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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朝老妖陆大师在出山之前,还是一个没什么名头,单纯天真的小道士。

那一日,乌云压境,狂风卷土,草木尽败,师傅王五六覆手立在梧桐老树下,沉沉叹了一口气:“三清,你跟随为师已有好些时日了吧。”

“回师傅,”陆离回答,“是六年六个月零八天。”

王五六捻着胡须,望向远方:“你悟性极高,为师已把毕生所学传授给你了,而今日,正是你出师的日子。”

陆离扑通一下跪在地下,眼泪流了下来:“师傅,万万不可让三清离开您啊,三清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离开师傅。”

“哎,你走吧。”王五六拂袖不去看他,“为师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陆离爬到前面去抱住了师傅的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师傅,你好歹给我给我点钱下山吧,我跟着你六年了,一块铜板都没有,你现在让我下山,不是要饿死我吗?”

“小兔崽子,为师都快吃不上饭了,还能管你?”王五六把腿挣脱开来,“出师以后,你要时时念记着为师的教导,时时磨砥修行,不为物所累,超然物外,记好了!”

陆离绝望的背着包裹准备离开,被师傅叫住了。“还有,我有个东西给你,是你大哥当年把你托付给我时留下的…”

陆离被突然其来的惊喜震惊的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无父无母,大哥把他扔在这个穷山僻岭一去数年,从来不管不问,也不知是死是活,他对他哥一点记忆都没有。但他从小从自己的五官可以推测他娘是个美人,说不定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他哥定然也不差,那留给他的一定是值钱的东西。

“给。”王五六慎重的把手中的信封递给陆离。

陆离带着忐忑的心情接过信封,觉得自己多年来的身世秘密就要揭开了,倒产生几分害怕的情感,或许,不打开这封信,他还是那个单纯的自己,而看了信之后,有些事就要永远的承担了。

“你在想什么?快看啊。”师傅王五六皱着老眉催促道。

陆离心一横,把信展开了,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五个大字:

凡事靠自己。

陆离吸了口凉气,把信合上,还给师傅:“师傅,您还是留着,做个纪念。”

“好徒儿,收着吧,”王五六正色道,带着一丝温柔的怜悯,“我就知道你这孩子一时接受不了,所以今天才给你看,这是你大哥唯一留下的信物,他当年就希望我能亲手交给你,不要辜负了你大哥的慈爱和期望……”

“师傅,别说了。”陆离整理一下受惊的心灵,“徒儿不在的日子,照顾好自己。”

“嗯,保重。”王五六的眼里,依稀闪着泪光。

就这样,自幼在苦须山随师傅修行的假道士陆离,被师傅用两个窝窝头和一封信打发下了山。

这一年正是庆征年间,吴广两地突发洪水,蝗灾暴乱,民不聊生。朝中老皇帝驾崩,大宦官张忌专权,搜刮民脂,斩杀忠臣,以段九王爷为首的皇亲国戚酒池肉林,醉生梦死,朝野昏暗,一时天灾**,人心惶惶。

山间落了一阵新雨,攥着那封信,陆离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感觉,他不只一次的回头看望,好歹也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虽然记忆里是常常挨饿,但今年应该是饿的尤其厉害,要不然师傅也不会如此急切的赶他下山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他已经赶到了山脚下,这儿坐落着一个小村庄,然而家家户户的破茅屋都是敞开着门,倒不是民风朴实路不拾遗,而是实在穷的没什么东西偷了,正是夏天,还不如打开门凉快。

行了一天的路,陆离感觉脚有点疲软,于是决定找一 人家落落脚,周围的村民们都偷偷摸摸打量他,带着警惕的目光。他看这些村民都拒人于千里之外,于是决定主动上前攀谈,正巧有一个在院子里摘野菜的老婆婆,于是陆离整整衣服,捋捋头发,准备上前套近乎。

“老人家,请问一下附近有没有住宿的……”

话没说完,老人家抬头一脸惊恐的看着他,一边连连摆手说:“我不认识,我不认识。”一边小碎步跑回了家中掩起门来,手中的菜篮子都扔在地上了。

等了几时都没有动静,陆离猜想老婆婆估计躲在门后面观察情况呢,只好放弃叩门的冲动,匆匆离开了。这里的人好不奇怪,陆离郁闷的想,都是一副慌慌张张充满防备的样子。难道是官府的人来过?想不出原因,又走了一天的路,只觉得喉咙火辣辣的干。当务之急得找水喝。

他印象里此地不远处有一口清泉,他以往偶尔下山来玩玩的时候,有次迷了路,走入一丛灌木中,拨开树枝有一段石子路,再里面是一个土堆,能听到叮咚水声,一口山泉就在土堆后面。依稀记得那条路乱花夹道,杂草丛生,实在是人迹罕至,绝对是个偷情的好地方。

凭借着印象,陆离左转右拐的,几乎都要放弃了,好巧不巧,就叫他碰到了那地方,他侧耳倾听,依稀有潺潺水声,而这片灌木长的尤其茂盛,于是陆离断定里面有水源。

希望就在眼前,陆离一下子充满了干劲,侧身钻了进去,没过五步路,就看到有件衣服乱搭在树枝上,再走五步路,就有个东西硌到了陆离的脚,陆离抬腿一看,是一块通体剔透的玉佩,纵然不识玉,陆离也知道这是好东西,他拾起来用衣服擦了擦,又放到阳光下细细鉴定,然后左右张望四下无人,便偷偷摸摸揣进衣服里。

既然捡到了宝物,那么喝不喝水对陆离来说就不那么重要了。他心中升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一种不义之财来的太容易的侥幸感。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老天爷这是知道他一直潜心修道,虔诚不二,现在落入困窘之地,囊中羞涩,假借外物来救济他呢。

本应见好就收,但好奇心驱使他想走进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小心翼翼地前进,凝神静听,听到了很粗的喘息声和断断续续的呻/吟。

如果说陆离天天在山上修行而不识人间烟火,那就大错特错了,他每月会下山买生活必需品,走一圈集市,光临下偏僻的书摊,买两本小雀生的插画书,现在小雀生已经出到第十五部了,各种体/位也已解锁成功,当今的文人里陆离最服香香小雀生,他总是给人惊喜的感觉。再加上王五六为了搞活经济,扩大财路,把他们的道观发展成了接待香客的龙头产业,兼职卖#春#药和算命,所以陆离其实是略知一二的。看这情况,应该一对亡命鸳鸯在野战了,果然不出所料,这里是个偷/情的好地方。

但是,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一个纯洁无暇的好少年,还是道士,陆离觉得再往前走就不仁义了,他觉得,偷次欢不容易,得体谅人家,所以就准备偷偷摸摸的撤了。

哪知一转身,一个树杈就勾住了他的道袍,这袍子也是个劣质货,稍一用力,只听到嗞啦一声。陆离闭上眼睛,暗道不好,还没反应过来,一把飞刀贴着他的脸直嗖嗖的袭来,切菜般的削过树枝,落在他身旁。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响起:“谁在那里?出来,再躲着下次刀就不会偏了。”

陆离的一身冷汗立马下来了,膝盖抖的不由自已,他举起双手,背对着声音,声音抖得像筛糠一样:“大…大哥,小的是来找水喝的,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要是知道…要是知道您老人家和夫人在那里,我打死也不走近这里一步,打扰了您的良辰美梦。”

后面谜一样的沉默,陆离平时浆糊一样的脑袋此刻疯狂运作着,想出了几条逃脱应对的办法。

“过来。”后面的声音说。

陆离态度非常配合,双手举过头,闭着眼睛转过身。

“快一点!”男人的声音提高八度。

陆离磕磕绊绊的走了过去。

“把衣服脱了。”

“大…哥,小的不好那一口。”

一把带着凉意的剑搭在了陆离的脖子上,陆离忙不迭说:“脱,脱,没说不脱啊。”然后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扒的精光,声音因为害怕都走音了:“大哥,裆裤要脱吗?”

“不必了。”对面的声音有一丝虚弱,仿佛自言自语,一边匆忙换上陆离的衣服。

“天色已不早,小的妈妈还在家里等着小的吃晚餐,如果大哥没啥事,小的就不打扰您了。”陆离见机行事,找好退路。

一对面的声音恶狠狠地说:“如果你敢把你看到的说出去,你就别想活了。”

“小的一直闭着眼睛啊。”陆离全身又开始发抖。

远处传来一群马蹄声,夹杂着人声嘈杂,感觉人数不下三十。突然,一个手捂住陆离的嘴,压低声音再一次警告他:“不许说出去。”陆离斜着眼偷瞄一眼,想看看到底发生了啥,只看到一个浑身是血,**上身,满身都是疤痕的男人,年龄估摸着有二十多岁。男人的伤口胡乱包扎了一下,可以看出匆忙。陆离一下子醒悟,搞不好,这是追杀啊。

男人交代完那句话后,一下窜进林子东边的小道里,不知所踪。

陆离刚要起身离开,发现草丛里躺着一个物什,发着幽光,凑近细瞧,是一块玉佩。

山里的天色一般暗的比较快,现在不过过了三四个时辰,周围的景色已经晦暗不清了。从那边黑压压的过来一群人马,打着火把,陆离想着终于得救了,心总算放下了一半。瞧这阵势,估计这个逃的是重犯。陆离捧了口溪水,犹豫着要不要说。

那边像是发现了这边有人,快马加鞭的赶了过来,瞧见了陆离,一个带着乌冠帽,身着蟒服阔袖,手里拿着春刀的士兵模样的人冲了过来,嘴里喊着:“大胆妖贼,看你往哪跑!”一会儿功夫,今天的第二把刀上了陆离的肩膀。

一个两个,怎么都是这样的,陆离郁闷的想,他此刻想跳进溪水里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就冲你们办事这态度,打死我我也不告诉你们我看到什么。陆离想。

“大胆刁民,为何袭击我们玉公公?” 一惊一乍的官兵发问了。

玉公公?陆离搜肠刮肚的想了一番,这不是当今圣上的宠臣玉春香吗?他在小雀生的小说里看到过关于玉公公天人大战一百回合的情节,知道这是个祸国祸民的老妖精,没想到今儿见到真人了。

“抓到人了吗?”一个尖细软昧的声音自官兵后方的红呢软轿内响起。

“回公公,我一路沿着搜寻的血迹,刚刚断了线索,正着急,就叫我看到了这贼人,真是天助我也!”

天你妈/逼,陆离心想,这官儿哥有必要去看看眼疾,就在你瞎叨叨的功夫,贼人早跑到九霄云外了。

“带到前面来让我瞧瞧。”一只手从轿帘子里伸出,缓缓拨开,一个在火光下都显得苍白的脸就映入陆离眼前。

反扣着手的陆离不知被谁踹了一下膝盖,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抓错人了!”玉公公带着愠色,声音像尖刀划过,厚厚的脂粉下,是因愤怒而皱起来的脸,看上去四五十岁了。

“奴才该死。”扑通一声,旁边的官儿哥也翻身下马跪了下来。陆离幸灾乐祸,冷眼瞧着好戏。

“不应该啊,”官儿哥带着愧疚说,“臣一路走来,观察血迹,推测贼人伤势较重,应该走不远,就在这一带了,这荒郊野岭,良民这么晚也不会呆在这儿,何况他赤身**,形容可疑……”

“大哥,我穿着里裤啊。”陆离大声说出来,以洗冤屈。

“闭嘴!”官儿哥怒目圆睁。他立功心切,结果因错抓而被指责,此刻脸都是黑的,就吼一吼陆离以洒怨气。

“你是何人?”玉公公上下打量陆离。

“小的是本地人士,师从苦须山的王五六大师修道。”

玉公公眉头一挑,不置可否,显然不知道王五六是谁。

“王五六大师平时深居浅出,一心求道,不问世事,作为他的弟子,仰望着师傅的尊荣,却赶不上他的千分之一……”

玉公公没有理会他的自吹自捧,打断了他:“你可看到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

“没有。”陆离咬着牙说。

“撒谎!”官儿哥一声怒斥,炸得陆离耳朵疼,“贼人若要逃跑,这里可是必经之路,你怎敢说你没看到?包庇贼人,你可知是要砍头的?”

“小的不敢撒谎啊,只是当时,小的正在忙自己的一点私事,估计错过你们口中的那个什么贼人。”陆离情急之下乱诌,他想,告诉了也是死,不说也是死,索性扯个谎把事儿给糊弄过去。

玉公公又挑了挑眉毛,陆离伏在地上说:“小的被那王五六大师管教的严,好不容易下次山,当然要尝尝腥,和小情人在此幽会,也不枉从道之人的仙风道骨了。”

“一派胡言!你的小情人呢?”官儿哥又炸开了。

“第一次,太疼,哭着跑了。”陆离挑着眉毛言简意赅,挑衅的看着官儿哥。

这下周围的人一片庄严的肃穆。玉公公用细长的丹凤眼居高临下的盯着陆离,带着一股傲气,又环顾四周的环境,好像默许了陆离话语的可实施性。

陆离正吁了口气,突然从泉水那边传来一个官兵的声音:“公公,公公!这里找到了三只男人的鞋子!”

一股阴冷的目光立即设在了陆离的身上,盯的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陆离感觉汗水顺着脊背开始往下趟,完了,这下好了。如果此时火把靠近他,可以看到跪在地上的他脸色惨白。王五六那老头,还说选个良辰吉日出师,结果早不好晚不好,就敲定了今天,今天他早上一起来就看到妖风阵阵,他陆三清八辈子的霉都倒在今天了,出师的日子,可以出殡了。

陆离脸一阵白一阵红,旁边的官儿哥此时已站起来,正义凛然的用刀指着他:“我就知道你满嘴谎话。”

俗话说得好,狗急跳墙,又有古话说,恶向胆边生。陆离被这么一指,急中生智,扯了一个他自己都不信的谎话:“我哪撒谎?我的小情人就是一个男的,是你们自己没问!”

气氛又再次静默了,顶着玉公公如鹰般阴鸷的眼神,陆离感觉一秒都像一年般难过。玉公公锁着他看了好久,仿佛要从他眼睛里剜出真相来。相信吧相信吧相信吧,陆离一边祈祷着,一边赴死一般悲壮的看着玉公公的眼睛。

“哼,”玉公公轻蔑的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转过头不再看他,“抓起来。”

为什么,陆离绝望的一阵腿软,想着只能趁人不注意,强跑了,好歹还有一丝希望,包庇罪犯,这罪名一落实,他可真就小命不保。

“伤风败俗。”玉公公尖着嗓子嫌弃的说出这几个字,便坐进了轿子里。

等到一行人打道回府,已是第二天的傍晚了,陆离被五花大绑来到城里,这还是头一回儿,被押着一起去了衙门,张知府,用茶杯盖子拢着茶叶,抿了一口。估计是不合胃口,皱着眉头,细眼一翻,就把茶放在了红木茶几上。张知府表面谄媚,背后啐他,这个妖人。

“我家公公嫌你们会州城穷乡僻壤,民风彪悍,物资匮乏,你们堂堂一个衙门都如此简陋,“

“是奴才们招待不周,怠慢了玉公公。“

“我家公公住不惯,明天就回京城了。”

啪的一声,牢门的锁落下,狱吏面无表情的命令道:“安分点呆着,没事别瞎囔囔。”陆离生无可恋的握着牢门,看着狱吏绝尘而去。“兄弟,犯了啥事啊。”一个手插在袖筒里,胡子虬乱的白须老头友好的问道。“大爷,我是被冤枉的。”陆离欲哭无泪。“每个人刚来都这么说,”老头善解人意安慰他,“习惯就好,既然相识于一个屋檐下,也是缘分了,小兄弟怎么称呼。”“我叫王五七。”陆离因为没脸见人了,加上对师傅的埋怨,所以就借用了师傅的名字,还加了个一。“噢,你和那边坟头修道的道士王五六什么关系?”老头登时有了兴趣,询问道。

陆离一愣,被问的猝不及防,他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人认识他师傅,还能叫出他名字,最重要的是,知道他师傅的老巢是在别人坟头上,虽然他从小觉得在别人坟头开道观特别不厚道。陆离不禁皱起了眉头,生出警惕心来,这老家伙既然能认识自己的师傅,那肯定不是什么善类。

老头继续喋喋不休,“王五六当年还欠我二两银子没还,不过罢了罢了,往事随风,对了,我记得王五六不曾婚嫁,小兄弟可与他有什么关系?”

“我是他徒弟”

“欧,真是一件奇事,我认识他这不多年,不曾知道他竟然会收徒弟。”

真是一件奇事,陆离没好气的想,这种境地里竟然会遇到师傅的老债主。

“你犯了什么事?”旁边一个衣着破破烂烂,睁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的小乞丐走上前来问。

“被一个人妖捉来的。”陆离仰头绝望的看着从铁窗里射进来的一丝光线,叹了口气,把自己的经历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周围的犯人们听他这么说,就兴趣盎然地围上来,有个还把破碗摆在前面,凑在前排饶有兴致地听着,大家被关了这么久,有一件新鲜事发生了,大家都兴奋的不得了,有说有笑的,跟个过节一样,吵吵闹闹的,狱吏好几次都不得不上前恐吓以维持秩序。

陆离心上顿起疑云,明明大家都是穷凶极恶的罪犯,为啥其乐融融的跟个吃瓜群众一样。老头子乐呵呵的听着,发现他不讲了,就睁开眯着的眼睛,观察陆离的表情,似乎察觉到他在想什么,于是开口道:“小兄弟有什么疑问,对吗?”

陆离不置可否,老头叹了口气,更像是自言自语:“能被抓到这里来的,大部分都是弱者,迫于生存而干了坏事,坏也坏的不彻底。”

还没等陆离发表什么感想,一群人就围了上来,小乞丐扯扯他的衣角,要他继续讲下去,“你说你在野外私会,究竟私会的是什么人?”陆离由于隐瞒了他见到受伤男子的见闻,故而吞吞吐吐, “是扭扭捏捏的小娘子吗?”一个壮汉神情暧昧的问,吃瓜群众各自脑补这个鼻血的场景,屏息听着。

陆离顾左右而言他,看大家这么不屈不饶的问,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说道:“你们猜怎么着,他们发现了我情人的衣服。”

大伙儿睁大眼睛。

“我情人被我弄疼了,早哭着跑掉了。”

壮汉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评价道:“看我说了吧,他这种长相的小伙子招小姑娘喜欢。”众人纷纷点头赞同。

“错了,”陆离高深莫测道,“那是一件男人的衣服。”

大家倒吸一口气,“难道你真的见到逃犯了?”

“非也,”陆离补充道,“我的情人是村口杀猪的屠夫,肌肉男,那里不错。”

这会儿轮到大家目瞪口呆了,壮汉震惊的看着他,一会儿后害羞的垂下了眼眸,“讨厌,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说完不再理他。说完这句话,陆离满意的看着闭嘴安静的各位,想终于可以消停一会儿了,这时,从角落里传来了一声轻笑。

是谁?陆离心下生疑,遂起身一探究竟,这才发觉角落里不声不响的盘坐着一个穿着囚衣的年轻男子,面容清秀,虽然在昏暗的囚牢里,依然显得气宇不凡,发簪一丝不苟的挽起垂下的头发,端坐在那里,白衣洁净,如琼枝一树,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又似昆仑美玉,落于东南一隅,光映照人。陆离不由一呆。

“这位兄台旅途遇见的可是侍奉前代圣上的公公玉春香啊?跟在他身边的应该就是锦衣卫盘湛了,当朝局势这么乱,还敢来到扬州城这穷乡僻壤,亲自追查的,只可能是这极自负又多疑,因为老皇帝驾崩地位不保的玉公公了。兄台你说在下说的对吗?”

陆离一个激灵,莫非此人也是小雀生的忠实读者?

他眯起了眼睛,露出谄媚的笑容:“对,你说的都对。”

“兄台与人在外苟合,当时夜黑露重,若是情人落荒而逃,为何只留有一套衣物,若是从容离开,为何剩有三只鞋子?”

陆离凝起了眉毛,无言以对。

身着粗服,却一层不染的年轻男子,彬彬一笑:“兄台可知他们在追什么人?”

陆离一愣,只是傻傻盯着面前的男子。

“自然色南方叛乱策反的起义军首领李守成了。”

陆离被这一番话说得目瞪口呆,众人也倒吸一口气,年轻人只是莞尔一笑,略带轻松的说:“公子你见着的,倒不一定是李守成。”

陆离狗腿的凑上前去,恭恭敬敬的搭话道:“请问阁下怎么称呼?

年轻人凝视了他一会儿,礼貌性的颔首回答道:“宋云澈。”

陆离的职业是道士,不是和尚,他每年都会下下山,在王五六口中的俗世里浪一浪,兼职当个山脚小混混,收收保护费啥的,道观其实生意好坏不稳定,基本也算靠天吃饭,如果全靠着王五六,他早就饿死了。生逢乱世,百姓们都喜欢求神拜佛,本来他也不愁吃喝,可谁知北山搬来了一个和尚庙,生意兴隆的很,带走了大量客源,所以他们道观就门庭冷清了,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本想过跳槽过去,但打听到和尚要与世隔绝,僧门规矩束缚极多,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好好的当他的小道士。

所以说他不是不谙世事的,就比如,眼前这个人,他就知道气宇不凡,绝非池中之物,应该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但现在沦落到跟自己一个监狱蹲的悲惨境地,也可说世事无常,人生不幸,富贵难保平安了。陆离这么想着,不禁嗟叹一口气。他想继续搭话的时候,宋云澈都是不冷不淡,礼貌的刚刚好,却又保持着距离。陆离想也难怪,人家一看就从小公子哥儿长大的,没有把这些阶下之囚,乌合之众不放在眼里就已经够有修养了,何况还能跟他们谈上几句话,实在不能苛求什么。

但他越看宋云澈就越喜欢,而且远远的看着更具美感,虽说宋云澈五官不能说长得倾国倾城,只能说是仪表堂堂,但气质这个东西,却是由内到外的搔的陆离心痒痒儿的。他模糊的想要接近别人,别人却外热内冷的拒他于千里之外。他虽然郁闷,但也表示理解,他小时候在山下认识几个婧怡楼的姐姐,这个认识的过程也是比较戏剧化的,由于他小时候可爱讨喜,人家就把他当个小玩意儿逗着,出几个铜子儿叫他给算个命儿,听他胡言乱语几句。而他觉得天底下最好看的人就是这几个姐姐了。但到了这大牢里,他却刷新了认识,觉得那几个姐姐在宋云澈面前都相形失色。很多年后再回想,陆离举得当时自己应该是体内什么物质作祟,心理作用。

白须老头扯着陆离讲一些猴年马月的旧事,他表面上嗯嗯啊啊的应付的听着,心思却飘在九霄云外,他眼神时时往宋云澈那里飘着。看他喝水,看他吃饭,看他沉默不语,看他从容淡然的闭目休息,就是很少见他与什么人说话。陆离怀疑他来的第一天宋云澈把所有的话儿都讲完了。而宋云澈此时若睁开眼睛,就会察觉到一道带着光的目光偷偷看着他,若他看回去,那人就会曲折的目光移开,假装在看风景。就像做贼一样心虚。

突然一阵锁链的声音把陆离惊醒了,白须老头也闭嘴不说话了,大家齐刷刷的望向门口,一个穿着紫衣的公子,带着一丝少年意气,冷着脸打量了一圈牢里的人们,他的身后跟着好几个神色紧绷的护卫,陆离仔细瞧着这个不合时宜出现在狱外的人,只见他腰际一剑,腰侧一刀,气宇轩昂,肤色偏黑,颇有习武之气。突然他一阵哈哈大笑,捂着肚子道:“哈哈哈,云澈,没想到几日不见,你竟如此狼狈,叫你舅舅看到了,还不得气个半死。”

众人又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了角落里的宋云澈,他从从容容地起身,面无表情道:“若不是你缩头乌龟一样慢吞吞的,我用得了受这般之苦。”

紫衣公子叹了口气:“我驻守的麦城,战事吃紧,起义军都打到铭水一带了,要不是生擒了敌方将首,敌方军心大乱,溃不成军,恐怕我家老爷子这会儿还不会放我出来呢。”

“这么看来,还是要恭喜焦公子立下赫赫战功了。”

“你可别损我了,”焦子腾尴尬一笑,用手挠了挠头,“兄弟,这些日子委屈你了,赶紧从这破地方离开,咱哥俩好好去吃喝一顿。”

宋云澈终于露出了温和的微笑,看在眼里的陆离感觉一阵电流顺着他的脊背窜上了他的脑子里,这个笑不同于这几天相处时宋云澈礼貌惯性的敷衍虚伪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和放松,而这个难见的笑容却是对着紫衣的焦公子。

牢房得了令,把门给打开了,向前迎接的焦子腾迎面就看见了陆离的眼神,他正奇怪,于是对陆离吓唬道:“小兔崽子,看啥看,信不信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宋云澈也奇怪的回头一瞥,看见了神情复杂的陆离,于是拦住了焦子腾,劝说他:“不用管。”

“宋公子,有缘再见。”陆离冲他背影喊了一声,笑笑,露出虎牙。

焦子腾向陆离瞪了几眼,问了问宋云澈:“你们认识啊?”

宋云澈最后一次回头,不带波澜起伏的眼神平常的扫过陆离,陆离却觉得那漆黑的眸子里并没有看见自己。宋云澈踏出了牢房,平静的回答道:“不用在意。”于是一行人便头也不回的踏步离去了。

哐当一声,牢门重重的关下,隔开了两个世界,一个是黑暗冰冷的监狱,和匍匐跪着,苟延残喘的社会渣滓们,一边是举止翩翩,意气风发的公子哥们,和属于他们的朗朗乾坤。

有点遗憾,没有与他交流香香小雀生的传世佳作,陆离想。

陆离出狱了。

他长长的伸了个懒腰,久违的温暖的阳光洒在他的脸庞,一抬头,天空一张白纸飘啊飘啊盖他脸上,他打开一看,是道征令。

徐感站在城墙上,风猎猎的吹着旌旗,他带着稍许得意的优越感。从一文不值的武夫到如今镇守一城的徐将军,虽然是造反派的,但他把自己好歹也算做是千古风流人物中的一员了。他越想就自我感觉越好,几乎有天下在手的感觉。

依偎在他怀里的,是黎阳城出了名的美女林凤娇,以腰软远近闻名。她缠着徐感,一声娇嗔,就能叫大将军骨头都酥软了。

陆离投靠徐感的时候,正撞上俩人在那卿卿我我,浓情蜜意。陆离站了好一会儿,也没人理他。有点尴尬,陆离想。

“不嘛,人家就要那个女人的宅院,她的院子比我的漂亮多了,全是上等的匠工打造的。”林凤娇嘟起了嘴。

“乖,听话,做人不能赶尽杀绝。既然太守已经投降了,我们怎么能侵占人家夫人的宅院哪?听话啊,娇娇,改日俺叫最好的工匠给你做个最漂亮的宅子,比那贵妃的还大还好。”满脸络腮胡,虎背熊腰的徐将军,哄起姑娘来也很费劲,只能尴尬的挠挠头。陆离觉得他就跟哄女儿似的。

“哼,改日又改日,到底是哪一日,我看你徐二毛就根本没有这个打算!”林凤娇圆眼一瞪,竟发起了脾气,直呼起徐感的小名来。

“哎,娇娇,你这不是为难俺嘛,”老徐又难为情的挠挠头,“俺们这些打仗的,形式未定,哪敢随处安家?”

于是又娇娇来,娇娇去了好一会儿,听得陆离鸡皮疙瘩要掉一地了,才好不容易把林姑娘哄得稍微开心一点,噘着嘴勉强接受了现实不再胡闹。

“你是谁?”林凤娇忽然注意到了角落里吹风的陆离,柳眉一横,杏眼一瞪,把怒气转移到陆离的身上,“穿得那副寒酸样。”

有点尴尬,陆离再次觉得,于是清清喉咙,跪在地上道:“小的参见徐将军和娘娘。”其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林凤娇,“小的路过黎阳城时,识得徐将军的英雄风流,听闻贵府要招一个管香火的,特来求投奔大人,愿为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马屁话说了一堆,其实就一个中心思想,就是混碗饭吃。

“哎哟,这谁啊?”身材稍胖的徐感被突然出现的陆离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咋这里还多了一个人?”

“小的是苦须山青玄道观王五六大师的关门徒弟陆三清。”陆离伏在地上恭恭敬敬的回答。

“王五六,”徐感皱着眉思索了好一阵,说道,“不认识。”

“就是个要饭的嘛,轰出去得了。”林凤娇傲慢的抬了抬下巴。

“诶,娇娇,这就不对了,”徐感安抚的搂搂林凤娇的腰,“人家好歹是来投靠俺老徐的,至少是个有见识的人。”于是转向陆离:“方才你说你是道士,你会算命吗?”

其实不会,但陆离从小到大坑蒙拐骗多年,早就练就了一身硬功夫,于是就厚着脸皮说:“会。小的一见大人的面相,就知是一代英雄,终能富贵满堂,权倾天下;再看娘娘,真真是个贤淑明德的天仙。您二者是英雄配美人,命中注定的木石前盟,金玉良缘。”

“好!”徐感拍手称叹道,“真是神了,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大师果然非凡人也。”连带着称呼也变得尊敬起来,旁边的林凤娇带着愠色的脸也稍稍和缓一些,“你方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陆离。”

“小陆啊,”老徐捋捋胡子,“你今后就要随俺常驻军队,感测风水,以求行军的天时地利。”

要跟着军队出征?陆离一愣,不是在府里呆着,而是要出去卖命?陆离有点踌躇了,早知如此,他当初就不会来,还是造反的,估计跟着他就要尽早把棺材准备好了。

陆离正欲找个借口开溜,只听那大帅继续补充道:“月俸200石。”

已经起别过脸的陆离马上把脸拉了回来,真诚的说:“我愿追随大帅,戎马一生。”

“呵呵,你瞧瞧,年轻人就是有干劲。”老徐满意的对林凤娇说。

林凤娇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

转眼间陆离跟着徐感已经两个月了,而他也摸清了自己该干啥,老徐想往哪打,他就装神弄鬼的算上一卦,说这是天赐良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以振奋军心;如老徐不想往哪打,但手下又劝谏不停,喋喋不休,陆离这时就扯擂打鼓,烧纸焚香,整的跟妖孽还魂一样,说攻打这里是断子绝孙,危及祖宗的事,以断了那些谏客的嘴。

巴结好了领导,他的日子还是挺滋润的,进军一个月,受风气的影响,他把自己也收拾得利落精神一点了。

他每天跟领导走的近,对天下局势也有了个大概了解。老皇帝驾崩已有时日,朝廷混乱的局势有了一丝眉目,新帝即位,但世人传其懦弱不堪,不成大器,权力旁移,落入外戚宦官手中。

趁着这几年朝廷动荡不安,自顾不暇,各地纷纷揭竿而起,一时起义的各路人马如雨后春笋般,络绎不绝,此起彼伏,南边的李守成自立为王,以其势力最大,威胁最足,可谓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各个派别的叛军莫不望而生畏,竞相归顺。但也有抵死不从的,比如陆离跟随的这位徐感大将军。

“将军,”一个士兵风尘仆仆的赶来,跪在了地上,“前方传来战讯,李守成攻克了军事重地楚城,马上就要越过湘水到我们这儿来了。”

徐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的表示:“不过是些乌合之众罢了,怕啥?等他将要上岸,我们就在江边埋伏好,杀他个措手不及。”

乌合之众?陆离心下不这么认为。

一个长着倒须胡的谋士深思了会儿,进言道:“李贼短短数年,势力发展至此,断然不可小觑。依属下看,”他顿了下,提出了建议:“不如和他们合作,共同讨伐朝廷,替天行道。”

“混账!”徐感勃然大怒,一掌拍在了面前的案几上,几个杯子纷纷震碎落地,“把他拖下去给我斩了,传出去,谁要敢说这些混账话,下场就一个!”

倒须胡的谋士嘴里带着求饶的哭腔,被两个壮汉架了下去。在场的人无不悚然。坐在末席的陆离,对徐感的想法,是了解一二的。

说是合作,其实在战场上,弱者与强者的合作,准确的来讲叫投降,好听点说是归顺。

然而归顺了日子就好过了吗?李守成绝对不会信任这些割据一方的土大王,他们从流氓地痞发家,一路厮杀到如今这个地位,难道就会安安分分服从他吗?

所以归顺的结果,就是掌控军队的权力被架空,成为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罢了。对一个地方军阀来说,没有军队,无疑就是自杀。

徐感想必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他把谋士斩了,就是为了杀鸡儆猴,断了所有人想归顺的侥幸心理,把大家都逼到了悬崖上,只能跟着他这条大船共沉浮了。

果不其然,大家纷纷表示要反抗到底,绝不向李贼服软,一时士气高涨。

等到五月中旬,还不见李守成渡过湘水的消息,又传来消息,说是李守成和从西而来的朝廷军僵持上了,众人皆松了一口气,好歹有喘息的时间了。

五月下旬的时候,黎阳城的广玉兰开花了,大片大片洁白饱满的花朵沉甸甸的压在绿荫间,浓郁而馥郁的香味充斥了整个城里,整个黎阳城都有一股甜腻的味道。今年的玉兰开的尤其霸道,一团团,一簇簇,在压抑安静的城里疯狂的绽放着,像是要透支到自己最后一丝生命力,仿佛能听到她们兴奋的喧闹声。

陆离就是在这城里午憩时,被徐感的侍卫召进了府中。他揉揉惺忪的睡眼,不情不愿的跟了过去,一路上想着,什么事情那么的急。

等到了徐府,刚迈进中庭,他远远的看到了徐夫人,林凤娇这时已经变成徐夫人了。

和往常不一样的是,一向恃宠而骄,胡搅蛮缠的徐夫人,此时正安静的站在院中的玉兰树下,脸上带着温柔的色彩,她出神的望着枝头一朵蝴蝶一样息在枝头的桃形玉兰,五片洁白如雪的花瓣围绕着黄黄的花蕊,素装淡裹,晶莹皎洁。

一阵风吹过,皑皑白雪挂满枝梢的花朵,舒展开来,化作只只白鸽飞落枝头,徐夫人或许觉得有点儿冷,缩进了浅绿色的外衣里。

春寒料峭,风铃摇动,满地的洁白,满院的清香,陆离一时有点看呆了。

“诶,原来你到了啊,怎么傻站在那儿不进来?”风风火火的徐大帅说话像炸雷一般,把神游的陆离拉回了现实,大帅又转头面向屋外的徐夫人,用截然不同的,柔和到起鸡皮疙瘩的声音说:“夫人,别在外面待久了,小心天凉。”

陆离走进屋内,看到一个郎中模样的人立在一旁,再看徐大帅一脸藏不住的喜气,心里猜中了七八分。

“贵夫人这是…有喜了吧?”

一阵一阵的风吹进了黎阳城。

“嘿嘿,小陆,我就说你贼儿精。”徐大帅搓搓手乐呵道。陆离呆在这里数月,徐感也摸清了他的门道,知道他有时是在装神弄鬼,但大帅一直坚信陆离是道上大师,是能看破红尘,夜观星象的那种大师,虽然陆离很想表示徐感这想象的应该是隔壁山头的和尚。

“你看,我叫夫人在这里养胎,这府邸的风水适合吗?”大帅虔诚的问。

陆离的脑海里浮现了一片洁白无瑕的玉兰,宁静而喧嚣,像他小时候看的书里的仙子。

“这风水,是极好的。”他轻声道。

徐大帅喜不自禁,又好生安顿了夫人,宣布今晚宴请四方,以示庆祝,次日,又要陆离换上行装,带上书信,快马加鞭去铭水的老丈人家林府通告喜讯。

徐感批了他半个月的时间,陆离眼睛一亮,他恰好在铭水有位故人,立马上路。

两日路程,他到达铭水,送呈了喜讯。

这些天,晚上他住在林府,白天他便街上晃荡,去见故人,勾栏里一位不得志的风尘女子,秦素兰。

“兰~兰~”

“阿离!”

这俩人一见面,可劲儿的恶心旁人。

陆离一个猛头栽在素兰的怀里,素兰搂着他,陆离便把脸埋在她胸前,睁大眼睛文明观球。

王五六当年下山颠鸾倒凤,潇洒一夜,却付不起瓢费,便留着陆离在这里洗了一个月的碗。陆离作为一名假道士,和这些风尘女子都是下九流职业,反而惺惺相惜了。再加上陆离嘴巴甜,也能哼唧几个小曲,很受这些姐姐们的喜爱,经常逗来逗去的玩,一个月过去了,还产生了革命友谊,陆离受欺负了,她们还帮陆离找那把他弄哭的调皮小儿出气。导致陆离一度不想上山再当道士。

而在这些姐姐之中,陆离最喜欢的就属素兰了。一个重要的原因,素兰长的丰满曼妙,珠圆玉润,白白胖胖的,就像年画里走出来的一样,靠在她身上能来回弹几下,导致很长一段时间,陆离都认为这种体态才是人间绝美。陆离私心觉得,素兰的胸是整个铭水城最大最美的。他不止一次肯定而有信心的跟素兰说,就凭她的胸,她完完全全比得上铭水城头牌的最高水准,虽然现在籍籍无名,迟早也会大红大紫的。

陆离经常给她讲自己从小人书里看来的卧薪尝胆的故事,再别的他也不知道了,虽然不太合适,他想用这个故事激励素兰,要保持信心,继续坚持吃下去,一定有一天可以成为头牌的。

自陆离出师以来,他们好些日子不见了,秦素兰心疼的一把搂住他,说他怎么瘦了。听说他在黎阳管香火,心中又忧又欣慰。忧的是他咋跑那么远,不知一人在外习不习惯,欣慰的是他终于不用伺候王五六那个糟老头了。

听着素兰的唠叨,陆离扯扯嘴,露个尴尬的笑,还是别告诉她,我是帮造反的将军管香火比较好。

下午,他不愿打搅秦素兰生意,便去街上闲逛,看见临街一脚升起的浓烟,滚滚着弥漫了整座宅子。那高挂空中的‘宋’字匾,已然残破,似乎顷刻间就会坠落。却无人向前清理,更无人救火,充斥在空气中的焦味刺鼻难闻。

他向路人打听,路人有的说这家人得罪了知府大人,有的说招惹了江湖人士,还有人说是徐感徐大帅烧的,莫衷一是,谁也拿不准。

回到军中,几日过去,喜庆的余味还弥漫着,前方战事又不容乐观,有消息传来说,李守成大败朝廷兵,这会儿已经步步逼近。徐感的眉头,也是一日比一日沉。

后来,徐大帅率兵在东都大胜,全军上下莫不欢欣鼓舞,士气大作,然后大帅想要挥师南下,行军之前,难免找陆离算上一卦,陆离被请入了账内,感天应地的算上一卦。

陆离愁着眉头就进去了,想到乘胜追击,他并不开心,这还没巩固胜利成果呢,碰到埋伏,就是赶着去壮大敌方势力了,陆离宁愿苟延残喘几天,如果这次失了,估计他得跟着大帅躲在山沟沟里去重整旗鼓啊。

啊,这种事情,陆离想,不能让它发生,去山里要饿死人的。

于是这次他装神弄鬼完,还拧紧眉头不说话。

“怎么了?”大帅问。

陆离一五一十的应答:“愚臣以为关中之地,帝王之基,皇上虽然留了文升驻守关中,但此人不足惧,只要率领部下,跳过沿途的城市直取宁安,这样,朝廷兵就算回来了,也进不了家门。如果说挥兵南下尚有惊扰李守成冒险成份,此计绝对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万全之策!”

反正都是造反,与其把敌人全消灭,不如绕开大敌,直捣龙穴,叫别人攻也不是滋味,退也不是滋味,可谓是剑走偏锋。

总比朝廷、李守成两路夹抄好吧。

徐大帅兴趣寥寥,只是挥手叫他下去。

陆离出门的时候打了个喷嚏,就感觉右眼一直在跳,他不是逞功之人,但还是比较惜命,有所惜的人都还比较迷信。

于是,不管怎样,反正他们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就南下了。

一路行军都很顺利,很快,大军行到弘城。徐夫人非要跟着大军一路行,徐大帅挨不过她的软磨硬泡,只好把她安排在军队后方,并且一路上对这个决定非常后悔,只得好生安排了几个丫鬟伺候。

在弘城,徐大帅受到了热烈欢迎。朝廷的横征暴敛把弘城父老乡亲惹急了,大家纷纷拿着牛酒前来欢迎徐大帅,并强烈要求徐感抽个空,去他们那里打土豪,分财产。他们提供情报:城池防备空虚,里面粮草又多,不去攻就太可惜了。人民群众这么热情,徐大帅觉得却之不恭,于是决定去城下去看一看。

是夜,陆离和一干谋臣在徐大帅前开完部署大会,就准备回帐中了,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映衬着火光,陆离心若止水,反正嘛,跟着徐大帅时,也从没想过要辉煌腾达,人家给了他饭碗,虽然从没有特别赏识他的样子,但也从没亏待过他,他孤身时收容了他的主子,就算再怎么不靠谱,他也要死生相随了。

死生相随这四个字蹦出来,吓了陆离一跳,昨天还觉得要惜命来着。

“喂!”突然从后面传来的声音在现实世界里把陆离吓了一跳,陆离侧脸看去,就看见拧着俏眉的徐夫人,冲他喊着。

陆离揉揉太阳穴,走上前去,好声劝道:“夫人,夜深露重,为何不去帐中歇息呢?”

徐夫人一副我好不容易逃出来,你甭想把我再支回去的倔强样,没好气的说:“徐二毛呢?我要见他。”

这是个什么麻烦劲?陆离只得说道:“将军日理万机,现在恐怕还在处理事务呢,你看,那边重重把守的士兵里外围了两层……”

“你带我进去!”徐夫人不管不顾的命令着。

陆离用安抚的语气说:“夫人,将军有令,没有急事谁都不许打扰他,你这不是为难小的吗?”

“你……!”徐夫人气的嘴唇发抖,杏眼怒睁,突然恨咬下嘴唇,恨声道:“我漂亮吗?”

陆离受到了惊吓,脑袋里有个弦跳的厉害,完全摸不清这个徐夫人的套路了,他看着徐夫人认真的神色,只得思索了一下,要说美人,徐夫人只能排第三,第一是他在牢房里见到的公子哥儿,第二是婧怡院的秦素兰,第三嘛才轮到眼前的徐夫人,因为性格扣了分。

徐夫人瞧他搜肠刮肚,冥思苦想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道:“有那么难想吗?!”

陆离很识相的说:“夫人当然是有若仙子下凡,不染俗尘的美,但对小的来说,是万万不敢不尊敬夫人的,既然小的跟了徐大帅,徐大帅又待我不薄,夫人在我心中,就是要拿生命去守护的恩人……”

“呸,你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徐夫人啐声道。

搞不懂了,陆离闭上嘴巴。

“你们这些臭男人,口口声声说我漂亮,为什么?宁愿要那屁用都没有的功名,也不肯随我回家?还说为了我可以放下一切,都是在骗我吧?”徐夫人情绪激动,说着说着,激愤的眼泪就留下来了,压抑了很久的情绪,仿佛陆离是罪魁祸首一样,都冲着他发泄出来了。

“什么狗屁权力啊,地位啊,死了还不是一抔土,为什么?为什么可以为了这些连命都不要呢?既然生死不顾,为什么还要有家呢?为什么?”徐夫人颓然的落着泪。

陆离哑口无言,他没想过这问题,因为他没家人。

徐夫人还是哭了很久,陆离蹲在旁边把袖子借给她擦眼泪,直到哭的没力气了,徐夫人才肯回。送走了抽噎着的徐夫人,陆离回到帐中,他有一点同情徐夫人,今晚听她哭的人怎么也应该是徐大帅才对。

毕竟又不是他老婆。

半夜,陆离忽然翻身而起,流下一身冷汗,不好,他想道,若百姓真心欢迎他们,又怎会谣传说是徐大帅大火烧了宋府呢?

片刻,他疑心自己想多了,正想躺下去继续会周公,就听见四边边角连营响起,有敌人来袭。

怕什么来什么,陆离咬咬牙,从床脚拿起刀,就出帐了。

浩浩汤汤的战火一直烧到了南方的河岸,火光冲天,陆离站在血腥混乱的战场上,耳边是风在原野上的悲吼、厮杀声、马蹄声,忽而抬头看到北雁南飞了。

是冬天快要到了吗?

陆离有一瞬想到了师父王五六每逢过春节就要下山买一串腊肉,挂在院门上,虽然很小,但年幼的他就每天蹲在门口,眼巴巴的望着那串鲜红的腊肉垂涎三尺,身后是师父家燃着木炭的火炉。

记忆中的红色腊肉与眼前模糊的血色重合在一起了,一把明晃晃的刀迎面砍了下来,划破了他的回忆。

哐的一声,一把钢矛斜着挑开了落下的刀,是吹着胡子气吁吁的徐大帅驾马赶到了,他一边迎着乱刀,一边朝陆离脸上抡了一拳:“臭小子,发你娘的呆,掩护娘娘跑啊!”

陆离反应过来了,四处环顾,最坏的结果是全军覆没,大帅沦为人质,而他连小命都估计丢掉了。

他现在能做的不是在战场上厮杀,而是先逃走,哪日再卷土重来,迎接大帅的风光回归。

卷土重来未可知。为何他现在要像丧家狗一般?

“我一定会保护好娘娘的!”冲徐大帅说完这句话,陆离就往徐夫人安寝的帐篷那边转身,猛一转身,却呆愣在原地,

“大帅,娘娘她……”

映着火光,林凤娇身穿着白底红纹的轻便战服,袖口紧拢,坐在黑马上,脚踏着马鞍,朝这边催马而来。

林凤娇身边还跟着一群侍卫,陆离忽然看到不远处一个士兵拉开弓就要瞄准了林凤娇,马上喊道:“小心娘…”

第四个字还没喊完,林凤娇已一个侧身露出了右手的袖箭,箭脱出鞘,以迅雷之势射穿了在暗处拉弓的士兵的喉咙。

陆离目瞪口呆,紧接着咽了口口水,幸好自己以前没惹过她,没想到娘娘如此身手不凡。

接着旁边响起大帅炸雷般的声音:“你们这些没用的狗东西!谁叫你们让她出来的?给老子赶紧走!要是娘娘有一毫的闪失,我拿你们这些狗奴才的命是问!”

陆离见过很多次暴跳如雷的大帅,但更多的时候是为了表示威慑力吓唬人,这次是真的动了肝气了。

林凤娇也不甘示弱,跳下马来,双手插着腰,怒骂道:“徐二毛,你看你这个窝囊废干的好事,叫一群小贼子们欺负到头上来了,还大帅呢。”说话间又一个反手,一个敌人落马滚下。

“听话,快逃!娇娇!形势不对!”徐大帅招架住三个人的进攻,有点吃力的把他们推翻出去。

“我呸,从你这次南下,我就觉得形势不对,你真当自己是以一敌百的枭雄呢?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林凤娇凤眼圆睁,夫妻二人虽然绊着嘴,却是背靠背的抵御着敌人的进攻。

这时军队的吼声是一阵高过一阵,好像还有大部队源源不断的从远方过来,空气里都是炽热的焰气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陆离皱着眉头躲在护卫队身后,用剑挡住了几个射来的乱箭,并从地上死尸的手里抢来一个盾挡在身前。他们二十几个人就像围困在小岛上,四周是从海里爬来的,凶神恶煞叫嚣着要吃人的怪物一样,杀也杀不尽。

李守成的叛军,有这么多人?

忽然脑子里一个想法冒出来,也许弘城的父老乡亲,压根就不欢迎他们,求他们留下来,莫不是与朝廷商量好的围虎于山的计谋罢了。

这样想着,陆离冷汗就下来了,他仔细回忆,方才通风报信,说李守成率叛军袭击的老百姓,他是从城里跑来的,而显然不是边防的士兵。

这么说来,他们被这帮哭着求解放的老百姓骗了。

那这些源源不断像海浪般涌进来的敌兵们,根本不是打进城的叛军,而是早就埋伏好的朝廷士兵!

有火把从城里亮起,白天还手无寸铁的弘城老百姓们,此刻已经布甲加身,端着武器,吼着向他们冲来,队伍中甚至还有小孩和老人,眼里是积久的仇恨,嘴里喊着杀光贼子,城在人在,城毁人亡,怒火燃烧着,要置徐感于死地。

贼子?也对,陆离想,毕竟从老百姓的角度讲,徐感就是侵略者。陆离很能理解。

既然理解了,他就准备开溜,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徐大帅腹背受敌,纵使在他心目中徐大帅是个大帅,但百姓不认,那就等于放屁。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正好混战中一只箭射在了陆离的手臂,他忍着痛,倒在了一边坡下的灌木丛中,然后一个壮汉的尸体从坡上落下,生生砸在他身上,差点没把他胃给砸出来。

远处来人了,陆离意识不是很清晰,耳边嗡嗡得响着,他就顺势躺在大汉尸体身下装死了。

熊熊猎火里,一群身着朝廷样式铠甲的骑兵身姿矫健的杀了出来,冲在前面的人,是个紫衣似火,全身铠甲的年轻人,陆离认出这是他在坐牢时见过的将军儿子,他手提长枪,一骑当千,势不可挡的冲了过来,紧随其后的,是个长须细眼,全副武装,陆离不曾见过的人。再后的,雪白的马背上坐着的人,竟然是……?陆离眯起了眼睛,晚风吹起他染血的衣摆,不错,死之前又看到宋云澈了。

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宋云澈朝这边看了一眼,又若无其事的转过头去。

骑兵很迅速的围了一个圈,将徐感和徐夫人包围起来。

徐感已经明白形势的严峻性,包围他们的,不是他们一直害怕的李守成反军,而是压根没放在眼里的朝廷守军。

轻敌了。

长须细眉,翘着小胡子的男子勒马停住,嘴边挂着轻蔑的笑,他夹着马晃了几步,得意地说,“怎么?连自己被谁卖了都不知道么?”

军内有内奸。被包围的徐感的军士们明白,他们被出卖了。

有人散布谣言说李守成要攻打他们,害的军中的主力都集中在东边,而露出了西南的虚弱处,使朝廷军能不费力的长驱直入。

有人献策让老百姓佯装投诚,拱立这位他们心头恨不得千刀万剐的草寇大王。

是谁?是那个夸大李守成威胁性的倒须胡谋士吗?

他早已被拖出去斩杀了。

这么说来,是那个来路不明,装神弄鬼的小道士?

被包围的士兵们四下寻找陆离的身影,却一无所获,不知谁喊了一声陆离狗贼,一时懵了的兵将们狠狠地咬着牙,群愤激起一浪又一浪。

陆离将一块破布悄悄拉着蒙在脸上,他也料想自己现在成了首号怀疑对象,估计没死在敌方手里,会先死在自己人的乱棍中。

徐感双睛布满血红,胡须纠结在一起。

一些手下纷纷闹开了:“大帅,我们死也要死的明白,趁我们还有一口气,一定要将姓陆的那小子千刀万剐。”

士气愤慨,仿佛目前最大的敌人成了陆离,而不是目前的朝廷兵。

陆离现在是有嘴也说不清了,他觉得装死是比较有先见之明的。

军中骚乱开来,被偷袭的残兵败将们被朝廷军一个圈包围。

徐感低着眉环顾四周,压着声音道:“不要中了敌人的计了,姓陆小子怎么可能是奸细?我们现在的敌人是眼前的这些个龟孙,谁敢现在搅乱军心,我徐感第一个把他当叛徒杀了!”

士兵们一时肃然,排排长枪整齐划一的摆了出来,将士们的脸上写着视死如归。

装死的陆离在一旁的树丛中感动的昏天黑地,大帅啊,明鉴啊。

骑在马背上的宋云澈勒住缰绳,听到了徐感这一番气魄非凡的话语,稍稍抬了眼,“倒是有点用处。”

“可惜马上要变成一个野魂了。”焦子腾放下狠话,猛地一拍马,提着长缨冲了出去。

徐感定睛一看,一道金枪迎面劈了下来,徐感侧身险险躲过,少年又一个翻手,虚枪一晃,直直朝徐大帅扑来,徐感猛的将手中的剑用力挡住,却直直后退,焦子腾长棍一挑,打在了马腿肚子上,马受了惊,嘶叫着抬起前蹄,徐大帅重心不稳,少年便乘虚向前一枪,刺中了徐大帅的左肩,徐大帅捂着肩反手一剑,划过他的脸。

双方的打斗僵持住了,但焦子腾慢慢占了上风。

天工仿佛故意不作美,嘶嘶下起了一阵新雨,战场的血气被洗刷的淡了一点,隐隐约约透露出凉意,露深水重。徐感一个慌神,就中了一剑。

徐感的左肩流出汩汩的血,已经招架不住了。血洒的到处都是,夹杂着潮湿的雨水,空气中一股腥味,肌肉已经酸涩不堪,只是机械应挡着。

他突然想起,这里好像离他的家乡很近,离他一直以来想取却不得的宁安也很近。但他感觉自己永远回不了家,也到达不了宁安了。

现在,快要结束了吗?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原来谁都不过是那白骨中的一具啊。

但好歹他戎马一生,娶了自己最爱的女人,也算是死的不那么孤独。

锋利无比的长枪自头上往下削了下来,徐感的右手臂生生的废了。

焦子腾停住了手,将枪立于身后,策马走开几步道:“你输了。”

旁边的追兵露出了喜悦的表情,徐感的人头,意味着军功和赏赐,他们蠢蠢欲动。

徐感大笑了几声,策马而出,用嘴叼着剑柄,瞋目喷火,没有逃跑。

他冲入了追兵之中,一个转身,刀落血溅,叱得人马俱惊,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被乱刀砍伤的徐大帅,就像一头落难的雄狮一般,咆哮着又往前冲出了几米,他的战马拼杀许久,终于支撑不住,嘶呜一声,仆倒在地。

徐感支撑着往前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却还没有够到敌人,就往下倒了。

一直旁观的焦子腾下了马,走到用剑撑着身体不稳的徐感面前。

徐感的眼前已经模糊不清了,他看到了眼前的靴子,却在靴子旁看到了一朵一朵白而无暇的莲花,于是仰头大笑了一番:“我输了,你杀了我吧。”

“我不杀你,”焦子腾定下脚步,突然说,“你算个英雄。”

周围的朝廷兵们无不哗然。

“哈哈哈哈哈,”徐感的笑声悲凉而雄浑,“你这是让我苟且偷生?”

给战士最大的尊重,就是让他死在战场上。

焦子腾提起长枪来,等到徐感踉踉跄跄的站直了身,准备落下枪去。

一支袖箭从晦暗的夜色中突然射了过来,正贯穿徐大帅的胸口,没有反应过来的徐大帅垂下头,看到了箭尾锻造着玉兰花图案的袖箭,这正是他交给林凤娇的贴身护物。

带着悲怆的怒吼从徐感的喉咙深处响起,却又被雨水浇灭了。

林凤娇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手中的箭弓还没落下,她的脸上写着凄惶,决绝,

“徐感,你那日杀死我男人的时候,就该料到有这么一天。”

徐感胸口的血大股大股涌出,就像那一日在黎阳城疯狂绽开的广玉兰一样。

他的身子如一个断了线的傀儡一般,一路从坡上滚落而下,滚着滚着,到远离火把,只有月光笼罩的坡下。

月光似水般温柔,像身着丝织的绸缎的美丽女子。唱着歌谣抚慰着伤痕累累的大地。

陆离匍匐的越过尸丛,爬到大帅的身边,想用衣服止住大帅胸口的血,“大帅,大帅?”他低声喊着。

清辉如水的月色笼罩着大帅全是血和伤的脸,大帅神色疲惫,仿佛刚睡醒一般,他睁着朦胧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月亮,然后听到陆离的声音,眼神变得清明起来,他握紧了陆离的手,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喉咙里嘶哑的发着混杂的声音。

“大帅,你说,我听着,我帮你报仇。”陆离侧着耳朵,试图分辨出大帅含糊的语言。

“保护……保护……娘娘。”陆离断断续续听到这几个音节。

幽蓝的夜幕里,月光一片澄明静谧。

这一幕变化的太快,许多士兵都目瞪口呆,徐感一个部下反应过来,悲愤质问:“娘娘,大帅平时待你不薄。”

林凤娇的眼底是一片毫无波澜的死寂,就像是灰色的潭水一样,她抬头看着这些彻底绝望的,难以置信的部下,将弓扔在雨地里,激起一阵涟漪。

一声令下,徐感的部下纷纷被抹脖子。

“哈哈哈哈,真是一场好戏,”那个长须细眼,跟随在焦子腾身后的中年男人拍手笑道,“林夫人,多亏了你将他的行军路线、作战计划告予我,才能来了这么个里应外合,你报了当年杀夫之仇,而我们替天行道。”说着还做了个向天作揖的手势,“不负于圣上,不负于苍生,林夫人真是深明大义啊!”

林凤娇呆立一言不发,像是傻了一般。

“张大人的手段,在下早有耳闻,如今可算是领略一二了。”一直旁观的宋云澈不咸不淡的说道。

“小侯爷,我只是略施小计罢了,哪知这个徐感果真是个傻痴的情种,竟然毫不起疑,如此看来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还烦请小侯爷回去在太后面前美言几句。”张晏拢着袖子笑嘻嘻的说,丹凤眼眯成了一条缝,转过来对着属下又是另一幅阴冷的面孔,“去坡下看看徐贼死透了没有,把脑袋割下来。”

“慢着,”一直持枪立着的焦子腾制止了垂首领命的小兵,命道,“留个全尸。”

一直伏在大帅旁的陆离,将大帅的双眼用手阖上,他看到远处的火光慢慢靠拢,也知道自己这边已经是全军覆没了。

陆离回忆了一番,觉得自己当初只是想混口饭吃,哪知如今竟陷入了生死关头的境遇,自己不是忠心耿耿,生死相随的下属,而是时刻想着逃命,从来不想什么抱负,更遑论道义了。

他还不想死。

火把越来越近了,陆离望着不远处一条小河,河水比较急,如果跳进去,被冲到下游,说不定还能保条小命,他回首血流成河的战场,还有熊熊燃烧的敌军火把,咬了咬牙。

拿着火把的小兵一路骂骂咧咧的走来,“这黑压压的一片,找到个屁的尸体,我还是直接回去说没气了得了。”

正要转身的小兵,突然看到小河边有动静,马上机警的抽出剑来,“谁在那里?”

他四下看只有死人,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拔剑缓缓挪步去探个一二。

小兵回到坡上拱手跪着复命,“大人,小的刚刚探了气,确实死了。”

宋云澈勒着马,居高临下地看着抱拳复命的小兵,沉沉的夜色笼罩着他的脸,看不分明。

“小侯爷,您瞧,我们可以班师回府了吗?”张大人低着眉,有点谄媚的对着宋云澈道。

宋云澈没有理会,而是若有所思地驱马向前,从马上下来,立定在跪着的小兵前。

“云澈?”焦子腾不解地喊道。

宋云澈突然抽出剑来,缓慢而坚定地将剑贴着小兵的脸颊,划过他的下巴,搭上了他的脖子。

小兵愣了一下,不确定地说:“大……大人。”

“你是谁?”宋云澈眯起了眼睛。

“云澈,你问这个作甚?”代替了回答的,是疑惑的焦子腾。

“你手臂上的伤,怎么不见了?”宋云澈的声音平淡却透着一股压迫感,不容置疑地,“把帽子摘下来。”

小兵呆了几秒,低头看自己的右手。

缓缓抬头,罩在阴影里的脸在月光照耀下五官凸显出来。

被人押着,面如死灰的林凤娇猛然睁大双眼。

来者,正是陆离。

周围的士兵弄不清情况,不知他是敌是友,因为宋云澈的态度很奇怪。

“你是……”焦子腾开始搜索脑袋里的回忆,无奈觉得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杀了他。”张晏满不在乎道。

“等等!”陆离突然大义凛然起来,带着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慢慢接近宋云澈。“我一路追来,是来表达相思之情的,宋公子,你可记得我与你有过一面之缘吗?”

想起来了吗?监狱里当年那个败坏风俗的王五七。

宋云澈的脸上写着不记得。

陆离继续着他的独白,“宋公子,自打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了,你的香容玉貌,常常浮现在我的梦里,能和你睡一次,能风流消受多少年啊,我因为思念你,而备受折磨。”

陆离念着他的肉麻告白,所有人包括张太守都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焦子腾扭过头假装没看到。

所有人都诧异的时候,陆离更加放肆,做出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事情,他突然向前,以一个滑稽的姿势抱住了宋云澈,然后吻了上去。

一股土渣子加血腥的味道。

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宋云澈没有躲开。

“咳咳咳。”焦子腾假咳了几声,决定打破这难捱的尴尬,挽回一下军中肃立的气氛。

许多士兵都瞪大了眼睛,震惊被好奇所代替,甚至有些表现出羡慕的神色来。随军出征这么些年头,连女人温软的手都没见,那让人魂牵梦绕,**蚀骨的感觉只有在梦里和自己的手度过。小侯爷虽然拒人于千里之外,但相貌上乘,外表翩翩君子,温润如玉,有种脱俗禁欲的美,就算手腕强势,又不妨碍他的风情。假若能睡他一晚,岂不更胜女人啊?

莫非,这个是小侯爷的相好?

男人们这样想着,看向小侯爷的眼神变得垂涎三尺了,对陆离产生了一种感同身受却又羡慕嫉妒的复杂情感。

嘿嘿,陆离不怀好意地笑着,都是男人嘛,自然都懂。陆离下巴靠近宋云澈的耳边,呢喃低语道:“像公子你这般的尤物,叫我们这些俗人失了魂魄,你却可以从容不迫,全身而退。谁让我爱上你是痴人说梦啊。”

“可惜我痴的不浅,”陆离叹了一口气,“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但是宋云澈面无表情。

“既然你害我想的如此苦,”陆离停住了笑,揣摩着宋云澈的表情,试探道“不求别的,就求你帮在下个小忙了。”

宋云澈的腰间抵着一把刀,陆离轻声说,“多谢。”

众人才反应过来,宋云澈被当做人质了。

“你……!”焦子腾第一个发现了,长枪呼啸着转了一边,对准了陆离。他手下的士兵也反应过来,摆成阵势准备进攻。

“慢着,”宋云澈止住了众人,然后问道,“你想要什么?”

“给我两匹快马,绑她上去。”陆离指了指林凤娇。

林凤娇跨上了牵过来的一匹马,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被众人围绕的陆离,和置身事外,仿佛被挟持的是别人的宋云澈。

“还有,我还需要劳烦公子,跟我走一趟。”陆离挂着不怀好意的笑,指着宋云澈说。

众人倒吸一口气,连张太守都结结巴巴了。焦子腾大怒:“臭小子,不要得寸进尺。”

“无妨。”宋云澈开口了,白色的衣袂被风卷着,看似淡然和不在意地望了陆离一眼。

陆离被望得心里发毛,但强装镇定的嬉笑着,“就有劳公子了。”

两边的风疾驰而过,树影幢幢如鬼魅,陆离挟持着宋云澈坐在一匹马上,林凤娇驱马穿行,一直将火光和人群远远抛到后头,待到陆离觉得应该远远甩掉了追兵,就翻身下马,跪在宋云逝脚下,“多谢宋公子救命之恩。”

“你若是感激我,就把我绳子解了。”宋云逝抬眸,从上往下看着他。

“不敢。”陆离诚恳的说,“怕公子把我捉拿归案。”

“我答应救你,便不会反悔。”宋云逝道。

陆离又磕了个头,“大人不记小人过。”

起身纵身坐上林凤娇的坐骑,往岔路口催马而去。

宋云澈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

马蹄声远,渐不可闻。

宋云澈就是宋云逝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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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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