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出原野，马蹄哒哒，踏上了青石板铺就的宽敞街道。江悦流兴致勃勃，挑着帘子往外望。
县城的布局与她在现代去过的古城类似，只是生活气息更加浓厚。尤其是路旁栽的柳，门前种的花，以及街角屋檐长的细草，路旁闲谈的老人，凑在一起跑跑跳跳的孩童，都让江悦流心生恍惚。
这是千百年前的中国，是她曾在唐诗宋词里梦想过的时光。
而如今，她身处于此。
感慨还没来得及发酵，目光就瞥见前方长长的队伍，蜿蜒到了街尾。
“那是在做什么？”难不成古人也有网红打卡点吗？
褚明昭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有些闷：“在买丹丸。”
江悦流在电光火石间想起了原主的记忆——百姓病而不可治，无人敢治，无药来治，无处去治。只能重金去丹观求一颗丹丸，至于能否起效，能否根治，全看天命。
队伍里有咳到直不起腰的，有捂着腮帮子喊牙疼的，有拉肚子拉到面如菜色的......还有母亲嚎啕着求着插队，怀里抱着高烧到昏睡不醒的婴孩。
这些，明明都是很小的病症，想要治好并不困难，可如今，人们却要挨着苦痛无法摆脱。
江悦流捏了捏手，胸膛起伏，她要去告诉那个母亲，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和金钱了，赶快去采买些鱼腥草，榨汁喂服，孩子很快就能退烧的。
褚明昭第一时间看出她的意图，长臂一伸将她拦在车内，看着她的眼睛摇头道：“江姑娘，此举不妥。”
江悦流也盯着他的眼睛：“婴孩高烧时间久了，再吃那重金属的丹药，是要命的！”
褚明昭还是按着车厢：“那也不能这么贸然冲下去，江姑娘，我来想办法。”
静默的对峙。
江悦流的眼神逡巡着褚明昭的内心，判断他所言是虚是实。
虽然褚明昭救了她，但她还并没有了解他。
褚明昭眼神清明，毫不闪躲，任她看。君子坦荡荡，他言行如一。
江悦流最终还是坐了回去：“鱼腥草，也就是折耳根，很适合小孩子退烧用。如果有新鲜的，捣出汁水来喝或者凉拌都很好，如果只有干品，那就煮水喝，两把鱼腥草可以煮三锅。”
“褚大人如果有办法，就让她这样做吧。”
“好。”
江悦流心情有些复杂。
她是医生，她在牙牙学语时，奶奶会指着中药柜上的药名教她“当归”“半夏”“红景天”。
她会唱的第一首歌谣，是“五味歌”：五味辛甘苦咸酸，治疗作用不同焉，辛行气血主发散，甘和补中急能缓，苦燥降泄能坚阴，咸能润下且软坚，酸能固涩又收敛，淡渗利水要记全。
她写的第一篇作文是《我的梦想》，里面写：我的梦想是当一名医生，治病救人，让全天下的人都健康幸福地生活。
她考入中医药大学，与师生们一同宣誓，念的是孙思邈的《大医精诚》：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见彼苦恼，若己有之，一心赴救，无做功夫形迹之心。
夫大医之体，欲得澄神内视，望之俨然，不皎不昧。
夫为医之法，不得道说是非，訾毁诸医，自矜己德。
志存救济，大医精诚！
尽自己微薄之力，解除他人身上莫大之痛楚，是她最大的成就感，她曾经觉得，这就是自己生命的意义。
该怎么才能做到对世人疾苦而视若无睹呢？
她做不到。
每一秒都有无数人的生命陨落，而她却得以再次踏入人世的幸运，为什么？
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是这里？
这是神明的指引，是神明赐予她的使命。
她要继续，治病，救苦，以另一种方式。
回到江家，原本温馨的院子一片狼藉，门扇敞着，屋内空空荡荡，桌椅板凳、床架衣柜、金银首饰......全都消失无踪。
褚明昭以为是造了贼：“江姑娘，你放心，本官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将盗贼绳之以法......”
“是我三叔和大伯干的。”江悦流打断他，她都差点忘了，前两天这对叔伯还要劝原主回乡下嫁给一个富商之事。
“真是欺人太甚！”瑞雪咬着牙，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
骂了几句，又小心翼翼去看江悦流的脸色。
江悦流只是觉得无比荒谬，她顺着原主的记忆走进去，在厨房那一排排幸存的中药柜前站住脚。
金银花、半夏、龙葵、半枝莲......忍冬藤。
忍冬藤。
拉开这一小格，手伸进去，摸到抽屉后板的外层，有一层薄薄的木板夹层。
用力掰开薄板，便摸到了叠得方方正正的几张纸。
江悦流微微颤抖的手将纸铺开——是这间房子的房契，和几亩良田的地契。
她的叔伯们掘地三尺都没找到的东西。
就藏在“忍冬藤”的柜子里。
——“世道乱了，要学蛇虫一样‘猫冬’，忍过冬天去，等春天到了，就好了。”
也许二老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于是藏下了这份不为外人知的爱。
悲从中来，江悦流对着中药柜，静默地站了很久。
直到褚明昭问：“江姑娘，这里是不能再住了，不如你先与我同回县衙，等此事了结，你再回来。”
他揪了揪喉咙，有些肿痛。
“好。”江悦流声音也有些哑，却硬。转过身，泪痕已干。
天色已经接近傍晚，夕阳摇摇欲坠，金光被墨蓝色吞噬。
穿过仪门、大堂、二堂，到达内宅，江悦流拎着刚买的葱姜和陈皮，一头钻进了县衙的厨房。
她有些头痛，鼻塞得只能用嘴呼吸，哪怕瑞雪又拿了斗篷给她披上，也依旧寒冷。她的感冒加重了。
风寒感冒就是要出汗，将寒气逼出体外，一般时候都晓得要喝姜汤，但是姜汤对于风寒初期有效，像她这样的重期，还要在姜汤里加一些葱白和陈皮。
幸好洛青县盛产红橘，人们爱喝陈皮水，所以虽然药店关了，但陈皮还可以在饮品摊子上买得到。
先将陈皮冷水下锅煮开，加入三片去皮生姜，三段带根葱白，煮三分钟。
瑞雪毫无风寒迹象，江悦流就只自己喝，不仅喝干了葱姜陈皮水，甚至还将连着根须的葱白嚼了嚼吃掉了。
她的解释是：“这样更有助于发汗。”
瑞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褚大人呢？我也给他煮一碗，不过要趁热喝，喝完之后不能吹风，他人呢？”
瑞雪：“大人刚来，有乡绅设了接风宴，大人赴宴去了。江姑娘，我记住怎么做了，您先去休息，等大人回来，我煮一碗送过去就行。”
江悦流便也不与她客气了：“那好，你也饿了吧？我做些饭，咱们简单吃一点。”
前任县令日子过得滋润，厨房里各样粮食应有尽有，瑞雪翻来找去，捧着鸡鸭鱼蛋过来说：“江姑娘，咱们吃些好的补补身体。”
江悦流笑了笑：“这几日还是做些清淡的饭菜吧，尤其是不要炖鸡呀、煮鸡蛋呀这些，煮些米粥，拌些腌咸菜就行。”
“可是，江姑娘，这些不是补品吗？生病了更得吃些有营养的补补身子啊。”瑞雪不理解。
江悦流把淘米水滤到木盆里，耐心解释道：“是补品没错，但感冒了最好不要吃。你想啊，我们感冒，不就是因为外邪入体么？要想赶快病好，就得把外邪赶出去。可补药恰恰是固表的，相当于把大门关上了，那病怎么好得了呢？”
瑞雪这回听明白了。
江悦流找出来一瓮豆豉，笑言：“豆豉好，粥里放些豆豉葱花，既有滋味儿，又散风寒。”
瑞雪把柴火塞进灶膛里，感慨道：“江姑娘，要不是您告诉我，我都想不到，原来生病了不一定要吃药，吃些普通的饭菜也能治。”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江悦流思索了好几遍，豁然开朗：“瑞雪，你说，我开个饭馆怎么样？”
“我做饭手艺不错的，你一会儿尝尝就知道。”有了目标，有了方向，江悦流欢喜起来，她怎么忘了，吃药只是应急，一日三餐才是调理身体的最佳方式。
病从口入，吃的不对，就会扰乱体内的阴阳平衡，从而导致病痛发生，但同理，只要吃对了，那就能恢复体内平衡，疾病自然消除。
只要她针对个人情况，提供不同的饮食，就可以在不动针药的情况下，让大多数普通病症的人感受到症状减轻，身体好转。
这就够了。
她也没想当专攻疑难杂症的神医，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清除每个小人物身上的小病痛罢了。
标注：五味歌来源于网络搜索，誓言节选自孙思邈的《大医精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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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葱姜陈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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