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不适
哦,这样啊。
是这样啊。我恍然地意识到,面前这个脸色有些变扭的男孩儿,是我的亲生哥哥:他和我一般大,长得也差不多,然而却那么……健康,健康到让人嫉妒的地步。
可是,我们的情绪却又会在某个器官上汇聚,杂糅在一起,不分彼此,情绪持续的时间越长、当下情绪越激烈,糅合的程度就越大,到了最后,简直不清楚那到底是谁的感受。
我的?宫侑的?还是他自己的?
他说他有时根本分不清。
我恹恹地倚在靠枕上。是的,没错。这种东西让我们变得亲密,但它也会带来一种微妙的、被窥视的感觉。尤其当我发现,我无法像宫治那样,切实地感受到那么多。
可这种想法,我却有些说不出口。
我垂下眼,嘴角拉出一个笑,“真是一件神奇的事,那么……阿治,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是我跟电视上的人学的句式,“真是XX,那么,请让我们XXXX”,之后就会切换到另一个频道。希望宫治也知道这个句式,这样,他就会懂得我隐晦的驱赶的意思。
但显然,宫治平常不怎么看电视。
他看我一眼,“也没什么事。今天的主要目的是来看看你,其他的,我都不知道自己会说。”
他之前以为我和他一样,我掀起眼皮,“你现在看完了……那现在?”
“要等阿侑回来。”他语气平静,眼神里却有几分笑意,“你之前发呆的时候,妈妈被电话叫走了,阿侑也跟着到外面买东西去了。”
怪不得,我一回神就只看到他,原来是那两个人都先离开了。
“所以这里,就剩你了?”我抱着膝,侧头问。
“嗯,阿侑还有过一会儿才回来。”他肯定。
我垂眼,“妈妈就把你们俩放在这儿……也不担心你们吗?”
这跟我想象的有些不同,他们不是很受喜欢吗?在我的想象中,受喜欢的人,应该被紧紧地拥簇和保护,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副好像被丢在医院的样子。
“担心什么?”
我想了想电视剧里常见的讨论,“会被仇家骗、被拐带、被打、被欺负、被歧视……总归是这些?”
“医院里,哪儿来得‘仇家’?”他好笑,“至于其他的,先不说发生的可能性……我和阿侑都那么大了,这里离家也不远,可以自己回去。”
我怔了一下,然后尴尬地下低头,不说话了。
宫治坐在旁边,我不再听见他的声音。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他也是。
他口中那种东西,似乎一步到位地缓和了关系,甚至带给我一种“不再孤独”的错觉。但事实上,它根本无法弥补我们之间缺失的岁月:我不知道该怎样和他相处,还会因为自己的情绪和位置被感知而觉得惶惶。
这恐怕也是一开始,宫侑对我抱有敌意和审视的原因。我确实无法感受他们的情绪,但我自己知道自己。那源源不断的负面情绪……对他们来说,估计也颇为困扰。对罪魁祸首,自然没有人是好脸色。
宫治过去不堪其扰,屡屡跑来医院看我,试图安抚。至于宫侑,听宫治说,他也来过一两次,但因为一直见不到人,索性就不来了。毕竟要是强忍情绪也能做事,那就没必要再麻烦来麻烦去。而这次,确实也是因为父亲的要求。
不知道是不是来医院的次数比较多的缘故,哪怕彼此没有见过面,宫治对我的怜悯也在漫长的时间里缓缓累积。到今天,他已经很怜惜我,就算我的举动十分冒犯恶劣,他也根本没办法生气。
“好哥哥。”他是这样说的。
他想沿着‘如果妹妹没有重病、没有离家常住医院’的想像走下去,做一个关爱病弱妹妹的好哥哥,他想拯救我。
可我不是,我没有这个打算。
我不习惯他的靠近,也不习惯他莫名奇妙的熟稔,说实话,在清楚一切后,我甚至是希望他能像宫侑那样对我的。
他说得一切都让我觉得陌生。不管是他自然亲昵的口吻、还是他对自己双胞胎兄弟的维护、对家人的信任……我们分明是兄妹,他却好像生活在一个截然不同的、美好无比的世界。
我嫉妒啊,我嫉妒。所以,连带着他给我的关切,哪怕再纯粹、再温暖,好像也带着高高在上的施舍和优越。可我却无法践踏他的温软和赤诚,只能无力地不适着。
“宫侑……”我还是没有改口,“他什么时候回来?”
宫治抬头,“你是想见见他吗?”宫治不纠结我对宫侑的称呼了,也是,既然我好像已经接受了他们,什么称呼其实无伤大雅。
不,我只是想让你离开。
“不……我是说,我要说什么,阿治你才不会让我们碰面呢?”我垂下眼,直白地问。
宫治,“阿拉,我也没说一定要你们见面吧……搞得我好像什么独裁者一样。”
“因为你看起来,很想让我们好好相处。要好好相处,不见面是不可能的吧?”
宫治露出那种被戳破小心思的羞恼来,“给我留点面子……好吧好吧,我是这样想的,可是,你为什么不愿意和阿侑好好相处呢?”
我反问他,“他都不愿意来见我,我为什么还要和他好好相处?”
“我们是家人。”宫治解释,“而且,你别看阿侑那样,他只是拉不下脸,其实……他很喜欢你。”
“真有意思,家人?”我笑了,“一整年都几乎不见面,把孩子抛给医生和护士的家人?”
“那是因为……”宫治蹙眉,有些急地开口,话到嘴边又刹住车:他已经知道我很讨厌别人拿我的病说事。
“我的病?”我语气朝弄地接上,“我的病是抱住他们的手了还是脚了?你既然说,这里离家很近,那怎么不来看我?”
“这不是一回事,我们……”
我好整以暇地看着宫治狡辩,他的话越吞吐,我的心情就越舒畅。
“好了、好了,”我开始觉得无趣了,垂下眼,“无论怎样,我说的,都是事实不是吗?”
他有些难过,“抱歉。”但没再说其他什么。
这声道歉,也不知道是因为常年的缺席,还是因为下意识的狡辩。当然,无论哪个,我都接受。
我的接受并不代表原谅,相较原谅,我更喜欢它的另一重意思:这是该做的,这是欠我的。
病房无言了一会儿。
“你走吧。”我疲惫地说道,“我想睡了,你想等宫侑,可以到外面走廊去等。”
宫治勉强笑笑,“好吧,你好好休息。”
我睁开眼,看着他慢慢朝外走。
他虽说能够感受到我的情绪,但却不理解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所以,这通逐客令下得果断,但被领悟得十分曲折。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过分担心。宫治说得神乎其神,但实际的作用效果,只是比常人更加敏锐了一些而已——还只是针对特定的人。至于位置,我今生恐怕都要呆在医院了,位置不位置的,无所谓。
我的眼睛半垂不垂,最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你跟她说了?”宫侑边练上手接球,边问宫治。
傍晚回来,吃过饭,他们正在自己的房间。
“说了。”宫治仰躺在沙发上,“她蛮排斥的,我差点没说清。”
“感受到了。”今天下午,宫乐的情绪又是大起大落。但,“你也想和那臭小鬼吵架?”宫侑狐疑。
“没有……不是,你以为谁都像你?”宫治死鱼眼。
宫侑把排球砸过去,“说重点!”
宫治伸手,排球乖巧地来到怀里。
他手一扬,“没吵成,我都以为要说不清了。结果她自己又安静下来了。”
球又飞回到宫侑手上。
“那之后?”宫治出来得有些晚,宫乐之后的情绪起伏也很奇怪。
“拜托,我总不能说完就走吧?那也太冷酷了。至于阿乐……”宫治想起这个就有些好笑,“她想赶我走但又不好直说,纠结着呢。”
他事后走出病房才渐渐意识到这回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宫乐没有直接开口,但和最开始颇具攻击性的样子一比……他竟然咂摸出了一些可爱。
“脾气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差嘛。”记忆中,宫乐对他们两兄弟的态度很恶劣。
“无所谓,说清楚就好。”宫侑不在意,“让她明白自己给别人造成了多大的困扰,要是她还有一点内疚,就给我好好控制自己的情绪。”
说到这个,宫治侧头,“其实……还好吧。”他有些迟疑,“虽然有时候确实会心神不宁,但也没妨碍什么。”不然他们早就采取措施了,怎么会等到现在。
“不。”
宫侑否定,“越来越严重了,虽然增幅很小……但,”他表情慢慢变得阴郁,“我确实能感受到。”
说是感知深到一定程度就会分不清到底是谁的情绪,但实际上,他是能明显感受到来自外界的两股情绪:一股是阿治的,一股是宫乐的。阿治那条安静,可宫乐那条河就像疯狗一样,到处攀咬,让人烦不胜烦。
这也就算了。本来,三股情绪就像是三条互不侵犯的河流一样流淌在心间,他只能感受而已。哪怕邻居吵得心烦,忍忍也就过去了。
但慢慢地,宫侑发现,他对阿治,对宫乐的情绪变化也越来越敏感……他无所谓阿治,他们对彼此的情绪变化本来就很敏感。
但宫乐算什么?
他对宫乐本来就没什么特别的感情,小时候相处得不好,之后更没什么相处时间。在某一天,莫名其妙地多了这个类似“情绪感知”的能力,他和阿治可以因为这个配合地更默契是一方面,宫乐带来的副作用就是另一方面了。
要是她安静不惹事,他说不定也会对她起几分怜爱。可她对他们造成的困扰,已经把那几分好感败干净了!
而且,宫侑能感受到,随着他对两个人情绪变化越来越敏感,三条河流也在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未来,未来会怎样?
宫侑阴沉又惶惑,他真的不想和一个几乎算是陌生人的妹妹绑扎一起,情绪共通什么的……太近了、也
太恶心了。
宫治看了宫侑一眼,没说什么。
换了个话题,“说起来……真是奇怪,”宫治摸着下巴,回忆,“明明我们的脸长得都差不多。阿乐,却总是能给人一种很可怜的感觉。”
宫侑回神,翻白眼,“她那副样子,只要是个人,谁不可怜?”
“也是……”宫治若有所思,转而又叮嘱,“你这话别在她面前说,她蛮在意这个的。”
既然打算联络感情,不见面是不可能的,就算这两个人互不待见。
“你去就可以了,”宫侑嫌弃,“我不想见她。”
“喂喂喂,之前不是说好的吗?不要消极怠工。”宫治头疼,转而又有些好笑,“你刚刚不是还觉得她可怜?”
“还有今天,”宫治闷笑,“‘妈妈,你怎么不问我?’你都多大了,太恶心了吧。”
宫侑正在推球的右手一拍,稳定起伏的排球就直直冲宫治脸上打过去,宫治手一伸,排球乖顺地来到他。
“白痴,你说谁恶心呢?”宫侑扬眉,“我那可是特意做给宫乐那臭小鬼看的,不要仗着自己可怜,就觉得可以肆无忌惮了。”
“今天下午就是!一点也不考虑其他人的感受……这个臭小鬼,是觉得自己在医院里,我不敢揍她?”宫侑烦躁。
宫治把排球打了过去,“注意措辞,蠢货,阿乐是妹妹。你不是前几天才跟我嚷嚷着要做哥哥吗?”
“蠢货!那也要看做谁的哥哥啊?我最烦这种负能量爆棚的人了!”宫侑说得直白。
“嘭!”
他一个上手把球打到墙上,不耐,“妹妹?要不是知道她是我妹妹,我今天下午就要她好看,还会因为她不想见我所以离开?想得美!”
“知道了知道了,”宫治摆摆手,“你记得跟我去看她,注意点,别弄成冤家就行。”
宫侑冷笑,“冤家?冤家有不好吗?我看她倒是很希望和我变成冤家。”他表情冷漠,“正好我也是。”
都烦死彼此了。
改了一些剧情,可以数一下在病房里宫治对宫乐说了多少个“善意的谎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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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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