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大雨来的毫无征兆,雨声与瀑布的水声混为一谈。
吱吖一声,典藏阁的烂木门被推开,邱茗扶着门框迈入屋内,不久前因夜凉病了一场,方才那一下动作过大,扰了气,他胸口有点不舒服,咳嗽了两声。
常安听闻动静便知道人回来了,手上书卷一本接一本的被塞入落满灰尘的木架,“刚冯长老派人来找,别担心,我说你方便去了,他们没进来。”
还能编个更烂的理由吗?邱茗心里默想。不过派来的人应是没闹出太大动静,不然他不会安然呆在树杈上那么久。
常安听见外面雨声阵阵,看了眼邱茗,噘了嘴,怀疑地上手捏他的衣衫,“你没淋雨吧?”
怎么还顾得上这个?邱茗耐得性子摆手,“没。”
“那就好。”常安松了口气,手中的书又添一本,抽出时灰尘猝不及防扑了满面。
“少君,那姓冯的是不是对你有意见啊?”常安咳嗽着扇开眼前的尘土,鼻子皱得难受,“什么叫三日内把典藏阁所有书整理好,不整完不许出门?明知道你身体不好还派这种活。”
常安想把地上堆砌的一摞厚重的藏书挪走,给邱茗腾个位,可弯腰搬了半天没搬动,揉着鼻子说,“我看他们就是故意的!”
邱茗走到书堆边坐下,随意抽了本书翻看。
常安说的没错,姓冯的就是故意的。
自己这次入寺时间过于巧合,怕是引起了冯贯等人的戒备。
“他们有不想让我见的人。” 邱茗合上书,索然无味,“明日十五,韶华公主会去正殿礼佛,他们只是寻个借口叫我不好脱身罢了。”
他从书堆中又抽出一本,心想:今日寺门前惊驾,估计是姓冯的为接近圣驾做的一场戏,可千算万算没算到还未出手便被人制止。
想到这,邱茗指尖一颤。
那个羽林军……他忍不住咬住嘴唇,拢起外衫遮住衣领处的破口。
啧,下手真不轻,自己若反应慢点,怕是要见血了。
“好啦,收拾完这格,咱们今天就回去休息。”常安拍打手掌,满意地欣赏自己整理一天的成果,两手如黑熊掌一般。
邱茗坐在不远处,就着烛光翻看书籍。
“常安。”他唤了人,“上次你给我的药,叫什么?”
前日邱茗气喘发作,半推半就下,常安强行给他塞了棵褐色的果子,味道酸苦,但含了后他的气息瞬间通畅了不少。
“啊,那个呀,”常安道,“怀婴,戎狄的土方子,不过只是镇痛,不能治你的气喘。”
邱茗嗯了一声,伸手说:“再给我些。”
“哦,好。”常安探出脑袋,面露担忧,“你又不舒服了?那药不能多吃。”
“我知道。”
常安思来想去,怀疑邱茗在鬼扯,于是极不情愿地说只给三颗。
邱茗摊开手掌:“十颗。”
常安真不高兴了,“你要那么多做什么!那玩意吃多了会瘫的!”
“不是我吃。”
“啊?”常安摸不着头脑,“你不吃,打算给谁啊?”
邱茗没抬头,“你不用管,如果我真全含了,明日你可以替我收尸。”
见人不像是开玩笑,常安将信将疑地掏出装怀婴的小布兜,抖了几粒在手帕上,递到邱茗面前,张扬着最后的倔强,“五颗,不能再多了。”
之前常安说过,怀婴的果仁药性烈,不能全吞,不过细想来,口含能缓解他的气喘却不能根治,想必是麻痹神经、放松肌肉的效果,如此说来,这种低剂量的迷药,参在茶水中能毫不费力放倒公主屋外不少侍卫。
五颗,足够了。
三更已过,雨打窗沿,湿冷没有让屋中陈旧的灰尘减弱半分,只要他们把奏折装订成册,分类码放整齐,所有的工作便可结束。
哐哐哐,一通错乱的敲门声。
常安:“谁啊?”
“邱师弟,有人找。”
这么晚会是谁?邱茗疑惑。
常安上前拉开门,几个和尚举着伞站在屋外,其中一人正是冯贯。
临渊寺神碧长老冯贯,前皇帝男宠,风光一时,更重要的,这人曾是行书院内卫首领。冯贯原是兖州一地痞流氓,皇帝赵知维天后时期出巡兖州,将其收入麾下,以行书院之名赐了个闲职。可这人狂妄自大,终因建明堂行事过激遭皇帝冷落,给了个虚无的方丈之位打发出宫。
冯贯虽剃度出家,可依旧面如脂玉,五官俊朗,身批袈裟也未减风姿半分,如此姣好的面容,此时却狡黠地盯着屋内二人。
“师弟,”冯贯笑说,“你也知道韶华公主光临寒寺,明日于正殿礼拜,阿弥陀佛,佛家讲究明净无暇,方丈知道师弟能干,特地嘱咐我,这擦院内禅石的差事就交给你了,方丈难得器重,时辰不早了,师弟快去吧。”
说着煞有介事地挥动衣袖,手腕处露出一枚已褪色的蝴蝶纹身。
常安难以置信地指着屋外瓢泼大雨,“现在?开什么玩笑!你把方丈喊来!哪有这种要求!”
冯贯:“难道等明日正殿门外禅石不净,惹公主不高兴?”
邱茗起身,向冯贯行礼,“多谢上师转达,现已夜深,上师先歇息吧,弟子明早前定会前去,若院内禅石多一分尘土,弟子亲自向玄龙方丈领罚。”
“邱茗,你是不是没听懂我的话,”冯贯不依不饶逼上前,“方丈的意思,让你现在就去。”
邱茗站在原地,姿势依然恭敬,“夜晚灯暗,倘若弟子清理不当,怪罪下来,敢问冯长老,弟子该作何解释。”
“看不出来,平日师父对你照顾有加,怎么这点要求都做不到?”冯贯哼笑一声,俯身在邱茗耳侧低语,“还是说你上月急于入寺,是另怀有一番心思。”
邱茗心下一紧,抬眼,赫然看见冯贯手中捏着一小片碎布。
冯贯得意洋洋道:“傍晚打扫院落的时候在树上捡的,我看这花色和你里衣一样啊。”
邱茗强装镇定,可还是攥紧了手指,冯贯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说:“是你乖乖听话跟我出门,还是脱了衣服给大家验验,随你挑,只不过……”
冯贯高挑眉梢,“不知这御前惊驾的罪名,你一俗家弟子担得起吗?”
邱茗横眼冷视,冯贯,这是想让他顶罪。
冯贯御前招摇做戏无果,现韶华公主怪罪,自己本计划预先暗地观察时态再寻机会,结果半路出岔子,卷入不该有的风波,不仅被那羽林军划了一刀留下证据,甚至成了冯贯栽赃他的理由。
“上师说哪里话?”邱茗轻笑,“方丈一番苦心,弟子受教了,多谢传达。”
冯贯仰天大笑,“我就知道,邱师弟一向识大局。”
“邱月落你找死啊!”常安气不过,“现在出去,你这几天就白养了!”
常安冲上去想把邱茗拉回来,却被冯贯身后的和尚堵在屋内,“别拦我!我擦!我来擦!给你们擦多少都行!”
“小常安,”几个和尚打趣道,“方丈点名让邱师弟去,你这是闹哪出?抢功啊?”
众人一通嘲笑。
邱茗没出声,在冯贯的注视下走向屋外。
依冯贯的性格,就算熬过今晚也不会放过他,明日在罪名落下前,自己必须有个结果,不然。
邱茗紧攥的手指深深嵌入皮肉,不然自己恐怕没法活着走出临渊寺的大门。
他俯身去捡地上的伞。
谁知冯贯抱着胳膊拦在他面前,“哎,邱茗,方丈交代过了。”
他一字一字咬着字眼,补充道,“不,许,打,伞。”
殿门外倾盆大雨无情浇下,院内桃花树下硕大的禅石,圈圈圆圆流动的花纹被雨水冲刷地一层不染。
邱茗跪在雨里,一遍又一遍擦拭禅石,他浑身湿透,冰冷的雨水浸入身体,让他忍不住发颤。
渐渐的,他开始喘不上气,仿佛有人用锤头一次又一次捶打心口,沉闷的疼痛感不断加深。
冯贯是不想让他活不过今晚吗?
邱茗弓起身,攥紧胸口的衣服,擦拭的动作不自觉变缓。
不远处,亭廊中的冯贯拉着嗓子向雨里的他吆喝:“方丈说了,擦不干净不许进屋。”
邱茗猛地甩头,目光透过湿漉漉的发丝瞪向冯贯。
这时一小和尚跑来,低声说:“上师,方丈生气了,您快去瞧瞧。”
“老子盯人干活呢,没空!”
小和尚急了,“侍卫说,东处偏房漏雨,六公主没地方睡,那偏房说好拿钱补的,可咱上月下山花得不剩几个子了……”
“他娘的,坏老子好事。”冯贯大骂,瞥了邱茗一眼,扭头就走。
见人离开,雨中的邱茗再也撑不住了,趁自己还有意识,他捂着胸口,踉跄步子走进亭廊,身体磕着柱子缓缓跪下,重重咳了好一会,直到两滴血落到面前,沉闷的胸口才舒服点。
可不能死在这里。
他蹭了唇下的血渍,挣扎着掏向里衣,想摸颗药出来。
不想刚抬手,一男子声音响起,“喂,你们管事的呢?”
邱茗动作停顿,喘着气艰难抬起眼,面前人,鎏金青灰官靴,黑色乌羽大氅,居高临下打量着他。
怎么是他……
来人是谁都好,可偏是白天差点给自己一刀的那个人。
邱茗咬着牙,手扶廊柱起身,半倚着向人行礼,“叨扰将军,真是抱歉,若是东屋之事,神碧上师已前去处理了。”
夏衍皱眉,“上师?行书院走狗还配这种尊称?”
果然,行书院在外不会有好名声。
行书院内卫直听命于天子,替皇帝做着见不得人的脏事,有人依仗特权欺上瞒下、弹劾朝臣,轻则下狱落个终身残疾流放边境,重则抄家灭门不得好死,大臣们对内卫都恨得牙痒,恨不得剥其皮,食其肉。
无奈邱茗再次鞠躬,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会当即栽地上昏过去。
“是在下失言,来寺学习时日不长,规矩略生,还望将军包含。”
夏衍看着半跪在地上的人,目光不知是厌恶还是鄙夷,“这种地方有什么好学习的?而且,我看你也不像出家的。”
此刻邱茗真的撑不下去了,他只想尽快结束这场无聊的对话。他抹开脸上的雨水,强忍胸口疼痛解释,“临渊寺佛法加持,在下师父举荐,特来此游学……”
不想话音未落,夏衍突然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强行将人从地上拖起,直逼他的脸。
“说的好听,你学什么需要躲树上?”
邱茗心里咯噔一声。
不等他反应,对方毫不顾忌地撩开他破损的衣领,苍白的皮肤上两侧jing窝深陷,勾勒出柔美的线条。
夏衍瞧了眼,口气轻佻玩味,“月松锋刃,羽林军专用刀,玄铁锻造,你倒是说说,从哪落下这种刀口。”
邱茗偏过头,没力气抬再起来,声音开始打颤,“是……是在下行为欠妥,方丈未予我接驾,上京脚下,不过是想一睹天子尊容。”
“你当我傻?”夏衍手劲又大一分,狠狠掰过邱茗的下巴,“你们一个二个在御前招摇过市,想尽办法接近圣驾,不都是冲着行书院去的吗?”
“放……放开。”邱茗被逼直视男子的目光,齿间血沫腥咸,吞咽不能。
那张俊俏的脸探近,撞上他额前湿漉的碎发,“天下之大当什么不好,偏要去做走狗,你这模样,混去上京馆子唱个曲不好吗,小爷我若是有闲心逸致,还能给你投个赏钱。”
这人简直欺人太甚……
邱茗努力喘着气,缓缓抬眸,雨水沾湿眼眶,笑得冰凉,“将军言重了,我去做什么,和将军无关,将军既知临渊寺是什么地方,何必如此相逼……咳,若是,若是来日朝上相见,将军又该如何是好。”
“是吗?”夏衍冷笑,突然钳住邱茗的脖子,力道之大几乎让他窒息。
“你做什么!”邱茗奋力地反抗,可四肢完全使不上劲,任由被再次拖到雨中。
“来日?我看你能不能活过今晚?!”说罢,夏衍大臂挥动将人狠狠扔出。
霎时间院内一道水花四溅,邱茗眼前一黑,背部重重磕在树干上,五脏六腑一通翻江倒海,一口血喷涌而出。
激烈碰撞使桃树花瓣系数抖落,邱茗蜷缩在树下动弹不得,雨水无情地抽打他的面庞,艳粉的花瓣落尽,覆盖了他的身躯。
他拼命睁开眼睛,可意识却逐渐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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