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聆云的意识重归身体,是在两夜过后的那个凌晨。
他睁开眼,过度饥饿与失血让他的眼前蒙上一层阴翳,只能凭感觉判断自己所处的环境。
这是……哪儿?
周遭的一切都被抹上了一层白色的光晕,许聆云下意识生出警惕——他从未在协管司的牢房中见过这样的景象。
009要么暗无天日,要么四处镀着顶灯的黄色光边,而这层光晕一看便是阳光……但这样好的阳光,从来不属于他。
他尝试动了动身体——嘶,有什么东西捆住了他,使他动弹不得。
这东西黏腻而炙热,像一层泥泞的沼泽,又湿又烂地裹在他身后,浸得他每一寸伤口都在发痒。
困意渐渐褪去,痒意疯狂上涌,许聆云如置蚁穴,根本没精力去思考是谁绑住了他,只觉浑身上下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噬着,比连成一片的疼痛还要让人绝望。
他试图用臂膀去挣开桎梏,但他太虚弱了,那捆绳颇为厚实,越挣扎反而越勒得他眼前发黑。
于是他改变策略,试着借捆绳为自己搔痒,于是小幅度拧动着身体,将痒意最重的背尽力往后靠,在接触到「沼泽」的瞬间狠狠蹭了几下。
痒意稍缓,但那「沼泽」似有生命般贴了上来,还主动磨了磨许聆云的皮肤。
许聆云被磨得有些惬意,他浑身疲乏,正是不想用劲的时刻,但下一秒他便意识到不妥——那身后的「沼泽」,竟是个活物!
人……是个人在他身后抱着他,贴着他!
许聆云的额角“蹭”一下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心脏猛地加速,在薄薄的皮肤下剧烈搏动。
这一惊一乍之下,身后的人似乎也意识到不对劲,但他没有松手,而是将许聆云又裹紧了些,像经历过无数次重复的场景一般,呢喃着安抚道,“聆云别怕,是我……”
是……孟倾湘?
说不清为什么,许聆云紧绷的肌肉陡然松了下来。
然而这样的惊吓对重伤初愈的病人十分不利,他缓了几分钟才用气声轻轻唤道,“倾湘?”
无人回应。
许聆云耐着性子又唤了一声,身后不仅没有应答,反而传来了低低的鼾声。
许聆云在这一刻默默勾起了嘴角,却又觉得眼睛有些酸涩。
这个人,明明没睡醒,却还是安抚了自己……
许聆云身体透支得厉害,孟倾湘睡着,他也想再休息一会儿,但后背的痒感一**袭来,他又急又无奈,只得第二次鼓起力气,尝试挣脱孟倾湘的桎梏,却不料这一回孟倾湘的力气更大了。
就像被训练了千百遍一般,每当他有动作想要拉开二人的距离,孟倾湘总能及时将他牢牢按下,生怕他离开自己一寸似的。
许聆云又累又赧,当下便有些耳热,他不知隔在二人中间的「沼泽」是什么,但他猜测痒意由此而生,在生理*与羞耻感夹击之下,许聆云还是期期艾艾地开了口。
“倾湘。”
“倾湘,你放开我……”
“倾湘,你醒醒,我……我身上太痒了……”
“唔……嗯?哪里,哪里痒,我给你挠……”
许聆云有些诧异,他方才叫了孟倾湘好几声,却始终得不到回应,但他一说自己难受,孟倾湘便即刻有了回应,说话也清晰多了。
不似梦呓,更像是温情的抚慰。
但许聆云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孟倾湘两条壮实的臂膀紧紧箍着他,死活不愿挪动一寸,所以,孟倾湘此刻挠的……正是他前胸的皮肤。
“不,倾湘,不是这儿,是后面……”
许聆云涨红了脸,艰难地错开那乱动的手指,又低低唤了几声,直到孟倾湘彻底从“梦游”中醒转。
孟倾湘醒过来时还以为自己做了个美梦,他好像听到许聆云跟他说话了,还让他帮自己挠痒痒。
他带着笑意睁开眼,第一时间便是撑起上半身,去查看许聆云的状态。
许聆云失去桎梏后终于能大口呼吸,他迫不及待翻过身,将疼痒交织的后背平放在床上。
两副身躯一上一下,焦灼的视线与慵懒的目光在熹微的晨露中交汇,两双桃花眼均是一怔。
时隔两夜一日,孟倾湘再次看到许聆云灵动的双眸。
那双他以为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如今就在他眼前闪动着,如同天边最亮的那颗启明星,瞬间照亮了他的整颗心脏。
“你……你醒了?”
孟倾湘的瞳孔慢慢放大,眼中闪烁出难以言喻的喜悦。
他碎碎念道,“我他妈不是还在做梦吧……你真的醒了,我把你救活了,天哪……老天爷听到我的祷告了……阿弥陀佛,哈利路亚……”
“你在说什么?”
许聆云见孟倾湘欣喜若狂的样子,心头一热,嘴角不自觉上翘,“你到底是向佛祖祷告,还是耶稣?”
“我管他是佛祖还是耶稣,能保佑你就行!”
孟倾湘笑得眼睛都眯起来,长长地舒了口气,“谢天谢地,那个药真的管用!我改天得送一挂锦旗去那家药店才行,起死回生啊这是!”
说着伸手探了探许聆云的额头,果然不烧了,他不放心,还想往下检查许聆云的伤口,却见许聆云别过头,一直瘫软的双手也往上抬了抬,似乎想要遮掩什么部位。
“……”孟倾湘这才发现两人的姿势有多么尴尬。
两人上半身仅有一掌之隔,唯一的格挡便是中间那摊已经干了大半的纱布,至于下面……就更不用提了。
二人像两条刚蜕了皮的缠绕的蛇,难分彼此。
孟倾湘往后挪了半寸,尴尬地咳了两声,顺手扯过一张被子盖在许聆云身上,刚想给自己也来一张,却发现一松手,许聆云身上的被子便穿过身体落在床上。
空间交叠的不适让许聆云无端一颤,他不敢乱动,只能忍下那股奇怪的感觉,但这股不适与身体的痒意结合后,竟莫名让他生出一股念想来。
——仿佛隔靴搔痒的旅人迫不及待脱去那只靴子,他也想迎接一场属于自己的淋漓尽致。
“嘶,对不起对不起,我一松手它就……我不是故意的。”
孟倾湘觉察出许聆云身体上细微的颤抖,顿时涨红了脸,手足无措起来。
他知道自己该解释一下,但从头说起又未免长篇大论,权衡数秒后决定还是暂且压下,确认许聆云的伤才是眼下的头等大事。
“你……你先让我检查一下你的伤口,好不好?”
孟倾湘小心翼翼地探起身,“如果伤口没问题,我再扶你起来,你自己拿被子盖,成么?”
“伤口”二字唤醒了许聆云的些许记忆,他猛然想起那间冰冷阴暗的囚室,想起烟雾缭绕中,特务们此起彼伏的坏笑和那个男人阴骘的眼神,还有沾了盐水的鞭子和烫不完的烟头……
记忆如潮水般翻涌而至,许聆云的瞳孔猛地一缩,身体不自主狠狠一缩。
“怎么了?……别怕,别怕,没事了!安全了!”
孟倾湘的声音仿佛被无限缩小,在许聆云耳边团成一股杂音,许聆云战栗着,转头看向孟倾湘,眼神里已然没了刚醒来时那份轻松与自然,取而代之的是羞辱与绝望。
孟倾湘吓得丢了神,连滚带爬下了地,半跪在许聆云面前凝视着他,竭力安慰道:“聆云,聆云!看着我!”
“听我说,别想那些,都过去了,别怕,现在有我保护你。”
“那群狗娘养的,来一个我卸一个,来俩我卸一双,我看他们谁敢靠近你!”
孟倾湘的安抚似有魔力,每每都能让许聆云在绝望中回神,他看着孟倾湘,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半晌,许聆云嗫嚅着问道,“……我回来的时候,衣服都穿着么?”
孟倾湘被许聆云问得胸口一窒,他像是知道许聆云在害怕什么了。
他伸出手,握住许聆云的纤细的手骨,用力向他传递自己的温度,温声道,“虽然衣服上全是鞭痕和烟头的痕迹,但都穿着,一件都没少。”
“放心,他们要是敢对你做什么,我现在就去掘了他们的坟,挖地三尺也要把他们的骨灰拆出来扬了。”
孟倾湘带着痞气的狠话总能恰到好处地缝补许聆云破碎的心,他勾了勾唇,嗔笑道,“一群历史上名不见经传的喽啰罢了,怎配有坟墓?”
“话也不是这么说,祸害遗千年,说不定他们就跟着老蒋逃到琉岛去了,还有了后人什么的。”
孟倾湘见许聆云心情松快些,内心长舒了一口气,又记挂起他的伤来。
“你的伤口,现在是什么感觉?有几道伤特别重,我都怀疑使鞭子那傻比练过,回回都往同一个地方抽,抽得那道痕差点都能见着骨头了……你让我看看吧,说不定还得继续用药什么的,不看我实在不放心。”
“好。”
许聆云不再矫情,而是主动侧过身,用伤痕累累的后背对着孟倾湘,孟倾湘看着纵横交错的伤疤,深吸一口气,一个个伤口检查过去,确认每一道都不再流血渗浓。
“你……是怎么救的我?”
许聆云经过短暂的混沌,终于想起了一切,甚至还想起了他昏迷前,孟倾湘那双透着惊惧与慌乱的眼眸,那眸中似乎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他阖眼前一闪而过。
“嗯?你当时已经昏迷了,发高烧,该死的协管司连条狗都没打发过来看看你,我急得实在是没办法了,就到药店去,求着老板买了好多外用药。”
孟倾湘一边检查,一边用稀松平常的语气潦草概括了自己与死神抢人的分分秒秒,“那老板说这药药效猛的很,说的跟武侠小说里那种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药一样,我就给你敷上了,算下来今天应该是第三天了,药水还有,但是纱布快用完了,你再不醒我就要……”
“你给我敷了你买的药水,两夜一日?”
许聆云在孟倾湘不愿细说之处总是过分敏感,他朝孟倾湘的方向侧了侧身,头吃力地别过来,用余光看向孟倾湘,“怎么做到的?”
“你……你管这个干嘛,反正我就是做到了,还起效了。”
孟倾湘只想赶紧岔开话题,“赶明儿我就去定制一面锦旗,给药店老板送过去。”
“诶你说,那锦旗上写什么好?写「妙手神医」,还是「济世救人」?”
许聆云心知孟倾湘在掩饰,他将头转了回去,一边感受着孟倾湘检查伤口带来的若有似无的触碰,一边艰难地集中精神,在脑海中试图还原孟倾湘救他的经过。
末了,他脸颊一红,毛茸茸的脑袋往枕头里又缩了缩。
“怎么了?这里疼?”
孟倾湘正好在检查他臀下那条又深又大的伤口,他的视角不佳,又不好埋头过去看,只能用手指轻轻挤压边缘,却在此时感受到了许聆云的异动。
他头一铁,正欲探身过去看个究竟,却听到许聆云闷闷地说了一声,“疼,但是还好。”
“别‘还好’啊,好了就是好了,疼就是没好全,还得继续敷药呢!”
孟倾湘未雨绸缪地开始盘算药品,正在愁要不要外卖一些纱布过来时,许聆云又开了口,“嗯,那你上来吧。”
“上来什……”
孟倾湘愣了三秒,他不想承认有那么一刻,他想歪了。
可他很快反应过来,许聆云心思细腻,应该是已经猜到了他的“治疗方法”,正拿话点他呢……
孟倾湘顿时感觉心情微妙了起来。
平心而论,他不是什么圣人,更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活雷锋,但现在许聆云刚刚醒来,说什么都还太早,更何况救人这件事本不应被拿来邀功,他又不光是因为喜欢他才救他。
那个时候那个情况,即便这里躺着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孟倾湘也会尽全力去救的,只不过救许聆云的过程更让他患得患失,也让他更有责任感,更有耐心去坚持。
“你……猜到了?”
孟倾湘沙哑的尾音微微上扬,像毛头小子初次恋爱的羞涩中带了些兴奋。
许聆云从枕头里探出半张脸,脸颊像一颗蜜桃的粉色尖尖,他垂眼看着孟倾湘,兀自答非所问道,“怪不得你的皮肤……这两天,你一定很辛苦。”
孟倾湘顺着许聆云的话低头看了看自己,除了手臂以外,他前半身的每一寸皮肤都被染成了黄褐色,看上去像是从泥里捞出来的山野村夫。
但他却不觉得脏,反而十分庆幸——正是这些褐色的药水划破时空,代替他到另一个世界拥抱了许聆云,重铸了他的血脉,浇灌了他的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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