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公馆坐落在法新租界福开森路后段。
与华洋杂居的老租界石库门业态不同，这里的建筑都是西式的花园洋房，别墅豪宅，居民也多为外国侨民和沪上名流，是旧时最典型的上层阶级住宅区之一。
白父发家甚早，族荫甚茂，还娶了前朝翰林的孙女，可谓是沪上知名的商业大亨。
尤其在纺织、肥皂等日用品行业，白家不仅有好几家工厂和商店，还供应三大百货公司，连政府采购物资也多经由他手……被称为沪上纺织大王，在此处置办豪宅自然不在话下。
汽车停进门廊，白先音从车上下来，观察面前这栋陌生的西式洋房。
她不是回家，而是第一次来见家人。
在雕刻着白公馆三个大字的会客厅门前，站着早已迎出来的白父。
他是个身形敦实，富态十足的中年人，一身黑缎大褂，蓄着此时男士流行的小胡子。或是因脸上真实的喜悦之情，看着倒有几分面善。和记忆中的形象几乎一模一样。
是的，虽然白先音并没有真正和白家人见过面，但她脑中仍有白小姐在过往时日里的记忆。特别是刚来到这个时代时，发生在白家的许多事件和情绪，都还激烈的、历历在目的储存着。
且这十年来，家中书信不断，资助丰厚，看得出白父对她这个女儿是很爱惜的。大哥白先声更是与她无话不说，谈个恋爱能给她写上百封越洋信……
一封诉衷肠，一封求建议，前面的还没回完，下一封来麻烦她买稀罕物讨女朋友欢心的指令就又到了……这都是因他要追求的女子，正是白先音在中西女子中学读书时的同学，沈婉莹。如今，已升级成了她的大嫂。
这些事无巨细的来往，成为她与国内唯一的联系，也令她与白家人的感情胜似家人了。
此时沈婉莹也已等着门口，一身白色蕾丝洋装长裙，裹在裘皮大衣里亦能看出小腹微微隆起，让她显出种淡淡的柔弱感。她见两人下车便微微笑着迎了上来，也不怎么多说话，看来倒是和白大少爷感情不错，也没忘了当年的同学之谊。
只是她那大哥也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将立刻沈婉莹护进自己臂弯，这难道……是怀孕了的节奏？
白先音正想关心两句，突然一股凉水滋到自己身上，她抬头，原来是一个身穿背带裤手持水枪的熊孩子，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横插了一脚。
“这就是我姐啊？长得真丑！”
白先音扶额，不用问，一定是她爸和柳姨太后来生的儿子，她最小的那个弟弟了。
“怎么说话的呢~还不给你姐姐，道个歉去~！”
柳姨太扭着一身开省收腰的海派旗袍姗姗来迟，说话妖妖娆娆的，见熊孩子惹了事，也只是不痛不痒走个过场。还没真让他道歉，又搂着儿子心疼起来：“哎哟，你到哪儿疯去了？弄得这一身的汗！李妈！李妈！还不快带少爷去换件衣服！”
李妈闻声而至，带那小孩离开了门廊。
白父看了柳姨太一眼，她也见好就收，对白先音露了个假笑开始说场面话：“哟，我们家大小姐可回来了！这些年姨娘真是没有一天不想你的，是日也想，夜也想的……”
统共就没见过几次面，还都是不愉快的记忆，可真能演！
白先音默念成熟女性、成熟女性，总不能回家第一天就闹矛盾吧？终于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回了她一个礼貌性微笑。
“你弟弟呢，他人还小，不懂事，你别生他气啊，就当是给你接风洗尘吧！”
柳姨太还在走着过场戏，白先音已听得快要不耐烦。本来小孩的事她也没打算追究，但大人还这样蹬鼻子上脸的，就让人有点儿不想再给面子了……
“柳太太……”
白先音才刚开口，白大少爷已冷下了脸，斥责道：“柳姨太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接风宴可都备好了？”
“那当然了！”那柳姨太只愣了一下，竟也没有生气。她显然是早已习惯了白大少这种态度，甚至有些得意的显摆起来：“这办宴会开party的事情，沪上有几家女主人比得过我呢？”
这倒让白先音刮目相看了，对这个家庭又多了分新的认知。
没想到她这不靠谱的大哥也是有正经模样的，还能压制住作妖的继母，使白家维持着某种平衡。
“好了好了！”
白父见此时正好，便拿出当家人的身份招呼大家吃饭，一边说一边亲昵的拉了白先音往大门里引：“都别站在大门口，进屋去，屋里暖和！菜都上桌好久了~怎么这么晚才到啊？”
“父亲……”
白父一愣，拉着白先音的手顿了一下，露出个可怜巴巴的表情来：
“乖女儿，你以前都叫我爹地的，怎么现在这样生分了？”
“爹、爹地，我现在长大了嘛……”
白先音努力让自己改了口，安抚这老父亲的一片爱女之心。至少“爹地”这种英译词，比让她管别人叫“爸”容易喊得出口……
果然白父就满意了，搂着她就大笑起来：
“瞧瞧！瞧瞧！还长大了呢！你就是再大都是爹地的乖女儿，我们家的产业也永远有你的一份！”
白先音浑身别扭，又不得不去适应着这种热情，在心里劝说自己说：
“你确实是他女儿，就当演场戏，演场戏……”
只是白父这话，怎么还扯上家产了呢？这显然是说给其他人听的罢！
白先音拿眼神观察其它人反应，果然，白家大少爷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像是早就默认了这件事，沈婉莹好似没有听到，毫无反应。只有柳姨太的神色僵了一下，很快又勉强恢复了假笑。
*
有白父在场，那熊孩子倒没敢在饭桌上多闹腾，一家人风平浪静的吃完接风宴。只是这餐厅里装潢搞得富丽堂皇的，不知道是谁的审美，看得她眼睛都有点儿花了。
另一件事，便是证实了关于她大嫂怀孕的猜想。
白先音没想到沈婉莹会在这个时候怀孕，月份还不小，她又是这样多愁善感的性格，倒真有些麻烦，看来，是必然会对她的计划产生阻碍了……
饭后，白先音怀着复杂的心情，被李妈带去二楼休息。
看着房间里那些小公主般幼稚的装饰，她感到很不适应。白先音喜欢简洁大方，现代感强一些的风格，但眼前这个房间，显然是她出国留洋前那位白小姐使过用的房间，白家人倒给她保留得很好，只是……
就算她也在法国呆过，能够理解法式浪漫的美，但蕾丝真不是这样用的啊！
白先音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吐槽白小姐的少女审美，把一切整理完后，才将自己埋进温暖柔软的羽绒被里摊着，再也不想动一下了。
只有脑子里还在运转着。她莫名的，又想起在码头遇到的那个女孩。
她后来怎么样了？
白先音意识到这点，立刻甩了甩头让自己不要再去想。说到底，这件事和她根本没有关系啊！
从来到这个时代，白先音便身处在异国他乡。
难得有机会再活一次，用90年后流行的话题说，她将自己重新养了一遍。
她开始玩音乐、骑马，架上艺术，学哲学学语言，学工商管理，从北美洲辗转塞纳河畔，十年间拿到三学位，连电影剧本那要人命的东西都发誓再也不碰了，她为的，当然不是去管去天下不平事！
毕竟，这段历史是客观存在的，有没有她都不会改变，她作为一个旁观者只能看着它们发生，不是吗？
所以嘛！
与其花时间想别人的事，还不如想想，该找什么理由搬出去住呢？别的不说，光是模仿民国人说话这一条，都要让她心累死了!
她得好好想想，上海这个时代已修好了哪些现代化的公寓？
哪一栋的位置离闸北不远，又方便生活呢……
此时的白先音以为自己知道历史节点，了解世界格局，是肯定能在这个时代里独善其身的。却不知道，自她从人群后为小女孩儿站出来的那一刻起，就已然脱离了旁观者的角色，把自己嵌入如今身处的这个世界中了。
*
另一边，回到片场的罗意已恢复状态，重新投入了拍摄。
此时夜空还飘着雪花，他与一个女演员站在码头路灯下，正表演一段有情人久别重逢之时，喜极而泣，深情相拥互诉衷肠的场景。
昏黄的灯光中，身着海派旗袍的女子扑进男人怀中，男人顺势将她抱起来，转了几圈，接着把自己身上温暖的皮草大衣脱下来，娇小的女演员便全被裹了进去，只在脚下露着一段雪白小腿……一整段画面十分罗曼蒂克。
正是明星公司最新有声大片，《旧雪京华》的场景。
这可是大制作，新技术，和以往先拍完影片再去录音棚配声的方式不同，这次张石川导演铁了心，要拍片上发音的电影！他早在开拍前就花重金从美国购来胶片录音设备，“四达通”，此时便要求演员现场开口，现场录音，真是十分新鲜，也十分困难。
本来电影里出现声音就是这两年才有的事儿，大家都还未习惯，如今又来这种要现场讲台词的演法，害得许多老演员都快要失业了……
作为近年风靡沪上的男明星，罗意的演技自然是毋庸置疑的，不论是让他哭，让他笑，还是对着镜头表现情意绵绵，他都能做得很好。就连让其他人发怵的现场说台词一事，他也已适应良好，绝少有因“吃螺蛳”导致NG重拍的情况。
但对面的女演员经验就差多了，总是做表情时忘了还要说话。
此时男主角正热泪盈眶的讲完“桐小姐！你要相信，我是这样地爱着你！”她本该从泪眼中露出一抹幸福的笑，回答说“我也爱你，你是我一切的一切啊！”
但女演员光是顾着去找泪和笑的情绪转变就已经很吃力了，迟迟没有开口讲台词，气得张石川频频喊cut，从烤着暖炉的导演椅上跳起来指导她：
“台词！台词！你这时候要说台词呀！‘我也爱你，你是我一切的一切啊！’”
“导、导演……”女演员已被冷得鼻头发红，声音怯怯的解释道：“我不是不会说，我是总忘记说话……”
她那一副妆容清丽，楚楚可怜之貌，正像一只柔弱的小鸟，看得令人不忍再多责备。
“唉！你下去后多向罗意请教练习！”
女演员连忙乖巧点头。
连被牵连的罗意也没说什么，还绅士的替她将皮草大衣裹得更紧了一些，安慰她道：“不要紧，会拍好的。”
两人因此靠得极近，就像他们还在戏里，仍是热恋中的情侣一般。
沈导演无可奈何的看了罗意一眼，把剧本卷成筒状敲了敲，喊道：“来来来再试一次！各部门准备，Action！”
“我也爱你，你是我一切的一切啊……不就是说话吗，也不难啊？”
场记刚打下板子，旁边传来一句小声念台词的声音。
众人转头一看，是个穿蓝布旗袍绑麻花辫的年轻姑娘，大概哪个演员带来的女秘书，正满脸不解的嘀咕着。
“安静！都别说话！”
张导演怒冲冲瞪了她一眼，立刻给她吓得把嘴捂住了。
备注：
《旧雪京华》：参考《旧时京华》，1931年11月拍摄，32年1月上映，张石川导演，是明星公司第一部片上发音片，上映后因选题失误不太受观众欢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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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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