了几百几千年,盘根错节的立在他们面前,十人环抱都围不过一棵。
风一吹过,数以亿记的树叶同时沙沙作响,在往前迈一步,一个直耸入天的方碑忽然显露,上面用了五种文字,并排写了同一句话。
“此为隐神长眠之地,凡所入者,身魂俱消。”
并不是无所顾忌,而是在生存面前,任何敬畏之心都是多余的。
大胤人信神,但是,那又如何。
凡所入者,皆不惧死。
国师拿出了那片金羽。
它飘飘扬扬的飞往了天际,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墙,在透明的空气中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那处的空间霎时像被扭曲了一般,和周遭的景象变的截然不同,巨树消失的无影无踪,几声悠扬的钟声和少女遥远的嬉笑从缝隙中传出,无数身着金丝缕衣的羽族飞驰在天际。
有人忍不住走上前去,痴痴的望着那头的景象,“仙境…”
他像被操纵的人偶一样一步步地迈了过去,然后一瞬间,身上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蚕食消融,几个呼吸间,就只剩了一具骨架。
风再一吹过,连骨头都变成了粉末,被风卷着飘向了空中,吧嗒一声,只剩命牌掉在了地上。
那是大胤人从出生到死亡,都不会离身的命牌。
一共两块,一块随身携带,一块由最亲近的家人保存。
命牌里放着的,是每个人的灵识,出生时便会随着婴孩的啼哭,一同来到这世上。
有人说那是多余的魂魄,有人说那是从上一世带来的羁绊,总之没几日便会消散。
而若是被巫医封在特质的容器中,便会成为命牌,气若游丝时主动捏碎命牌,让灵识重新入体,阎王要他三更死,尚能留人到天明。
若是人死了,命牌就会自动碎裂,千里之外仍能判断吉凶。
而此刻,那个士兵已经连骨头都化为了灰烬,他的命牌却还是好端端的躺在那里,一丝要碎裂的意思都没有。
这种违背常识的事,给所有人本就疲惫紧张的精神重重一击。
“怎么会…”
“喂,你们听没听过一种说法…人死的时候之所以命牌会碎掉,是因为灵识要把魂魄带走…只有跟着灵识,才能找到忘川。”
“还有人说灵识本来就不属于我们的身体,它存在的唯一意义,其实就是在等我们死。”
“你们看碑上那句话…身魂俱消,是不是…是不是因为已经不需要把魂魄带去忘川了,所以他的灵识才没有反应。”
连魂魄都能抹杀,这是什么样的存在。
有人恐惧到连牙关都在打颤。
他们很快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在这里死去,命牌并不会碎,那谁来承认他们的牺牲。
“都吵什么?这就是不听军令的下场。”国师捋着胡子斥了一声,而后又看向了太子,“殿下,您现在可以往这金羽上注入神力了。”
太子抬起手,让人熟悉的莹白光晕从他的指尖传出,金羽开始缓慢的在空中旋转。
国师挥手让人进去,却半天都没有人挪动脚步。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死可以,但起码要…死得其所。
池渊从太子身侧走出,笔直的走入了阵中,直到整个身子没入,才缓缓的回过了头。
“咦…没事…”很快有人反应过来,欣喜不已道。
“果然是神力…果然要用神力…快,赶紧进去。”国师指挥着大家进去,很快众人便鱼贯而入。
而池渊站在里面,表情却忽然变的很奇怪,似惊恐,似不解。
“不能进来。”池渊冲出了界阵,拦住了继续要往里边走的将士。
“一样的…他们全都…死了。”
然而池渊回过头,却看到他们好好的站在里面朝他哄笑。
“池统领,您说什么呢,快点进来啊。”
池渊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不敢置信的再次冲进去,还是一样,只有一地的命牌。
池渊捡起那一地的命牌,走出去怒吼道“不能进去!”
众人一惊,而后忽而有人开口问道,“池统领,如果进去会死,那您为什么没事呢。”
国师沉吟了片刻,挥手道:“所有人,立刻闯阵,阻拦者杀无赦。”
池渊站在阵前,虎口抵住了剑鞘,“谁想试试?”
他满眼肃杀之意,众人心头一凛,风旌出鞘,必要饮血,池渊这是认真的。
他眉目凛然,一字一顿地问道:“如果他们安然无恙,为什么没有出来证明!”
“池统领?”
后背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池渊不敢置信的回过头,看见刚才进去的人,好端端的从里面露出了头来。
“池渊。”太子蹙眉望着他,只两个字,池渊的眼眶就红了。“真的,我说的是真的。”
“孤赐你风旌,不是让你用来戕害同袍。”太子失望的看着他道。
池渊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的走入,深吸了一口气。
他抬脚迈入阵中,凌空跳起,下一瞬便抓住了金羽。
“池渊,不可!”
“池统领,你疯了!”
太子蹙着眉,用神力牢牢的抓着金羽,两人无形中对峙。
太子缓缓开口,“池渊,你多年离经叛道,我始终纵容,你可配得上我赐你的殊荣?松手,别让我说第二次。”
很快有人搭了弓,弓箭即将射到池渊的心口时,被太子挥手打落。
“退下。”他满头细汗的呵斥道。
池渊抿着嘴唇,抓着金羽在空中摇摇欲坠,他仰起头,喉咙中放出了一声凄厉至极的嘶吼。
而后众人看见,一道炫目洁白到如同无垠雪原的羽翼,穿透了池渊背脊的甲胄,从他的后背展开。
翅膀有力的扇动着,落在众人眼中,与鬼无异。
池渊将金羽慢慢的往界阵之内拖拽,太子释放出了更多的神力与他僵持,少顷,嘴角便渗出了血迹。
上一战他从城楼跌落,重伤还未愈。
池渊双眼几乎淌出血泪来,“殿下…松开…殿下…”
“你是…羽族…”
池渊几乎咬碎了牙关,“信我…求你们信我…”
国师眯了眯眼,从旁边取过了弓箭来,瞄准池渊便射了过去。
这一箭甚毒,直接穿透了他的胸口,池渊吐出一口鲜血,两只手却还是牢牢的抓着空中的金羽。
下一箭射穿了他的大腿,然后是小腿,然后是左边的翅膀,而后百箭齐发,池渊怒吼着左右躲闪,淌出的血还是在地上聚成了一滩小溪。
“真是一条忠实的狗。”国师冷笑着开口。“就是从前竟没看清,他到底对谁忠诚。”
“这就是不拜王侯,不跪公卿的池渊!殿下,您糊涂啊…”
不拜王侯,不跪公卿,太子赏赐他无上殊荣,却没想到喂饱了他这一颗祸心。
太子心神俱损,神力已经运转到枯竭,吐出的血同样将地面染红。
“你为何…”他喃喃的重复着这三个字,最后也只是一声轻笑,“是我之过,宠信你至此。”
池渊闭上了眼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金羽扯入阵中。
太子放下了手,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亦闪身入了界阵。
金羽消失在了众人的面前,后面的景色重新变成了树林。
全都消失的彻彻底底,太子,池渊,已经进去的将士,什么都没有了。
留影珠静静的运转,记录下了一切,太子进去后,军队停留了半月,里面再无反应,水食将尽,不得已返航。
而后池渊的身份和他的背叛,传遍了大街小巷。
大胤失去了储君,失去了最年轻的战神,失去了获得兵刃的机会。
北方大国,摇摇欲坠,危如累卵。
而后不得已同大宛国联姻,五年间嫁去了两位公主,第六年,又嫁去了太子的同胞妹妹,年仅十四岁的瑶华公主。
大胤,已行至末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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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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