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影坐在原地,依旧纹丝不动。她垂眸,看着地上那滩湿透了的“麻烦”。安静的室内,只能听见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声,和她自己冰冷而清晰的呼吸。
有的人看似运筹帷幄,实际上其实是没招了。
她的三百万不会刚和她做完交易,人就没了吧。不会真有人这么倒霉吧。
好歹先把三百万的账号密码给她留下啊!
承影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试探了一下“三百万”的鼻息。
很好,维兰·乔休尔还活着,她的三百万也还活着。
……
意识像沉船般艰难地浮出黑暗的海面。
首先回归的,是“痛”。
一种深沉、钝重、仿佛骨骼在哀嚎的剧痛,从右臂汹涌地蔓延开来,淹没了维兰·乔休尔残存的昏沉。紧接着,是左臂肌肉无法控制的、细微却恼人的痉挛,像有无数根细小的针在里面跳动撕扯。肩膀处则是一种火辣辣的灼烧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皮肉,提醒着维兰·乔尔那处存在着穿透性的撕裂伤。
这种疼痛感并不陌生,在维兰·乔休尔的前二十年人生里,这种疼痛几乎从未出现过,然而就在两天之内,维兰·乔休尔却发现,人体的适应性远远超过他的想象,他飞快地适应了这种疼痛,甚至能在忍受疼痛的情况下在通风管道里不间断地爬行数个小时。
维兰·乔休尔试图吸气,喉咙却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只发出了一声压抑的闷哼。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他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
光线并不刺眼,是柔和的、带着暖意的昏黄色灯光。陌生的天花板,简洁的线条,不是蜂巢那随处可见的狰狞的钢铁桁架。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消毒药水混合着某种淡淡草木香气的味道,取代了记忆中那令人作呕的铁锈、机油和血腥气。
维兰·乔休尔动了动,试图撑起身体,右臂立刻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瞬间倒抽一口冷气,眼前发黑。但就在这剧痛中,他迟钝的感官捕捉到了异样。
身上不再是湿透、冰冷、沾满污秽的破布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干燥、柔软、带着洁净气息的触感——一件宽大的、质地精良的深色T恤。更重要的是……
维兰的目光艰难地向下移动,落在自己的右臂上。
那条记忆中扭曲、剧痛、无力垂落的胳膊,此刻被一种近乎艺术品般的专业手法包裹着。从肩关节下方开始,一直到接近手腕,他的前臂被两块轻质却坚固的夹板牢牢固定住,夹板外用雪白的弹性绷带一圈圈紧密、均匀地缠绕着,既提供了坚实的支撑,又不会过度压迫。
绷带打结的位置干净利落,透着一种冰冷的精准。透过绷带的缝隙,隐约能看到下方皮肤被妥善清理过,不再有污血和泥泞的痕迹。骨折处被固定带来的稳定感,虽然无法消除深层的疼痛,却奇迹般地驱散了之前那种骨头随时会刺破皮肉的恐怖感。
维兰·乔休尔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臂。那只痉挛的手掌此刻也安静地覆在毯子上。手腕处,同样缠绕着几圈绷带,似乎是用来固定覆盖在痉挛肌肉群上的某种温热贴片?
他能感觉到绷带下传来一种持续、温和的热度,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轻轻揉按,极大地缓解了那令人崩溃的抽搐感。虽然手指偶尔还会不受控制地弹跳一下,但比起之前那疯狂的痉挛,已是天壤之别。
维兰·乔休尔几乎是屏住呼吸,用还能轻微活动的左手,颤抖着拉开了T恤的领口,看向自己的左肩。
肩部那处穿透性的、狰狞的撕裂伤,此刻被一块干净的方形纱布敷料覆盖着,边缘用透气胶带仔细固定。他能感觉到敷料下伤口传来的阵阵抽痛和药膏的清凉感,但那种皮肉翻卷、暴露在外的火辣辣的刺痛感消失了。包扎的手法同样无可挑剔,服帖、稳固,透着一股冷静到极致的专业。
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
夜晚冰冷的雨水、昏黄的灯光、那双温热的捧住他脸颊的双手……
是李承影。
是她把他从地狱般的泥泞里拖了出来,让他能够在这个干净、温暖、安全的地方得以休息。是她清理了他一身狼藉的污秽和血污,换上了干净的衣物。是她以一种他不敢深思的细致和耐心,处理了他身上每一处致命的、痛苦的创伤。
如果承影知道维兰对自己的滤镜已经开到这种地步,她一定会说,该死,不要小看她和三百万的羁绊啊!
但是承影现在并不在房间里,因此谁也不能阻止维兰·乔休尔这个多愁善感小少爷的继续脑补。
维兰·乔休尔的目光缓缓扫过自己身上这些堪称“艺术品”的包扎。
在维兰·乔休尔看来,自己身上每一处绷带的缠绕角度,哪怕每一个结的打法,都属于承影留在他身上的独特印记,维兰试图透过这些东西去看去猜测承影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在维兰·乔休尔过去的生活中,他经常通过他人的作品来揣测他人的内心,这是联邦所谓精英阶层的必修课。小少爷维兰天生具有的敏感柔软的内心也使得他很擅长这件事。
也许承影也是这样冷静、高效、一丝不苟,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严苛的完美主义。然而,记忆中那温和的语调和气息,现在覆盖在他身上的那条厚实、柔软的羊毛毯,严丝合缝地掖在身体两侧,隔绝了所有寒气;还有那恰到好处的室内温度……
这些细节,又无声地泄露了某种超出“交易”范畴的东西。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维兰的心头。劫后余生的虚弱、身体无处不在的剧痛、对未知追兵的恐惧……但最强烈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和一丝微妙的、几乎让他感到无措的心动。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一点,毯子滑落,露出他包扎好的上半身。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沙发旁边的矮几上,放着一个玻璃水杯,里面盛着清澈的水。水杯下,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皱皱巴巴的便签纸。
这是早上出门临走之前,承影唯恐好不容易抢救过来的三百万在家里饿死,于是随手从某个积灰的角落里找到的一张便签。
维兰伸出左手,这只手被热敷缓解了痉挛,他的指尖微微颤抖,拿起了那张纸。
展开。
纸上只有一行字,字体冷峻、锋利,如同刀刻,里面的内容却很妥帖,叫维兰看了之后心头涌上一股暖流。
外面柜台里有吃的,自己拿。
落款处,没有任何名字,只有一个简练到极致的符号,那是一个抽象化的、仿佛由两道交错的寒光组成的“影”字。
——这是承影在修真界练出来的花押,她本人非常满意。
维兰看着这行字,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那些被精心处理过的伤口,感受着绷带下传来的稳定支撑和温热。剧烈的疼痛依旧存在,但被一种奇异的、被“包裹”住的安全感所环绕。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扯到肩部的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最终化为一声带着无奈、自嘲和某种更深沉情绪的叹息。
他拿起那杯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生机。他靠在沙发上,闭上眼。
雨夜逃亡的恐惧和承影温和美丽的面庞,在他脑海中反复交错出现。
维兰·乔休尔叹息了一声,这场交易,或者说这场由他自己主动开启的纠葛,才刚刚开始。
而他欠下的,或许远不止那三百万。
……
承影住的地方,说是“屋”,其实就是被一堵墙和前面店面隔开的小空间,里面也仅有一张床,一架工作台,一个衣柜而已。
本来剑修嘛,风里来雨里去,对居住环境没什么挑剔的,能住人就行。到了人口急剧膨胀,地段寸土寸金的赛博世界,承影为了上个学都要省吃俭用,更别说享受什么大豪斯了。
作为打工皇帝的承影,长时间奔波在各个打工地点,杂货店的环境虽然还能维持住整洁干净,但要说多宜居肯定是算不上的,只能说能住人。
然而,自从维兰·乔休尔拖着半条命住进来养伤后,这个空气中只会漂浮着电子设备运行的微弱嗡鸣和淡淡金属味的冰冷空间,不知不觉地悄然发生了某种改变。
清晨的阳光穿透玻璃窗,在杂货店的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今天承影没出门。
她坐在工作台前,工作台上摊着的是一堆被人拆卸开的枪械零件,承影神情专注地对着一本书研究着面前的零件。
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已经让承影意识到自己需要加强热武器方面的学习。毕竟时代变了,在没有修炼到一定境界之前,修士也不能肉身抗子弹。
外面时不时传来细微的窸窣声响,对方大概是想营造出一种居家的氛围,让人升起某种岁月静好的安稳感,但承影忍不住捂住了耳朵,本来就学不进去,本来学习就烦啊啊啊——
就在这时,噪声制造者走了进来。
维兰的袖子被他挽到肘部,露出缠着绷带的左臂,手里端着瓷杯。受伤的右臂有些使不上力气,但这丝毫不影响他行云流水般地操作。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指正捏着一把小巧的茶匙,轻轻搅动着杯里的红茶。
承影连忙把捂住耳朵的双手放下来,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转头看向维兰。
见承影转头看他,维兰脸上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灿烂至极的笑容,连那头金发好像也重新恢复了闪耀的色泽,仿佛前几天**无家可归的小狗不是他一样。
至于红茶,则被维兰小心翼翼地摆放在了承影的左手边,离工作台上的零件稍远,确保不会溅到或者无意中拂倒,但承影一抬手又可以随时取用。
承影侧头看去,不愧是乔休尔家族精通艺术的小少爷,居然从不知道哪里的犄角旮旯翻出了被承影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的伯爵茶,茶汤呈现出完美的红宝石色泽,热气氤氲,带着佛手柑的优雅香气。
“姐姐。”维兰的声音微哑,像浸了蜜糖,轻轻柔柔地飘过来。自从他醒过来,确定承影收留他后,维兰就开始这么称呼承影。
每次听到维兰这么叫,承影的心里其实都有些发毛,毕竟据她所知,维兰真的有一个亲姐姐,只可惜英年早逝,总感觉怪怪的。
也许保持优雅已经变成了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受伤的腿似乎也不影响他走得好看。维兰脚步轻盈地靠近工作台。阳光恰好落在他精致的侧脸上,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打扰你了吗?红茶刚醒好,温度刚好,你已经研究好久了,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他微微歪头,眼神纯良无害,好像小狗在等待主人的夸奖似的。
承影这才发现,当维兰笑开时,嘴角自然地向上弯起弧度,左边脸颊会浮现出一个深深的、带着点孩子气的酒窝。他微微咧开的唇缝间,若隐若现地探出一点点洁白的小虎牙尖,这非但不显得凶悍,反而中和了他过分精致的面容,平添了几分俏皮、天真和一种近乎毛茸茸的生命力。
承影因为扑面而来的美色不由自主地晃了晃神,然而接下来的下意识反应却是,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过近了,要是这个时候维兰的右手也突然变身成什么小口径粒子武器,她躲都没处躲。
这么一想,小少爷的红茶也很可疑,就算里面加了什么东西,红茶的味道和颜色也可以将其完美掩盖。
于是承影已经近乎本能的被害妄想症又发作了,特别是面对这些所谓的联邦上层精英,承影忍不住无声无息地后退了一点,抬眸扫了维兰一眼。
但维兰敏锐地捕捉到她目光在红茶和自己的脸上停留了微不可查的一瞬,维兰一直知道自己的优势所在,他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连那双湛蓝色的眼睛也弯起来。
“看起来很不错。”既然对方没有摆少爷架子,还好像要和她玩一玩似曾相识的感情游戏,承影更不会费那个力气板着个脸。
这可就到了她熟悉的领域了,承影也笑了起来,虽然并没有放下手里零件的意思。“谢谢你呀。”
维兰放下了红茶,但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微微俯身,受伤的手臂以一种看着就让人心疼的角度蜷着,“姐姐不喝一口尝尝吗?我觉得喝起来应该也不错。”
承影没说话,只是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擦枪布擦了擦手,然后,在维兰那双仿佛盛着星星的期待眼神注视下,她极其自然地端起那杯红茶,抿了一口,动作流畅,仿佛刚刚没有任何犹豫似的。
维兰的嘴角立刻弯起一个极其甜美、心满意足的弧度,仿佛得到了天大的奖赏。“好喝吗?”他轻声问,眼睛亮晶晶的。
“很好喝。”承影点点头,其实她那条久经营养膏和垃圾食品摧残的舌头没有尝出来这杯红茶和普通红茶有任何区别。
但这毕竟是雨夜带三百万来投的乔休尔家族小少爷亲手沏的红茶,承影想了想,还是加上了几句话,“没想到红茶还能喝起来这么层次丰富呢。你的伤还没好,还是多多休息,别累着了。”
维兰笑得更开心了,像一只成功被主人夸奖的小狗那样,连转身离开的步伐都愈加轻快了几分。
维兰:我欠下的不止三百万,还有很多很多的爱。
承影:叽里咕噜说什么呢,到时候结账的时候记得多给点。
总算在三章之内把感情线写完了,下章继续开始走剧情,下副本~
维兰的感情有点类似于吊桥效应吧,嘿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八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