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会的主要目的是社交,并不是分胜负。何况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因而有五名“魁首”并列,大家也不会在意。
放入签箱中的主题共有五个,事先按照参加人数取了平均数,然后再多增加两个,以防现场有人临时报名。因而最后五个组实际上的参赛人数并不完全一致。
但是大差不差,竞争的激烈程度是差不多的,题目的难度也差不多,只有一个有些不够应景,因为是我出的题目,叫做“守成”。
我想稍微利用一下这个诗会,看看能不能挑出一两个有用之才。文章做得漂亮只是锦上添花,在这个时代,国家需要的、我所需要的,仍然是有真正行政能力的实干之才。
如我所想,这个题目,能把它写好的人不多。我出的题目,我自然全都看了。有的人写成了纯粹的论述文,有的人写偏了主题,也有的人明显纸上谈兵夸夸其谈、一看就没有实际思考过老百姓的柴米油盐这些事。
诸多令人很难满意的作品之中,却有一份脱颖而出。作者做了一篇赋,文字优美、措辞精致地论述了他对于“守成”、也就是治理永安城这件事的看法,与我的打算颇有几分不谋而合。
作者认为,要想守成,最好的方式是“攻心”,而攻心需要做到法度严明但不苛刻,赏罚分明而不滥觞,休养生息、鼓励工商,需要“守成之人”与“被守子民”互相信赖、一体同心,真正将彼此的利益连接在一起。
能在诗会上用文学的笔法写出这样一篇文字,我几乎是立刻将这篇作品判为这一组的魁首,并深深记住了他的名字——赵鸿。
五魁首并列,赵鸿站在其他人中间,颇有几分格格不入——主要是因为他的穿着。
他的外表实在过于朴素,看起来三十岁上下,长相没有什么突出的特点,偏瘦、个子也不高,可以说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在这个诗会上倒是十分显眼。因为其他人无不精心修饰、刻意打扮,只有赵鸿衣着简朴、不加修饰,像一个穷小子混进了富二代的聚会。
可他本人并没有自惭形秽的感觉,神色平静,似乎也不因为自己得到了魁首的名头而喜悦。不像其他几个人,简直快要将“巴结”二字写在脸上了。
我看在眼里,不动声色,也并未表露出对他或者对其他人的特别兴趣。
诗会结束后,我送曹植回到驿馆,顺势便住了下来。
原本杜家是极力希望曹植留宿在他们家。能过接待亲王对他们而言将是极大的荣宠。可曹植认为不合适,我也觉得还是要谨慎为好。杜家遗憾之余,借着曹植担任诗会评审的名义送了大批礼物。
我叫杜敏帮我安排一个仆人去城外送个口信给星寰,告诉他我今晚跟曹植在一起、不回军营。星寰自然会帮我打点好军营中的一切,他原本就猜到我今天有九成的概率留宿在外。
褪尽白日里的喧嚣热闹,星汉流云之下,一壶暖酒、一床古琴,身边相伴的是名流千古的大才子,我觉得这辈子都没有白活。
我俩兴致勃勃地聊了半宿有关我的新曲子,曹植也分享了几首新作,互相弹奏给对方鉴赏品味,越聊越嗨,酒也越喝越多,各自都有了醉意。
夜气寒凉。我担心曹植的身体,便叫亲兵帮忙收拾了酒桌琴台,让所有人都退下,不必再跟着伺候。
我小心翼翼扶着醉意有八分的曹植,进屋的时候他的腿脚不听使唤,绊了一下失去平衡,拖着我也往地上载。
我吓了一跳,赶忙躬身去捞,人是护住了,却把他的身体整个捞进了怀里。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曹植的脸就蹭到了我的肩窝上。酒气扑面,我清楚地听到他的唇齿间逸出一丝含糊的呢喃。
“阿兄……”
我一下子人都僵住了,不知该如何反应,甚至不太确定自己听错了没有。曹植的声音很轻,接近于气声,我听得并不真切。
结果,他竟然抬起胳膊搂住我的脖子,更为清晰地唤了一声:“阿兄……”
我僵在原地,进退两难,大脑飞速运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也不想胡乱揣测,可是曹植和曹丕本来就是爱恨交织难分难解的关系,想歪的人又不只是我一个。
不过我还是强迫自己恢复理智。只是酒醉之后唤了两声阿兄,并不能证明什么,完全有可能是今天的诗会勾起了曹植对于已故兄长们的回忆。再说了,曹植又不是只有曹丕一个“阿兄”,我得正直些、别想歪!
我轻声在曹植耳边说:“殿下醉了。夏侯称扶殿下休息。”
他“嗯”了一声,安分了片刻,忽然更紧地抱住我的脖子,轻声道:“阿兄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月光烛光中,我清楚地看到曹植的眼中盈盈有泪光浮现,难以掩饰的脆弱与伤痛是我从未在他脸上见到过的神情。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彻底呆住,任由曹植攀着我的脖子紧贴在我身上,喃喃自语:“阿兄,我好恨……好恨啊……”
这几句话醉话落入耳中,我心里不由地隐隐作痛,垂眸看向抱着我叫兄长的人。
我对曹植的印象太过完美无暇。从我十一年前认识他开始,他就一直是我憧憬的偶像、是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也是可以请教商议的前辈。对我而言,他跟星寰一样,也是遥不可及的云端之人,我从未对他起过半分旖旎心思。
也因此,我忽略了,曹植本身的细腻情感,他所经历的许许多多,在他的两位兄长都已经故去之后,其实已经没有人可以真正理解他了。
那种兄弟间复杂而深刻的感情,外人永远不敢说自己感同身受。
我默默地弯腰低头,就着曹植抱住我脖子的姿势,将他打横抱起,一路抱到榻上。
曹植嘴里嘟嘟囔囔地开始念叨,我听得半懂不懂,听出他有一半时间在念叨他自己写的作品,但其中夹杂着几句,我听出来是曹丕的诗。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
我帮曹植脱衣服的手都在抖,开始认真思考是不是当做今晚没来过比较好。
脱下了外袍和腰带,我将半昏睡的他塞进被子里,转身正要离去,衣摆忽然被一把拉住,力气还用得很实在,险些令我跌倒。
我回头,曹植闭着眼睛,手攥着我的衣摆,攥得死死的,竟然是睡着了。
我一阵无语,轻声唤他,唤了几声都不见回应,知道他是真的睡着了,只能无奈地用力将自己的衣摆抽出来,叹了一口气。
烛影摇红,光影斑驳地落在曹植的睡颜上,恍惚之间,确实有几分曹叡的影子。
曹植呢?他又从我身上看到了谁的影子?
担心曹植半夜醒来需要人伺候,我便合衣靠在他的卧榻旁,为他值夜。
因为这个睡姿很不舒服,我睡得很浅,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梦。
一会儿梦见曹彰谋反失败之后被囚禁在皇宫偏殿,对我破口大骂,说我是曹丕的走狗、迟早会被他兔死狗烹。梦里的曹彰掐着我的脖子,眼眶和嘴角都流着血,很多很多血,滴在我的脸上身上,我满脑子都想着“他的手劲可真大……”
一会我又梦见曹植同我站在洛水河畔,满脸严肃地告诫我,说他与甄夫人之间清清白白、叫我不要胡思乱想,也不要听信谣言怀疑曹叡的身世。
但是那一刻,曹植的眼神中埋藏着深刻的悲哀,那是我所不能理解的。
他在为谁而伤心?
一阵风起,吹散了洛水河畔的山峦。桃花纷纷,漫天英华,迷了人的眼、乱了人的心。
我梦见了与甄夫人的初次相见。少年曹叡怀着几分紧张、几许激动,引着我登堂入室,穿过长长的木质檐廊,去见他的母亲,去证明我们之间的友谊。
那时的确是“友谊”,我相信那时的曹叡对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可我从那时开始,看他便与看待别人不同。
而他的母亲,实在是我平生所见最美丽、最优雅的女性。甄夫人的美,可以让整个世界瞬间变得光彩夺目,让人看上一眼便觉得为她死去也是值得。
然而细细品味,那秀美的脸庞上,明丽的眼神中,却隐藏着一丝淡淡的忧愁,岂是年少的我所能理解的?
叔权……
梦里的甄夫人樱唇轻启。
“叔权。叔权。”
我睁开眼,曹植的脸近在咫尺。我惊了一下,见他披着外袍跪坐在我身前。外面天空泛白,显然已经天亮了。
我赶紧翻了个身,行礼道:“殿下,我失礼了。”
曹植轻声一笑:“失礼的是本王才对。昨夜让你见笑了。你怎么就睡在这里?客房明明为你备好了的。”
我尴尬道:“我担心殿下酒后不适,需要人服侍。没成想,自己睡得却比殿下还要沉。”
他笑了笑,摸了我的头:“想不到本王还占了叔权的便宜,让你‘侍寝’了一回。”
我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应激了:“话不能乱说。这可不叫侍寝!”
曹植放声大笑:“本王可不敢消受夏侯将军侍寝的福分。大不敬了。”
我十分无奈:“殿下若是无事了,要么我走?”
“不急,用过饭再走吧。”曹植淡淡垂眸,不经意般地说:“不知昨夜本王喝醉之后,可曾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
我心中微动,端正姿势行了一礼:“殿下唤了先帝,仅此而已。”
“呵。”曹植轻笑、低语,“阿兄……阿兄……”
看来他有印象?他知道自己昨天喝多之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暗自吃惊,不由地盯着他看。
虽然实际上他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
他倏地起身,转身走到门口,双手用力推开了房门。
朝阳的第一缕光线已经从地平线上升起,冉冉金光落在曹植身上,映出俊美沉稳的面容。
“这永安城,终究是他不曾见过的。”他轻声道。
我拱手行礼:“夏侯称定会跟随殿下,一道去往更多先帝不曾去过的山川河峦。”
曹植没有回应我。越来越亮的晨光之中,他的容颜显得愈发圣洁,神色看起来愈发刚毅。
昨夜的脆弱迷离,终究只是镜花水月,从过去浮现的幻影一场。
天亮了,我们就应该向前看了!
洛阳城里的曹叡: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跟皇叔已经好到这个份上了???
怎么感觉曹丕被我写得好像阴魂不散……
人人都爱(恨)曹子桓[化了][化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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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一五二、“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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