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倾湘被震撼得无以复加，他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自己不配在这时做任何评论。
许聆云看了眼孟倾湘的眼神，知道他内心所感，微微一哂，“倾湘不必紧张，告知你这封遗书，是要同你表明我父亲的立场。”
“因为我父亲……并未在那次的扫荡中丧生，甚至于我家的门面、厂房，也一应未被敌军征用。”
“什……”孟倾湘瞪大了双眼，脱口而出，“我靠，怎么做到的？”
“鬼子一反常态，自然不是什么好消息。”许聆云道，“当时各路商贾、甚至政府官员都来我家旁敲侧击，询问那日发生了什么。”
“但当他们一无所获后，居然恼羞成怒，甚至不惜行造谣之事……”
言及此处，他嗤笑一声，“客气点的，阴阳我父亲大难不死，必有「福星」高照；与我家有过节的，便直讽我父亲八面玲珑见风使舵，还说他虚与委蛇，一定是做了什么卖国求荣之事才活了下来……”
“可怜我父亲一人，踽踽独行，背负着沉重的真相，却无法与外人道。”
许聆云说到此处，脸上浮起一丝厌倦之色，仿佛当时的舆论言犹在耳。
孟倾湘观察着许聆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所以，你父亲知道是谁帮了你们，对吗？”
许聆云抿了抿唇，欲言又止地看了孟倾湘一眼，看得孟倾湘疑窦丛生。
少顷，一个难以置信的想法撞进他的脑海，他神色一惊，“莫不是……你哥？？？”
“正是他。”许聆云声音嘶哑。
“鬼子路过我家工厂，根本连大门都没进，只指派了一名通讯员进来。”许聆云眼神暗淡，“那人向我父亲鞠了一躬，说……是许医生托他前来，向许老板报个平安，问家人好。”
“许，医，生？”
孟倾湘猛地起身，甚至撞掉了桌子上的一些零碎物件，叮铃咣啷撒了一地。
他瞳孔剧震，结结巴巴问，“这，这这这什么意思，你哥他，他不是被俘虏，而是主动投靠鬼子，做了他们的军医？”
许聆云不愿承认这个事实，却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他脸上浮现出痛苦挣扎的表情，良久才道，“那日，父亲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整整一日一夜。”
“隔日清晨，我按捺不住强行开了门，才发现父亲竟一夜白了头，人也苍老了近20岁……他抬头看向我的第一句话便是：聆风没了。”
许聆风，钟灵毓秀的名字，却将自己葬入了罡风。
“我不愿相信兄长身逝，便苦苦追问。在我的再三哀求下，父亲终于肯告知那日发生的一切，却比噩耗还要让人难以接受……”
许聆云如今想起依旧恨得牙痒，几乎咬破了嘴唇，“那通讯兵告诉我父亲，兄长目前在海军陆战队出诊，他的老师也在。”
“作为世界顶尖的脑科专家，那名德国籍教授亲自为他的学生作保，让他得以进入海军高级将领的专属医疗团。还道他妙手神医，大大缓解了不少军官的头痛失眠，让他们在行军作战上不必受疾病困扰……”
孟倾湘听到这不禁捏紧了拳头，"这通讯兵会不会说话？什么叫'行军作战不受困扰'，和谁作战？作什么战？这不是纯纯来恶心人吗？"
许聆云垂着眼，幽幽续道，“我父亲强撑着精神，欲探听更多事宜，却被通讯员打断，说要回去给上校复命了，临走前他撂下一句，说许家的工厂与门面不必收归，只当是海军军官们送给许医生家人的礼物，希望许老板好好经营，待旗开得胜之日，自会将许家奉为功臣。”
“操他妈的也太欺负人了，这不是把你们一家往汉*||*奸的路上硬推吗？你哥哥他……他到底怎么想的啊？”
孟倾湘忍不住跺了跺脚，心里像压了石头一般喘不过气，非得走两步才能缓过来。
他皱着眉踱着步，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
按照罗崇文的说法，假设许聆风早就投身南京，那他对日便是假意投诚……可一个敌籍出身的军医又能知道多少军事机密？
许聆风冒这么大的风险，宁舍弃许家大少爷的身份也要打进敌人内部，总不能是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情报边角料吧？
但如果他是真汉*||*奸，此刻罗崇文就不会拿他来说事，更不会拿一个过街老鼠诱惑许聆云……没错，许聆风很有可能只是个卧底。
而罗崇文要么是他的上线，要么是他的搭档，横竖，他掌握着许聆风洗白的关键证据，才能利用这个把柄逼许聆云就范。
那许聆风呢？
他舍出自己的荣华富贵，会不会也是为了家人的安危而“就范”？
不，还是不对……
联系到许聆风在押送物资成功后独自外出这件事，孟倾湘又觉得，这个可能性太低了。
许家家大业大，就算战火烧到上海也不至于有性命之虞，根本用不着这位大少爷卖命。
更何况许老爷子铮铮铁骨，说不上是鬼子的长枪短炮要命，还是儿子是汉*||*奸这件事更要命，怎会承儿子这份情？
要命，要命……
孟倾湘突然灵光一闪：若不是为了传递情报，莫非南京那边的意思，是想借许聆风的手，去要了谁的性命？
思及此处，孟倾湘豁然开朗，一拳锤在手心——没错，许聆风医术了得，又能通过恩师的关系接触高级军官，不知不觉下点慢性毒药，让症状看似缓和，实则积重难返，也不是没有可能。
推理出这个关键信息后，孟倾湘正想跟许聆云说道，却听得许聆云说，“我原是百思不得其解，今日却被罗崇文一语惊醒。”
“原来兄长早已加入南京，所作所为便算不得叛国，无论是窃取情报还是暗杀将领，一切都只是任务罢了。”
许聆云叹了口气，“可他不该至今还陷在这漩涡之中……当年敌寇仍在，父亲明察秋毫，早已勒令许家上下万万不可掺和国内两dang相争之事，只一致对外即可。可我兄长他……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听进去。”
孟倾湘刚张开的嘴又合上了，原来许聆云跟他想到了一处。
也是，许聆风的所作所为，这么多年一直压在他和老爷子的心头上，让他们喘不过气来，如今终于拨云见日，真相大白，却道这南京方面也不是什么福地洞天，让人一刻也松快不起来。
"所以，方才我才想问问你……”许聆云的声音一下低了下来，“新社会对我兄长这样的人到底有何政策？”
“若无人能证他是英雄，是否那「汉*||*奸」的身份……便要跟随他一辈子，甚至害他枉死？"
看着许聆云期待的眼神，孟倾湘很想说不会，但他确实不了解当时的政策，若只是凭一腔信任害了许聆云他哥，那许聆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了。
许聆云看着缄默不言的孟倾湘，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无助，自顾自道，"罗崇文只给了我十天时间考虑，若是如你所料，他想带上我一起走，那只要我不肯配合，他便无法将一个大活人偷运到琉岛。”
“可他拿着我兄长的把柄……我实在预料不到他会对我兄长做出什么不利的事。"
许聆云突然向前一倾，握住了孟倾湘的小臂，低声祈求道，“若你告诉我，我兄长能活，我便能搏一把，设计让罗崇文将兄长带来见我一面，如若罗崇文不答应……我，我只能……”
“你什么？”孟倾湘突然警觉，“你就要舍身救你兄长？”
“聆云，你说要见你哥，你打算做什么？说服他留下来吗？”
“你难道没发现你的计划里有个最大的问题吗？”
孟倾湘察觉到许聆云被迷了心智，急得口不择言，“你怎么确定你哥不是自甘堕落？你又怎么知道你哥目前受罗崇文的钳制，非要你这么个阶下囚去舍命保他？”
“对不起我说话难听了点……但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多想想自己，而不是一厢情愿地去救那个不知道变成什么鬼样子的哥哥……”
“可我该如何是好？”许聆云说着，眼泪似乎又要夺眶而出，“无论兄长是否自愿，我总要努力过才死心……”
“那如果他来了，拒绝了你的建议，非要踏上那条不归路呢？”
孟倾湘急得一屁股坐到许聆云边上，掐着他的手臂发问，“聆云，如果你哥哥真是因「汉*||*奸」身份被南京握住把柄，我不信他不知道你们家有能耐帮他……可战争结束后他迟迟不回家，不正是表明了他的立场吗？”
“罗崇文拿他来要挟你根本就是个局，他吃定你对自己心硬对家人心软，会为了你哥哥从了他……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许聆云被孟倾湘的诘问震得泫然欲泣，“可我，可我总要见他一面……”
他摇着头，将嘴唇咬出了一丝血痕，痛声道，“我不能什么都还没做就放弃他，当年我力弱，只得蜷缩于他的羽翼之下，如今我已不再年幼，虽身陷囹圄，难道不能拼尽全力护他一遭，救他于万丈深渊之前吗？”
“……行！就算你计划成功了，他来了，见到你了！”
孟倾湘的眼眶也红了，怔怔道，“他非要跟着南京走，非要去跳那个深渊……十天后，你要做出怎样的选择？你想过吗？”
“自然是拒绝罗崇文。”许聆云喃喃道，“兄长既如此执迷不悟，我便也没必要为了他委屈自己。”
“这才是重点，聆云，这才是最有可能的结局……”
孟倾湘恨铁不成钢地摇着许聆云的手臂，一字一句道，“你知道你拒绝罗崇文的下场吗？这才是你当下最应该思考的问题，而不是去替你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大哥瞎操心！”
"我自然知道！"
许聆云鬓角的碎发被一阵风吹动，落在了他的脸颊上，给那视死如归的神情增添了一丝悲怆。
“宁死不屈的下场就是死，从我进来的那天起，我便知道我的结局了，倾湘。"
“我还知道哪怕我劝服了兄长，自兄长逃脱那刻起，我的生命便会进入倒计时……因为我父亲会知道我在协管司遭遇的一切，而罗崇文只能被迫毁尸灭迹，任由我父亲死无对证……即便罗崇文再舍不得，南京方面亦不会同意他放过我。”
许聆云泪眼婆娑地看着孟倾湘，眸中却无比坚定，"但我并不畏惧死亡。”
孟倾湘一怔。
“我为小人算计，已然插翅难逃，惟今只愿兄长醒悟，回到父亲身边。”许聆云怆然一笑，“哪怕他这辈子都洗不掉汉*||*奸的罪名，只要延安能饶他一命，我相信以父亲的能力，必定能保他后半生无虞……”
“如此，我便死得其所，再无牵挂了。"
"你……"孟倾湘如鲠在喉。
一时间，愤怒、无奈、心疼、不舍等种种情绪涌上心头，他用复杂的眼光与许聆云对视，却发现那人的眼神从来都是那般澄澈，仿佛一眼就能看穿。
二人就那么对视着，僵持着，两个时空的气压都低了下来，沉得让人无法呼吸。
许久，孟倾湘深深地吸了口气，率先打破了沉默，"好，那你打算用什么理由去说服你哥哥？"
许聆云骤然一滞。
"告诉他你遇到了一个异时空的人，百姓在延安方面的领导下越过越好？”
“告诉他南京方面积弊已久，沉疴难返，让他识时务为俊杰，及时回头是岸？"
孟倾湘心里憋着气，咄咄逼人的气势突然拔高了一度，"你这么多年没见他，你怎么知道他会不会成了这积弊中的一环？”
“你怎么知道，延安对他而言，是更好的山头，还是信仰的断头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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