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不确定是什么时候，妈妈跟他抱怨过，人生步入轨道之后，生活总是日复一日，每一天都是另一天的复制。不确定哪个重复的瞬间，三井寿记起了这段话。说话的场景已经全无印象，他只能隐约感知到当时的他不以为意，而现在他同意了。
彻底离开学校了，他开始从接受任务变成了发布任务的人。他是老板之一嘛，职员当然看他脸色。
最开始他很骄傲。很威风的，每个人都来跟他套近乎，拍他马屁。渐渐的，他发现每天都有应付不完的麻烦，他开始会疲惫了。
会头疼。
每次头疼他想找点止疼药时，牧都来拉开他揉捏额头的手问他怎么了。三井寿总是摇摇头说很想找个地方靠一会儿。牧会拍着自己肩膀笑说那借你靠。
每次都是这样的对话，好像电影卡了碟。
日历一片又一片，像遍地的广场鸽，在他不经意走过广场时，突兀地噗噗拉拉飞走了。不知多久他才发现，日历上面的年份十位数上多了个“1”。
这就是所谓的“浮生如梦”吗？成年人的世界，回头都是不知不觉的匆匆而过。妈妈开始叨念他该结婚了。爸爸说想退休，让他回家来，杂志社不要办了，回来经营家族企业。
而他甚至记不清爸妈是从何时开始唠叨他的，好像每次看见他都要说一遍。
三井在他自己的房子里独个坐了很久，直愣愣盯着挂表分针一格一格跳动。阴雨让天色转变不明显，不知不觉中，黑暗侵袭而来。
他总算坐累了，长叹口气，洗澡睡觉。就让明天复制今天吧，总好过结婚和回家——他跟谁结婚？他恋爱都没谈过，总不能大街上随便抓一个。回家就更不乐意了，他的杂志社像他的小孩一样，他怎么舍得。
但他心里很慌。莫名地，他总觉得时间不多了。
45
牧约了他泡吧。牧依旧总是约他，这么多年都没变。
三井寿偷偷想过，要不要干脆跟牧试试。可他看着牧的脸总问不出口。而牧也从没问过他，跟他一样，单着。他们有空了一起喝酒、一起打球，一起去泡澡，然后像所有的朋友关系那样，聚会结束各回各家。
他们的友谊太正常，正常到三井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怀疑自己不正常。他不记得自己何时恋爱过，应该有吧他这么优秀。可总有什么牵绊住他，一些漆黑卷曲的丝线，捆着他的胳膊不让他张开怀抱。
雨，没完没了。
牧在车边，温柔地笑，毫无怨言。
三井寿忽然想，不如下次妈妈逼他去参加相亲聚会，他拉上牧一起去吧，也许就遇上合适结婚的人了呢？他们可以各自结婚，然后仍然是好朋友，周末一起去露营，带着帐篷，点一堆篝火，他们聚在一起烤肉、喝酒、唱歌，把附近的鸟儿都吓跑。
牧举着伞向他走过来，将他一起纳入伞下，“你在笑什么？很累吗？走，好好喝一杯，松快一下。”
“嗯。正好想跟你聊聊。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你喝醉呢。”三井笑答，面对阿牧少有地笑得公式化。
“好。那我今天就醉给你看。”牧点头上了副驾驶位，那神情很像也有话要借着酒劲说。
三井已经换了P系商务轿车，好像是他三十岁的生日礼物，他记不清。很长时间了，他觉得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生活细节他都记不清，过去的事总是杂乱的、碎片化的。
他开着车扎入无边无际的大雨里。窗子关严实了，车里挺闷，三井刻意不去看牧，打开空调暖风，车窗爬上一层白雾。
“三井……”牧先开了口，声音格外凝重，虽然笑，笑得却不开心。
“你想说什么？说吧。”三井打开了远光灯，今晚街上格外空旷，前后无车无人，他们好似失落在世界之外了。
“三井，雨该停了，”牧拍了拍三井握着方向盘的手，“你也该醒醒了，你就不觉得哪里不对吗？”
“你什么意思！”三井寿一阵强烈地头疼，疼得他无法呼吸。他双手脱离了方向盘，抱着头闷哼一声吼道：“我药呢？药给我！”
一阵狂风卷过，车子偏离了公路，狠狠撞到路边护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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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疼。
有人，男的、女的，有光影，刺眼、暗淡，有声音，“……三井……醒醒……阿寿……醒醒……醒醒……醒醒……”好几张脸出现在他眼前，三井寿醒了。
光线刺眼，他侧头躲过，又重新睁开眼睛，看清了围在他床边的亲人，“妈，爸……牧，你也在。”周围到处白得刺眼，窗外很亮，是个白天，雨停了。
三井妈妈几乎哭出来，握着三井寿的手，拼命压着哭腔：“阿寿，你总算醒了。”三井爸爸搂着妈妈的肩膀，妈妈有了依靠，反而更想哭。
“我来探望你，刚好撞见你醒过来，还真巧。”牧笑着说，笑得欣慰。
三井一一看过他们，回想着说：“我……睡很久？我，”他皱眉用力眨了下眼睛，好像有个影子滑过眼前，“……撞了人？”不知道是不是睡太久，他觉得头疼，脑子乱糟糟的。
牧走上前来，轻拍他的肩膀说：“你撞了路灯，哪儿有人。车从护栏冲出去，结实撞到了路灯上，气囊都弹出来了。”
“没人吗？”三井仔细看牧，“你没事吗？”又看看父母，他们都对他点头。那他真的没撞到人吧，也许看错了。“我的药呢？我头疼。让我再睡会儿。”
牧帮他盖好被子，低声安慰：“我没事，我系了安全带。你睡吧，会好的。”
三井住了几天院，牧陪着他检查、复健，各种折腾。这间医院离他出事的地方很近，是昂贵的私立医院，空间大、病人少，医生护士的态度温柔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能出院的时候，牧来接他，推门进病房问：“能走了吗？”
他正在站窗边避光的地方看风景。他在二楼看不出太远，只看见医院精心修剪的草坪，在充足的阳光里绿得耀眼。他已经换回自己的衣服，休闲的套装西服很显身材，手插在口袋里，看上去那么潇洒。
他没回头，淡淡地问：“牧，跟我说实话，我真的没撞到人？”
“你还在想这个？你问了好几遍。”牧走过来，陪三井寿一并站在窗边，一并看窗外的草坪，郑重回答：“三井，你真没撞人，只有你受伤。”
三井看了眼牧，牧站在一束光里，整个人看起来亮晶晶的，“我到底睡了多久，我完全记不起来。”
“你撞到头，睡了两个多月。医生说你的大脑没有可见的损伤，脑电波很活跃，应该一直在做梦，可就是不肯醒。”牧转向三井寿，见他眉头蹙起不安的形状，笑着安慰：“做了那么久的梦，肯定觉得乱，医生不是让你别乱想吗，过一段时间就会好。”
他说着，手指在三井太阳穴的位置画了个圈，“大脑会自动安排好逻辑，不用你来操心。你只要正常生活，吃饭睡觉上班娱乐，自然会顺过来。”他的手落下来，拍上三井的肩膀，“走吧，别想了，让脑子休息休息。”
三井带着疑惑望向光束里的牧，问出个这几天他一直想问的事：“牧，你知道有什么是漆黑卷曲的？我眼前时常飘过那样的东西，每次看到我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牧轻轻摇头，少见地笑得有几分调皮，“会不会是你的羊绒娃娃？回家找找看，也许看见就知道了。走吧，还要在医院聊到什么时候？”
“好吧。”三井叹到。
他们离开窗口，牧走向病房的门，三井回手拿个包，落后一步。他看着牧的背影忽然问：“你的衣服哪儿买的？”
牧被问愣了，转头答到：“我们的衣服都在一个店订制，这你都忘了？看来我得好好陪你一阵子。”
三井挂出一个轻松的笑容，眼睛弯出好看的弧度，“是啊，忘了。你走前面我跟着你。”
他没告诉牧，牧的西装肩胛骨位置绣着一只蝴蝶，白色凤蝶，双翅叠起，有长长的拖尾，在深色西装的背景下特别明显。
牧绝不会选一件绣花西装，所以这蝴蝶不是衣服的装饰品。
跟着蝴蝶
三井寿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跟着蝴蝶，会发生些什么。虽然这只蝴蝶有点不一样。直觉而已，他不知道哪儿不一样。
出房门是长长的走廊，天花板上的节能灯，透过正方形的亚克力板，投下四棱的光柱，一个接一个向远方延伸。只有他们俩，都不说话，很安静，耳边回荡嗒嗒嗒的皮鞋踏过地板的声音。
三井跟在牧身后，走廊似乎长得过分，看不见尽头。他越走越紧张，心越跳越快。他之前的人生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闪现而过，全中、特招、海南大、联赛奖杯、办杂志社、毕业典礼、日复一日的生活、车祸……
他一路走，一路觉得，他的人生不真实。他的记忆蒙上了朦胧的暖光，挺美好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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