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娄萧做了的事，其实真实的娄萧也做过。只不过后来娄萧并不能真切回忆出他们的对话，他当时莫名欢欣，心脏快变成一只小雀儿飞出去，记忆都被欢喜冲淡了。
这是他跟容晏的开始。一切妄念的开端。从这开始，容晏默许了娄萧的种种失仪，他们之间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主仆关系，逐渐变得像是，朋友。
其实这时候容晏已经十岁，自己大约是十三四岁的样子，不是大人却也不小了。然而两人都没交过朋友，对待彼此有一中不曾被消磨过的童真。那是最真挚的情感。
娄萧拿不准自己的年纪，不是因为记性不好，而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娄萧的母亲是前朝的一位很边缘的皇子的孩子，容晏的祖父篡位的时候，她大约还很小，也正是因为很小，所以才逃过一劫，从此流落到民间。
但这个小小的孩子却记住了往日的荣光，说来可笑，她连自己父亲的名汇都没记住，以至于在后来的日子里娄萧时长怀疑，他的母亲是不是根本就是一个疯子，所谓前朝的荣光只是她穷疯了的臆想。
她在娄萧很小的时候杀死了娄萧的父亲，因为他要给娄萧改姓，娄萧得姓娄，而他的父亲对这件事提出了异议。万幸的是娄萧当时也的确很小，小到他并不会对死亡产生恐惧，死亡却深刻地烙印在脑子里，从这之后，娄萧开始记事。
这位前朝的公主告诉她的孩子，要忍辱负重，要复国，要荣登大宝，把谋篡皇位的乱臣贼子都杀光。她教娄萧认得一些字，教他宫里的一些礼仪，按照自己心中未来帝王的标准要求娄萧。这个疯子疯得很坚韧，她织布、绣花、什么力所能及的活计她都做，然而他们什么都没有，他们连饭都吃不饱，她大约是意识到这样没办法支撑自己的复国大计，于是带着娄萧到了妓院，在这里，她竭尽所能地挣钱，也变得越来越狰狞，越来越疯魔。
娄萧在这里见识了各式各样的人，美的丑的都令人作呕。白日里，他会在妓院里跑腿打杂，挨老鸨骂，挨嫖客的烟枪烫；没什么事的时候，母亲会把他塞在接客的屋子里一个矮柜里，那是他的容身之所。他就隔着一层薄薄的木头板子，听外面呻吟喘息、男欢女爱。母亲要求他记住这些屈辱，要他来日加倍奉还。
然而还给谁呢？恩客？那些人来来往往，多得让人记不住；还是说，当今的天家？可是天家高坐明堂，金车御马，无数高手护卫，他们连面都见不到。
母亲痛苦的活着，好像活着就是为了这些求而不得而不可得的妄念；他不觉得痛苦，小小的孩子，他只觉得自己很平静，后来才知道这是麻木。
转机来自于静淳皇帝继位登基。女帝下令重建皇宫，要从宫外招募打杂烧火的厨娘。母亲听说之后带着他连夜逃了出去，混在进宫的人里。
这里，是离皇权最近的地方，她要自己的孩子留在这里。于是她腾了又腾，腾成了最后一批离宫的人员之一，离宫那一天的黎明，她将娄萧抱在怀里，叮嘱他以后要万事小心，叮嘱他别忘了屈辱和荣耀，然后告诉他呆在这里不要走动，待会儿要大声喊……然后自己去了堆放木材的地方，点燃了自己熏满油烟的围裙。
火光冲天，像是点燃了她的怨怼和执念，烧得劈啪作响，烧得愈演愈烈。她不顾火焰舔舐躯体，冲着娄萧叫：喊呐！喊呐！！让他们知道你娘死在这里了！喊呐！！
娄萧就喊了，娄萧喊得歇斯底里，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
赶过来的人在看见一个笼罩在火光里的瘦小孩子，火那么大，他站的那么近，却浑然不觉似的不知道躲，只崩溃地喊叫着。有个心肠软的妇人将娄萧搂在怀里，她听见娄萧说：
“我娘…………在火里。”
“火里有人！这孩子她娘在火里呢啊！！救人啊！！”
娄萧听见这句话，知道自己完成了母亲的要求，终于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已经如母亲所愿留在了宫中。他没有别的亲人，也没有人愿意带着这么个拖油瓶回家。管事的太监怕受责罚，把这件事压了下来，于是宫外的窑子丢了个妓女，宫墙内的柴房多了个无名无姓的娃娃。没有多少人知道，知道的也都不在意。
这些事藏在记忆很深的地方，娄萧很少会想起，却在一片梦境中触景生情，他一时竟分不清，他跟容晏到了如今这般地步，到底该说是造化弄人，还是命运使然。
可是小容晏和小娄萧可没这么多唏嘘，蹲在地上的两个小家伙收拾了碎片，又一块去玩棋。小娄萧什么好的都没见过，什么都乱问，容晏一边给他讲，突然又害羞起来，说道：“五子棋。……我其实是读书间歇，看到你玩这个，偷学来的。”
“嗯？这个……哦五子棋，这有什么偷学不偷学的，看见了就玩嘛。”
两个小家伙就愉快地玩起来了。玩了几把，容晏突然问：“你回下围棋吗？”
“不会。”
容晏幼小的心灵里还是有些配平的幼稚思想的：“那我教你吧。”
“好呀！”
然而娄萧不是个聪明的，容晏平时拿来消遣的玩意在他听来云里雾里，完全听不懂：“额……你刚刚说的‘提’…是什么？”
“当一种颜色的棋子的‘气’全都被另一种颜色的棋占据后，这些棋子就要被‘提’下棋盘，不作数了。”
“这个‘气’……是什么东西来着？”
“横竖方向的空白交叉点。”
“这，这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
“…………？”
容晏不解，这些东西有什么听不明白的，但他很坚持，在反复解释各种名词不下三遍后，他终于听到娄萧犹疑着说了一句“我好像懂了！”
容晏的眼睛登时就亮了。
“这不就是，被围住的棋就被拿下来，谁的棋剩的多谁赢嘛！”
容晏的眼睛又暗了。片刻之后，他猛地抬起睫毛，道：“对哦，好像是可以这样说。——还可以这样说的么？”
小娄萧自得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来玩一局吧。”
然而还不等容晏检查自己的教学成果，一个宫女进来问容晏晚膳吃什么，看见娄萧竟然和容晏相对而坐，吓得她赶紧低声呵斥。
小娄萧连忙下来，毛手毛脚地还拨掉了几枚棋子。
棋子在没人能看见的娄萧面前溅了几下，娄萧看着这个宫女的面容，忽然心如擂鼓。
他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这个梦，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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