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陷入了昏迷,足足十余日,再没醒来过。
舰队飘洋在海面上,怀着凄哀与对未来的迷惘。
大胤今后,何去何从啊。
终是入城。
欢呼声飘扬在街头巷尾,人们纷纷夹道欢迎,期待着他们的殿下能够再一次成为大胤的庇护,为他们祈神求雨,让谷仓充沛,让胤国恢复大国的尊严。
然而太子始终未曾再出面。
东宫整日封锁,闭门谢客,百姓的期望也都渐渐化成了失望。
人们又叫嚣着要给池渊公开处刑,要把他凌迟处死,碎尸万段,然而池渊自从被押送回大胤那一日在囚车中露了面后,就也失去了踪迹。
如此便就这么过了半年。
大胤对洛朝步步紧逼,将他们的生存线压缩到了提尔提河以东。
在提尔提河的一处岔流沿岸,大胤士兵在此安营扎寨,从河中取水,清洗着甲胄,唱着在军中耳熟能详的歌。
遥遥的便看见昭武校尉手里牵着个东西走了过来。
那东西满身都是血污,头发全都打了结,披头散发的如同野人,后背上两双翅膀也一样,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应该是被剪断了一半,飞不高,也飞不远。
“才两天就脏成这样,真是受够了。”
校尉牵着连接着他脖颈项圈的链子,把他带到了河边,松手后抬脚一踢,就把那东西踢进了水中。
他踉踉跄跄的站起来,扑棱在水中自顾自的洗起了身子。
“也没办法啊迪校尉,毕竟是肉盾。”
“哈哈哈哈哈哈,搞成这样,他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其余几人皆开始哄笑,戏谑的将水往他脸上扬,“怎么样啊池统领,舒不舒服。”
“哈哈哈哈哈,你喊他池统领,他能听的明白吗?”
池渊充耳不闻,呆滞的搓着自己的身子。
上头沾了太多的血,除了血还有腐朽的肉,被雨打湿后变的粘稠的烂泥。
很是不好清洗。
不过没有人会管,因为无论弄得多脏,只要把他往河里水里一放,没一会儿就又变得干干净净。
被灰尘覆盖的脸颊洗净以后,那双乌黑的眼珠滴溜溜的转了几下,配着仍旧秀丽的面容,显得颇有些格格不入。
太多表情了。
多到快要把内心的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
“走了,回笼子去。”
校尉伸手抓住了链子,池渊耳朵动了一下,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关键词,站在那儿不走了,着急的扯着脖子,想要换一个方向,嘴里发着,“啊…啊…”的声音。
“看看,一条狗都知道好赖。”
众人嬉笑着,半是笑半是骂,不管旁人说什么,池渊终是那么拉拉扯扯的,被带着走远了。
笼子是他的住处。
底下有凸起的小刺,保证不管从哪个角度趴下去,都不会让他舒服。
校尉一敲笼门,池渊的身体就一抖,他抬起头又眨了几次眼睛,嘴唇张开又合上,发出一声小小的,“啊…”
他不肯回去,一直扯着链子,险些把那校尉扯倒。
“狗东西。”校尉低声骂了一句,从兜里掏出来了一把谷粒,扔到了笼子的食盆里,“进去!”
池渊舔了舔嘴唇,膝盖差点就要迈进去,刚触碰到笼门,却又缩了回去。
他的反常让校尉有些意外,为了方便控制,自从他被送到军营里的第一天开始,就从来没喂饱过,因此只要看到吃的,池渊本该毫不犹豫的扑上去才对。
他仔细看了一眼,发现笼子里头不知道被谁扔了个死老鼠。
“矫情什么,赶紧进去。”
校尉狠狠地扽了几次链子,池渊的脖颈边缘很快就淌下了丝丝血迹。
池渊瑟缩了一下,还是乖乖的蜷缩进了那个方方正正,只能容许他叠起身体跪趴着的笼中。
校尉将链子随手扔在地上,笼门一锁,转身就离开了那处。
池渊用衣袖将手包住后,就开始小心翼翼的将那只死老鼠往外推,一次,两次,三次。
在经历了不知道多少次碰一下就飞速缩回来的过程后,死老鼠终于被推出了笼中。
伙房升出了袅袅炊烟,天高,地远。
他曾经驰骋过的大漠风光,此刻被笼子的栅格分割成一个又一个片面的景色。
他呆呆的看了一会儿,就趴了下去,用胳膊和膝盖交替着做支撑,百无聊赖的闭上了眼睛。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池渊先是抬起了眼皮,而后猛地坐起了身,两只手扒在笼子上,急迫的用手挠着,人还没走到面前,他就已经跃跃欲试着要出去。
安墨将笼门打开,牵着池渊脖颈上的锁链,把他牵了出来。
“墨。”池渊从嘴里蹦出了一个字,在他的脚边蹭来蹭去。
“哥哥想不想吃不吃烧鸡?”安墨笑盈盈的问着,池渊听到烧鸡两个字,口水哗啦啦的淌,直接落到了地上。
“来。”安墨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油纸包起的鸡腿,递给了池渊,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吃下去。
“墨!墨!”池渊吃完了还想要,使劲的用手挠着他的裤角。
“哥哥记不记得上次去的小房子?”
池渊听到这句,困惑的偏了偏头。
“就是那个黑色顶的营帐,营帐能听懂吗?你上次进去以后不听话,所以做完也没有奖励,这次听话一点,给你一整只鸡吃。”
池渊的身体往后缩了缩,头也低了下去,又小声喊了一句,“墨…”
“不…不去,难受。”
“怎么会难受呢,明明是很舒服的事。”
池渊还是摇头,“不去,不吃。”
安墨的笑容冷了下来,眼角几丝讥讽,几点不耐,“鸡都不吃,你想干什么。”
池渊凑上前,把自己的链子咬住,从安墨的手里夺回来,自己爬回了笼子里。
安墨蹲了下来望着他,缓声道:“我已经答应人家了。哥哥如果不配合,人家要收拾我的。”
“以后就再也没有鸡吃了。”
“我也会被他们给弄死,以后就再也不能来看你了。”
池渊听到这句以后,本来已经趴下的身子又直起来了,认真的看了安墨许久,最后慢慢的点了点头。
“去。”
“鸡,两只。”
安墨生生气笑了,“行,两只就两只,不过话要说好,人家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别像上次一样,这次要是再不听话,以后就再也没人给你送好吃的了。”
池渊嘴唇抿了抿,而后轻轻的点了点头。
安墨把他锁了回去,更深露重时,笼门被打开,他牵着池渊,无声无息的钻进了一顶营帐里。
真的很难受,池渊感觉。
和在战场上做肉盾,承受各种各样的攻击还不太一样。
无论是被刀劈开,还是被剑捅穿,都只是一种瞬时的剧痛,然后似乎逐渐就会变的麻木起来,他能身上插着七八个箭簇还不停的砍劈敌人。
但是在这里,身体会变得很奇怪。
姿势很奇怪,他们做的事很奇怪,疼痛的感觉也很奇怪,身体会无限的软下去,就像是骨髓都被人抽干。
池渊的双手被捆在身后,头贴在草席上,看着营帐里摇晃的烛火,发出类似于小兽受伤时的嘤咛。
而后。
而后。
而后。
汗渍把头发打的濡湿。
池渊被放回笼子里,笼门没关,于是他可以一半身体在里边,一半身体在外头,他把两条腿塞了进去,翘起踢在笼顶,身体直接就躺在地上,啃着一只羊腿,吃的满嘴流油。
几个路过的兵卒再说着些什么。
“听说太子殿下醒过来了,你们知道吗?”
“昨日刚听到消息,还不知道是真是假,这半年来空欢喜的事还少吗?”
“这次好像是真的,听说殿下明日就要问天,卜国运吉凶,若是又是假消息,未免玩笑开的也太大了些。”
池渊侧耳听了几句,发觉听不懂,于是继续嗦着那个已经没有了肉的骨头棒。
飘到耳朵里的声音逐渐全都散了,池渊为着可以躺在地上而高兴。
他用两只手抓着骨头棒子,正咂摸着,头顶上忽而出现了一张臭脸。
池渊心头一抖,把骨头塞塞塞,揣进了衣服里,坐起身来警惕的望着来人。
那人忽而高高的抬起手,池渊紧紧的闭上了眼睛,双手抱头躲进了笼子里,却还是没挡得住他手里的那条鞭子,像长了眼睛一样,往他身上钻。
池渊被打的呜咽了几声,鞭子却还是不停,他自己抬手把笼门关上了,缩成小小一团,跪伏在里头,哀求的抬眼。
那人却还只是冷着眼。
池渊害怕的把骨头掏了出来,从笼子里推了出去。
“你没有廉耻心吗?”那人问。
池渊不解,只是等他走远以后,又把骨头偷偷捡了回来,擦干净以后继续抱在手里嗦着。
周止戈走到了烽火台上,低头看着那个傻子。
他想了池渊刚去到师门的那一年。
那年他不过十岁。
秋仪宫位于天蕴山之上,避世之所,非请不得入。
池渊第一次来,浑身上下被摔的到处都是淤青,还有被树叶划伤的血痕,甚至还被毒蛇给咬伤了,若不是被大师兄看到后给背了回去,早在那时,他便一命呜呼了。
没人知道他是用了什么办法,在这样小的年纪,躲过了豺狼虎豹,攀到了山里。
他的眉眼间闪烁着些许怯懦,眼珠子又滴溜溜的转着,显得机灵的过了头,只有些许的小聪明的那种,机灵。
师父起初并不想收他,认为他没有慧根。
池渊听完后霎时间就沉默了下去,什么话都没有说。
师父允许他留在天蕴山养伤,然后池渊每日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趁着所有人都在熟睡,就先把庭院扫过一遍。
然后是去砍柴,喂羊,刷恭桶,师兄弟们不喜欢做的,他全都替大家去做。
大家在打坐凝气的时候,池渊就趴在门后悄悄的看着,然后自己也远远的盘腿坐下来。
大家在练剑的时候,池渊就折一个树枝,有样学样的在旁边依葫芦画瓢。
后来伤养的实在是好的不能再好了,师兄弟们想开口说什么,看着师父的眼神,又只能闭上嘴。
秋仪宫不收无缘之人,世世代代皆如此。
池渊那日又早早的起来,哼着在市井中听来的小调,脚步轻快的扫着落叶,抬头望见师父,他咧开嘴笑了笑,又恭敬道:“宫主。”
“何故扫秋风。”宫主垂眸望了望那堆起后又被风吹乱的落叶,长叹了一口气。
“池渊,我若收你,来日必有一灾,能否遇难成祥还未可知,我窥过你命数,若能顺应时事,未尝不能平安终老。”
池渊低了低头,很快又抬起,“若宫主收下我,我是不是就能出将入相,立身扬名了?”
宫主轻轻叹了口气,而后笑了一下,“是。”
池渊抿了抿唇,状若思索,而后扬起了头来,笑的露出了满口的瓷牙,“我愿意二十名扬天下,三十凌迟而死。 ”
宫主似乎是并未对他的回答感到意外,只是沉默了良久。
不知不觉,那些躲在后头的师兄弟全都跑了出来,喊着师父,“师父,收下他吧,师父,师父,收下吧。”
周止戈也在其中,站在高处双手环胸,睨眼瞥着他。
池渊忽而抬起头,直直的盯着他。
“宫主,我听说秋仪宫每一代只会有一个将星。”
“没错。”宫主回道。“或者说每品星宿都是如此。”
“你们来。”宫主把所有人带到了天仪馆,象征着帝星的黑色星宿此刻沉寂在最底端,一动不动的浮在那里。
将星亦在宫主的脚下,寂静无言。
而已经点亮过的几品黄道十二宫间区的星宿则闪着璀璨的荧光,漂浮在众人的面前。
周止戈自小入秋仪宫习武,文韬武略,排兵布阵无人能及。
他第一次入天仪馆时,将星震动,而等他再往前走,它却又慢慢的沉寂了下去。
宫主有些意外,在周止戈身后掐指卜了一卦,在他沉默而坚决的眼神中,说了一句时候未到。
而当池渊进入到天仪宫,从未有过的星相让所有人面色一变。
将星起,帝星亮。
七杀与紫微纠葛缠绕,照耀在池渊的身上。
池渊不明所以,懵懂的抬眼。
宫主说了句果然如此,而后向池渊说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施了咒术,没能听到,但是周止戈听的很清楚,他早就破解了师傅的禁听咒。
师父对池渊说,“你要做帝王,就要灭七杀,你若要做将军,就要杀紫微。”
“你的命数太薄,若是只有一星入你命宫倒是还好,然而双星入命,哪一个也不肯相让,若是由得它们争去,没几日你便要暴毙了,因此,必须由你来选,就现在。”
池渊毫不犹豫,“我要选将星。”
宫主摇头笑笑,低声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为将却要杀王,逆臣之路,真能由得他走吗。”
师父一语成谶。
而今池渊成了逆臣。
那颗不曾为周止戈亮起的将星,如今仍旧高悬在天蕴山,秋仪宫,天仪馆的穹顶。
在池渊选择了将星的那一刻,那熄灭了的帝星便是他必须承担起的罪孽。
池渊终有一日会杀掉他的王。
师父从不会错算。
周止戈有时候真恨不得一剑割了他的喉才好,就和周涉川想的一样。
池渊舔骨头舔的正开心,忽而见到刚才来过的人正站在高处,用冰冷的眼神睨着他,分明不该记得,却还是有些莫名其妙的熟悉。
周止戈想要拂袖而去,已经转过了身,却又回到了他面前。
“池渊,殿下醒了。”
池渊把骨头藏了起来,警觉的盯着周止戈。
刚才被他抽烂的地方已经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开始愈合,然而留下的疼痛还印在身体上。
“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周止戈蹙着眉心,是问着池渊,视线却没有落在他的身上,而是望着天际线。
人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将军。
人间又怎会有这样的帝王。
周止戈再不愿言语,只将一个荷包扔了过去。
池渊抬手接住了,在手里翻了几圈,也不晓得要把它打开看,只当是个宝贝揣进了怀里,而后咧开嘴,朝着周止戈笑。
“你好好。”
他像个刚开始学舌的婴儿,用叠词表示着重表示。
你很好,你真好,你太好了,大概是这个层级的表达。
“你好好…师兄。”
池渊无知无觉的喊着这两个字,周止戈一个跨步走了回去,两手抓在笼上,“你说什么?”
池渊嘻嘻了一声,又重复道:“师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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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秋仪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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