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外的临渊寺只露出山间摇曳的残影，透过层层青松，高台上正中匾额上，赫然出现用赤色朱红狂草题着“临渊寺”三个大字。
临渊寺临渊，屹立于悬崖边，寺旁瀑布飞流直下，瀑布旁桃花树弯垂。深庙里香火缭绕，红楼层叠、歇山顶错落，门前垂花柱都被精心雕琢上了莲花纹，华美异常。
临渊寺的日子没有想象中的难熬，典藏阁内，邱茗对坐着满墙集满灰尘的书架，身后少年清亮的声音，自说自话念叨个没完。
“听说皇帝陛下要来寺礼佛，难怪这几日伙食都变好了，”少年怀揣着面饼踏进门，十三四岁的年龄，抹额前两缕碎发弯卷，有点异族的模样，他蹲下身悄悄对邱茗说，“不过，我看到有几个手痒的人私动台前的香火钱，少君，要不要我们上报主持？”
“常安，别生事，”邱茗打消了人的念头，“这种地方的僧人捞点油水不奇怪。”
常安不满道：“哼，明明是出家人，天天吃饱饭不干正事，这所谓的皇家寺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常安是邱茗来临渊寺的路上捡的。
那日淮州城街边，天降大雨，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倒在巷子里，像只弃犬。邱茗路过时多看了一眼，少年就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求他给点吃的。
邱茗一怔，没有寒冬腊月，没有大雪纷飞，可眼前的景象硬生生地将他拽回六年前那无数个绝望的夜晚。他鬼使神差地靠近，蹲下身，将尚存温热的食物递到人面前。眼前的少年似乎嗅到了气味，脏兮兮的手抓起胡饼就啃。
谁知这一下子便甩不掉了，跟小尾巴似的，邱茗走哪他跟到哪。
第一日是这样，结果第二日，第三日，邱茗终于忍不了了。
他这次去临渊寺是为了进宫，未来的路不容许一步差池，错一步便万劫不复，这种情况下怎可能带个小孩？
邱茗不想和无关的人有过多牵扯，本想给人打晕后一走了之，奈何自己身体不争气，还没等他动手便因淋了场雨而气喘发作，呼吸困难，咳了好半天，整个人站都站不起来。
正巧这位死缠烂打跟着他的少年略懂内经脉治，在荒山野岭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也算救了他一次。
少年说自己叫常安，生母是戎狄人。北境戎狄常被称为蛮族，所以常安出生后，生父便遗弃了他，小常安漂泊无依，后被淮州的当地郎中收留，不想上月老郎中去世，常安又成了孤身一人。
常安将地上几本书捡到一边，顺手摸了邱茗的脉，“还凑合，你这身子本来就虚，记住了，以后不许淋雨了哈。”
“嗯。”邱茗敷衍着，心里想的是，藏书阁四层近千本藏书，如何才能脱身，忽而转身对常安说，“天子午后到殿前，我出去一趟，你替我看着点，有人找我随便寻个借口就行。”
常安：“什么事非去不可？你这几日得歇着，喂！”
不等常安发问，邱茗先行一步离开，跳上高高的房顶，向大殿门奔去。
今日是惊蛰，依大宋惯例，皇帝会亲临临渊寺祈福，欲求风调雨顺，粮食生长无忧，这是邱茗的机会，唯一的机会，他不能放过。
其实邱茗心里清楚，入朝为官不过是借口，他需要的是情报，而且不是普通的情报。天后赵知维登基后推崇佛法，常来临渊寺参拜，若有机会被皇帝她老人家相中，则大有可能将他推荐进宫中的飞鹤监。
飞鹤监上属的行书院，表面上是皇帝召集民间文人墨客的机构，然而实际上背地里替皇帝刺探宫中内外情报、抹除异己，那些人统称内卫。没有比行书院更适合展开调查的地方，尤其是涉及六年前的江州刺史谋反案。
想着，邱茗已飞身越过屋檐，在临渊寺殿前的大树上找了个树枝躲藏。
惊蛰悸动，初春微凉，为恭迎圣驾，寺中上下忙了个遍，树下人来人往，少有人得空能抬头看上一眼。
因不是正式剃度的弟子，邱茗未被分配接驾的差事，倒是一位姓冯的长老叫嚷着，要求他这几日打扫鲜有人出入的典藏阁，这会他把常安一个人留在屋里打扫，自己偷溜出来了。
很快众增人们整整齐齐排在两侧，恭迎天子大驾光临。
可香点了一根又一根，空中翔云翻滚，山上不断钟声长鸣，山下依然寂静无声。
日上三竿了众人都没等到皇帝的凤鸾驾，直到一太监急匆匆跑到寺门前，尖着嗓子宣布，天子龙体抱恙，由韶华公主替圣意礼佛，因今日错过吉时，明日再行佛事。
众人哗然。
“怎么派公主来？按宗门位列，理应是太子吧。”一僧人小声道。
“嘘，别乱讲，你没听说吗？前不久太子替罪臣求情，圣上动怒，责令人在东宫禁足呢。”
“说那么多干什么！小心脑袋不保。”
刚说话的小僧赶忙转头呸了几声，拍了两下自己的嘴。
树下僧侣们交头接耳，邱茗则靠坐在院内的树杈上，百无聊赖地拨弄手边树枝，啪嗒一声，一只瓢虫被他指尖的叶片弹飞。纵横交错的枝叶将他隐蔽，他就这样默默注视着树下发生的一切。
来临渊寺已有一段时日，寺内的僧人多少和在朝官员有点牵扯，现如今朝中动向、党派割据，他也暗中听了个大概。
韶华公主魏贤，皇帝长女，先帝在时颇受宠爱与器重。前有陵兰王秧州造反，后有皇太子替罪臣上书，皇帝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失望至极，和女儿亲近，交代些许琐事情理之中。
礼乐悠扬，卤簿次第，韶华公主的仪仗缓缓而来。篦头象征当朝天子的凤鸾黄账随风摆动，旗帜上凤凰盘星绕月，驾祥云翻飞，两匹高头大马拉着一镶有金凤凰的轿辇出现在队伍正中间，两边身披战甲的羽林军层层把守，全然不输天子的阵仗。
邱茗随手扔掉手里的叶片，探身观望。
来的是谁无所谓。邱茗抿起嘴唇想，但这么多侍卫，不太好接近，得想个办法才行。
突然间，他余光瞥见树下有异动。
只见人群后排一和尚贼溜的眼睛四处张望，见无人觉察后，鬼鬼祟祟猫下身，一只手偷摸进袖口，掏出把弹弓。
邱茗正坐身子，皱起眉，这人是想惊马？
眼见公主的銮驾越来越近，那和尚俯下身，悄悄拉开弓，对准即将行过面前的马匹。
树上，邱茗迅速将手伸入衣内，修长的两指夹起一颗念珠，横过眉前，透过树叶的缝隙，对准那人的太阳穴。
忽然，乌鸦的低鸣响彻院落，刹那间一黑影闪过，一把将和尚反手扣押在地上。
邱茗迅速缩回手，隐下身。
院内人一阵骚动，僧侣们纷纷慌乱避开。只见和尚被锁了双手，脸着地，连连喊痛，那人跪压在和尚身上，一剑刺入和尚鼻前的地砖，笑出了声。
“御前惊驾，你们临渊寺胆子不小啊。”
邱茗闻声扶开树叶。
说话的人发冠高束，乌羽大氅罩身，鎏金青灰御甲，左耳钉有一枚乌雀形的玄铁耳饰，男子模样年轻，目光锐利，如塞北荒漠的狼崽。
一只乌鸦扑动翅膀，凌空而下带着寒风阵阵，停落在那人的肩头。
戎北戕乌，玄铁耳饰。邱茗不禁疑惑。
这人，曾是雁云边军？
一旁队伍中，三两侍卫开始小声议论，“公主殿下面前抢风头，当真惯着他了。”
“咱不能比啊，人家可是想回兖州当主帅呢。”
“笑话，一弃子还想耍威风，不自量力。”
自南宋开国以来与北方戎狄交战数十次，先帝遂派一支军队驻扎兖州边境，赐名为雁云边军。十五年前戎狄部落与边军厮杀，血洗雁门关，经此一役后雁军统帅夏漠絮战死，部下死伤过半，天后掌权后遣散了余部，不久便下令弃用了雁军的御甲配饰。
现如今，在上京仍光明正大佩戴玄铁耳饰，还能年纪轻轻加入大内羽林军，全朝上下只有一位——雁军少子，夏漠絮遗孤，夏衍。
夏衍此言一出，方丈当即率领众人齐刷刷跪倒在地，“少将军息怒，此人非本寺僧侣，只是前些日子游历行至山中，借住于此，是老衲疏于管教，望将军赎罪！”
夏衍冷笑，“无缘无故借住于此，当你们这是什么好地方，若是惊扰銮驾，应当什么罪论处？皇恩重地欲行刺，敢问大师，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方丈一头嘭一声砸向地面，“此歹人实属敝寺疏忽！老衲定会彻查！出家人只求修得佛法，对圣上必是忠心一片，还请少将军明鉴啊！”
随后的羽林军上前将犯人擒获，夏衍提起剑，目光略过树梢，扬起嘴角，“全寺忠心？我看，有只猫跑出来了。”
邱茗心下一惊。
突然，那人飞身直冲树冠而来，剑刃划过瞬间风声呼啸。
邱茗迅速侧身闪避，绕树干顺势借力翻过一丈外的栏杆，独留夏衍面对空落的树杈一脸惊异。
“人呢？”
“愁眠，休得无礼。”一女子声音从马车传来，纤玉的手指撩开车幔，帐中韶华公主额中朱红花钿，鬓边珠翠闪耀，低眉沉声道：“天色不早了，别耽搁了时辰。”
“是呀。”另一古灵精怪的姑娘从马车上探出头，杏仁大的眼睛，正咧着嘴朝人招手，腕上天青色玉珠下坠着的宫铃叮当作响，“哥，快下来，贤姐姐要不高兴啦。”
夏衍甩了甩头，闷声收剑跳下树，快步跟上公主的车队。
风起叶落，寺二楼的梁柱后，邱茗喘着气，警惕地望向入寺的一行人，胸前的衣领处裂了道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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