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大雨,还是下午,天色已然黝黑了,江启阳在合香楼里面园子的池塘边上挖了个小坑,打开怀里的骨灰罐,从里面取出一粒丹药来。
像这样的丹药他还有31粒,原本总共是三十三粒的,山门前埋了一粒,这里埋了一粒。
事实上,那场大火把师傅的的骨头都烧化了,他在师傅的卧房里扫出来一点灰,因为太杂,想着炼化一下,阴差阳错地就练成了丹药。
要是其他师兄师弟知道,肯定要夸他是个‘好徒弟’了,如今好徒弟把师傅随身携带,今后走到哪就埋到哪,埋在师傅以前忌讳去的地方,人都死了,没什么好忌讳的了,就是该过过生前没过过的日子,比如青楼。
云层厚的像是快要压塌远处的高楼。
此时一个蛮汉扛着个被塞着嘴捆着手脚的姑娘从游廊里过来,往小角楼去,江启阳躲在假山石后面,没让他们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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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棋,得耐得住性子,你这样急急忙忙地吃我子,把我逼上绝路,于你有什么好处?”江展暮对着棋盘冥思苦想。
在江启阳又吃掉他一颗子后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好弟弟,你真是我的好弟弟,我哪下得过你呢!”
江启阳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温柔道:“怪我,分明是打发时间,不该这么较真,我知道哥哥是让着我,要不然就凭我的棋术,怎么下得过哥哥。”
臭拍马屁的。
傅珉在心里冷笑了声。
江启阳只觉得后心一凉,仿佛万箭穿心那般,打了个冷战。
“稍稍,我来同他下。”傅珉道。
江展暮一把推开他,“谁要你!你会下吗你就来!平日里你连我也不如,下得过他?”
傅珉倒吸一口冷气,“我这是被打入冷宫了?!自打他来了,你理过我没有。”
“喂!”江展暮又把他拉过来,小声咬耳朵,“你别嚷嚷,你也知道我身边没人可用,就想把这小子给哄住了,让他留下帮我,别让他像他师傅一样出去当个云游道士!较什么真呢!”
傅珉呵笑道:“我醋缸子翻了。”
江展暮嗅了嗅,煞有介事地说道:“闻到了,今晚是不是吃醋溜排骨?”
随后又暗戳戳道:“我亲弟弟的醋你都吃,真没劲!”
傅珉叹了口气,掰过他的下巴狠狠亲了几口,把江启阳吓得连棋子都掉了。
又下了半晌,还没分出胜负,傅珉在旁边看得打瞌睡,此时齐祖良派人过来,说有要事汇报。
江展暮打了个呵欠,“唉,对了,烟柳怎么还没回来?你叫个人去雁州城里看看,别是丢了。”
齐祖良派来的人朝他们行了个礼,“少将军,大人,这是雁州城内的同知大人传来的密信。”
“卿卿念给我听。”江展暮盯着棋盘道。
傅珉拆了信,先草草看了一眼,神色骤然变得沉重起来。
等念完了信,江展暮准备落子的手忽然僵住。
“所以,你是说烟柳杀了一个莽汉,被抓起来了?”江展暮冷笑,觉得这简直匪夷所思。
傅珉颔首道:“是章阳省高家公子的爱仆,咬死不肯放过她,同知大人知道烟柳是您的人,特来问您的意思。”
江展暮把玩着棋子道:“哼,打狗也得看主人,他有爱仆本大人就没有爱仆了?死了个不着调的莽汉,怎么死的,仵作验过了没有,一个小女子怎么杀得了他?照他信的意思,这桩案子他其实已经判了,怕我动怒,这才来问我的意思!”
江展暮抢过信,“偏偏说什么秉公执法?把我当空气呢?!”
傅珉拍拍他的背道:“一个丫鬟而已,何必这么动怒,叫寻香带着你的手札去,不怕他们不放人。”
江展暮想了想,便写了个手札,叫了寻香过来。
原本他是想派齐祖良去的,但傅珉先入为主,分明是不想让自己的人进雁州城,在这时候还防范着。说什么军令严明,进雁州者斩,连他自己也不例外。
寻香过来之前江展暮又下了几手棋,棋风忽然变得凌厉起来,江启阳顿时招架不住,只一招‘送佛归殿’,他便快快地弃子认输了。
江启阳叹了口气,“哥哥果真是在让着我。”
江展暮笑道:“哪里,运气好。”
“嗯,哥哥一定不是气糊涂忘收敛了。”
等寻香过来了,江展暮却把那封手札交给了江启阳。
“说起来,我虽宦海沉浮多年,却一直疲于官场规矩,在各个地方都不大受人待见,也是我自己不够左右逢源,如今坐在这位置上,没有个可靠的人替我分担,我一直觉得累,好在是如今你来了。这件事交由你去办,我江锦颂的弟弟,要说信,普天之下,我连父亲都不信,唯一信的,只有你了。”
傅珉浅浅看了他一眼。
等送走了江启阳,江展暮回身看见傅珉眼底的阴郁,心里忽然慌了。
今晚估计逃不了一场大劫。
还没遭殃呢,屁股就已经开始疼了。
赶紧的,他清了清嗓子,严肃道:“眼下国库空虚,高家是一方巨贾,可惜家中子弟屡行欺男霸女的恶事,眼下是个好机会,若是能借势将他们拔掉,不失为一件好事。卿卿可否替我去要一份高家纳税的明细册子?”
傅珉却盯着棋盘,半天没有动静。
江展暮心慌地咽了咽口水,悄悄爬起来想跑。
“我有一手妙棋,不知玉郞会不会?”傅珉道
江展暮自知有诈,“卿卿棋艺精湛,有我不知道的妙手那是很正常的。”
刚站起来,谁知被傅珉扯住腰带,一个重心不稳就往他怀里栽去。
傅珉带着清浅的气息在他耳边道:“那招叫观音坐莲,玉郞若是不会,晚上让夫君手把手教你可好?”
江展暮猛地抬起头,“你……你无耻!”
傅珉搂住他的腰大笑道:“反正我在玉郞心里也是个不值得信任的外人,无耻下流就当夸赞了!”
“你!”江展暮哑声哀求道:“卿卿,算我错了。等解决了这桩事,你想怎么都可以,你去把税目册子给我拿来,快去吧!”
傅珉想了会儿,念及自家玉郞最近是有点吃不消了,于是便罢了手。
“当真?”
江展暮赶紧缩到角落里去翻书,“当真当真!”
本来以为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可惜没想到,这里面还延展出另一桩事情来。这几日天气一直淅淅沥沥,原本要种的茶花树到现在还没种。
江展暮靠着窗,歪着头看雨幕,雨声噼里啪啦地响。
其实对他来说最近应该高兴才对,可不知道是不是平日心里的算计太多,连着几天阴雨绵绵,他心里也不免阴郁起来。
四方祸起,家国不安,他频频收到南方战败的战报,心中愤恨自己为什么不能身在南方战场。
他是个文官。
他屡屡这样提醒自己,可眼下这种情形,只有缩头乌龟才会躲在安全的地方期盼山河无碍。章阳高家,生意遍布两省,是通往西域最大的商户,依照朝廷律法,两省交税最多的就该是他们。
偏偏官商勾结,他家连年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逃税,致使北方财务艰难,要说往年还好,偏偏战事频发,致使国库亏空,高家的税一直收不上来,让人头疼。
烟柳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他还只是雁州知州,这事恐怕不好办,可眼下不同,他不受上峰辖制,自己便可决断。
大门打开,傅珉撑着伞进来,身条修长,隔着雨幕感受到一股刺眼的英气,他浅一抬眼,四平八稳地走过来。
江展暮微微扬起下巴。
傅珉垂身,捏着他的下巴亲了亲。
“这是高家送来的两千两银子。”傅珉说道。
江展暮点点头,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果真,还是我家卿卿最可靠。”
雨点落在伞上,傅珉身上泛着雨气,“某人前日里还不是这样说的。”
江展暮倒吸了一口气,心里犯嘀咕,觉得那日的话却是太过不对,可有人未免也太小心眼了。
侧身进了门,把伞放在门口,傅珉脱了外面一件衣裳,江展暮拿着干净袍子给他披上。
手落在他的胸前。
“怎么样了?”
傅珉知道他又是在转移话题,只好无奈道:“都按你的吩咐,准备好了。不过,万一他……”
不等他说完,江展暮抬指堵住他的唇笑道:“你能想到的万一我一定能想到,再说,你知道我的,我通常都是两手准备。”
就在烟柳被捕的第二天,高家公子遇刺,险些丧命,一众家丁没能抓住刺客,而那刺客却在江启阳探查烟柳一案时主动投案自首。
“我父亲以前是在高家城外的庄子里做庄头,那年歉收,交不齐年供,高家却不肯通融,活活将我父亲逼死。”
烟柳虽眼睛红了一圈,眼中却有刚毅的神情,腰杆挺直,嗓音哽咽,却没流下一滴泪来。江展暮惊诧于她的坚毅,以往竟没看出来。
“那你母亲呢?家中可还有别的兄弟姊妹?”
“回大人的话,我母亲在高家做奶娘,被人构陷而死,我本还有哥嫂,又因高家强霸我嫂嫂,我哥哥被高家所害,嫂嫂被欺辱后也撞墙自尽!”
江展暮将脸瞥向一边,眼中一抹悲切一闪而过,不动声色地吹了吹茶沫,浅声问道:“启阳,这事情可查清楚了?”
江启阳道:“回大人,都查清楚了,烟柳姑娘所说句句属实。”
此时说高家派人来拜访。
“烟柳,你累了,且先下去休息吧。”江展暮道。
烟柳跪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和我弟弟逃离老家,在西北容身,不料如今又在雁州与高家对上,我本想拿钱了事,不给大人添麻烦,可谁知道高家不肯,想要轻薄于我,我弟弟这才出手,求大人明察!”
江展暮轻哼一声,“你也不必多说,且不管前尘往事如何,眼下东舟杀人乃是事实,把东舟压上来!”
烟柳猛地抬起头,眼中写着不可置信。
不一时,几个衙役将东舟给压了过来。
那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肩膀硬削,眉眼凌厉,有一副多经风霜的模样,不像是这个年龄的孩子,得知他已经出门谋生四年后更是令人惊讶,镖局如何辛苦,哪里是他一个小孩子能干的活。
他先杀高公子爱仆,在姐姐遇袭后再度刺杀高公子未果,雁州同知本要将他即刻下狱,江启阳拿出手札,将烟柳姐弟带回了莘海县,眼下那位高公子正在雁州医馆内好吃好喝地供着。
在雁州受审时,东舟将一切罪责揽下,却又当堂放出豪言,说如果他侥幸没死,那一定会杀了高家全族。
他跪在堂下,眼中闪烁着不屈的光芒,当真是有些骨气的种。
“大人既收了高家的钱,这事不必多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人是我杀的,你们杀了我偿命就是!不管我姐姐的事!”东舟咬牙道。
烟柳哑声道:“东舟!不能对大人无礼!”
“无礼?!”东舟冷笑一声,“姐姐不是说您遇上个好主子,一定能为我们家伸冤吗?今日一见,我看他们是蛇鼠一窝!”
“东舟!”
“我倒挺满意这孩子的,筋骨不错。”傅珉在身后小声调侃道。
江展暮压低声音,“你还有心思打趣,你也不看看这俩小孩儿多咄咄逼人,我平常倒是小看了烟柳了。这俩姐弟,一个机敏,一个有骨气,都不错。”
“依我之见,反正你身边缺人,留他俩在你身边伺候,我也放心。”
江展暮不知想到了什么,“弟弟,都是让人操心的,你也是个让人操心的弟弟。”
傅珉挑眉,“你操心弟弟,弟弟也□□呢。”
江展暮一惊,忙不迭地骂道:“疯子!看清场合!”
烟柳低着头,东舟却像只小豹子似的盯着他们。
江展暮清了清嗓子,说道:“不如这样,看在你姐姐面子上,今日我做个主,叫高家的人来,给你们说个和。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说是不是?烟柳,你有没有意见?”
烟柳却不说话,沉默地反对。
东舟冷笑道:“姐姐,我说了,天下狗官都是一个样!管他们什么高官显贵,世上官商勾结,合起伙来坑骗我们。姐姐!今日我死了,我不后悔,至少我带走了一个,不亏了!”
江启阳嗖地一声拔出剑,“休得无礼!”
烟柳重重磕头道:“求大人为我家伸冤!我弟弟虽是杀了人,但当朝有律法,杀父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弟弟为家人报仇,乃是情理之中!求大人明鉴!”
东舟喊:“姐姐!不要求他!”
看着下面一场闹腾,傅珉倒看戏似的,在旁边一直乐,嘴里不停地夸东舟那小子好。
江展暮揉了揉太阳穴,仍劝道:“这高家乃是地方豪强,根基深厚,本官若贸然为你们做主,只怕有失偏颇,你不如放下此事。高家送了两千两过来,本官也拿给你们姐弟,今后好好过日子吧,何苦自己折腾自己,不如放下。”
却不料,东舟淡淡一句话将在场变得雅雀无声。
那孩子眼神阴鸷,看了眼江展暮,目光缓缓落在傅珉身上。
“那敢问,少将军放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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