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技者，皆生生之具，王官之一守也。数术者，皆明堂羲和史卜之职也。
——《汉书·艺文志》
出租车穿过废弃的铁轨，驶进田野间崎岖的小路。车轮碾过水洼，随着车身深深浅浅地摇晃，一人高的棒子秧偶尔伸出绿叶，拍打出租车透明的车窗。
十平方米的空间内，车载空调的冷气消解了夏日的高温，少年坐在出租车的后座，却依旧冷汗涔涔。他目不转睛地望向窗外，面容苍白而憔悴。
“可以麻烦开一下广播么，音乐也好。”这是男孩上车后说的第一句话。
出租车的司机师傅转动旋钮，隐秘的寂静中却只传出车载电台刺耳的电流声。之后每逢经过路口等待红绿灯时，师傅总要尝试再次播放无线电台，多次未果后，司机师傅只好放弃，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声，“坏了。”
少年淡笑着回了一句“没关系”。
阳光未光顾的阴影中，少年漆黑的双眸像一团未搅拌的浓墨。
他听不到，少年想。
他的耳畔不停地回荡着哭声和哀嚎，乱糟糟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少年无法辨清谁在哭、谁在叫，当他回过神来时，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天塌下般的怜悯与悲怆——
他的父亲去世了。
那个独自带着孩子四处漂泊的男人，在他41岁这年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辨认遗物时，少年平静地指认了父亲的自行车，还有一份用油纸包好的烧鸡，那是父亲下班后特地绕远为他买的。
父亲在打工的地方有几个关系很好的叔叔伯伯，他们尖叫、怒吼，疯狂地撕扯着肇事者的外套，却被穿着制服的叔叔一把拉开。而少年坐在走廊的排椅上，淡漠地看着他们，眼神空荡荡的。
葬礼结束的第二天，一个自称他大伯的陌生人打电话到家里，说要担任他的监护人，但条件是他必须搬到江城来生活，所以询问他的意见。
在少年将近十五年的人生中，他从未见过除了父亲以外的亲人，甚至连他那可怜早逝的母亲，他也只能通过冰冷的相片去感知她曾在世间留下的温度。或许少年曾在父亲喝醉时听父亲提起过他远在江城的哥哥和姐姐，但当看到父亲悲伤颓废的模样，少年懂事地下定决心，绝不去探寻父亲坚持隐藏的过往。
但是他想逃，他想逃到这座没有人认识他的城市，将哭声远远地丢在身后，仿佛只有来到这里，他才能破茧重生。
出租车司机脚踩刹车、换挡，突如其来的静默打断了少年的思绪。司机走下车，敲了敲后座的车窗，江城本地人的口音听起来颇有几分武林豪侠的韵味，“前面巷子太窄，汽车不好进去，你再往前走走就到了。”
“我知道了，谢谢叔叔。”
车窗降下后，灼热的夏风扑向苍白又瘦削的少年，少年拘谨地点点头，蹑手蹑脚地钻出车门。
空无一人的水泥路被阳光晒得滚烫，出租车停在巷口的草丛边，茂盛的芦苇荡在波光粼粼的湖水中晃动。司机贴心地帮少年将行李拖出后备箱，想起朋友曾提起过少年悲惨的身世，他随口问道，“来江城投奔亲戚吧。”
“嗯，我有亲人在江城。”少年回答。
“以前来过江城么？”司机问。
“没有。”
“提前打过招呼么？”
“在长山时通过电话。”
闻言，司机看向少年的目光越发怜悯。
近几年江城虽然经济发展迅速，但犯罪率与自杀率却极高。其次，以江家为首的四大家族只手遮天，底层鱼龙混杂，无论是新兴的企业还是讨生活的市井小民都难以独善其身，只能寄希望于正在读书的孩子，全心全意为了后代远离江城而拼搏。
简而言之，江城实在不是一个适合栖身的好地方。
除此之外，让一个未成年的孩子独自跨过大半个国家，甚至根本没打算出来迎接一下，实在不像好人会做的事。又住在这偏僻又破旧的小巷子里，可见那一家人不仅冷血，还是穷鬼。
少年观察司机变化的神色，疑惑地问道，“叔叔，怎么了？”
“没什么，记得在学校一定要好好学习，”司机笑容苦涩，“那个，我姓钱，你可以记一下我手机号，如果需要帮忙的话，你可以来找我。”
少年掏出笔记本，记下了老钱的号码。老钱向少年挥手告别，打算回到出租车上，却突然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对了，我听老赵叫你小徵，你的全名叫什么？”
少年站在水泥路的中央，笑容礼貌却疏离，“叔叔，我姓江，我叫江徵。”
*
鱿鱼花、葱姜、青椒大火翻炒，翻勺，淋上生抽和蚝油，倒下一勺盐，略有些辛辣的香味钻出厨房，在欧式餐厅里弥漫。
江衍站在厨房的落地窗前，洁净的白色T恤外系了一条淡黄色的围裙，晶莹剔透的玻璃平台托起了几道精致的菜肴。
江衍单手持锅，鱿鱼花炒青椒倾泻入雪白的瓷盘，泛起一层油亮的光泽。他俯下身，用干净的木制长筷调整青椒和鱿鱼的位置，柔和的阳光洒在棱角分明的侧脸，浮现淡淡的光晕。
江衡赤脚踩在铺满旋梯台阶的羊绒地毯上，慢吞吞地走向一楼的厨房，白皙的双手各拿着一只颜色不同的气球。
“江衍，红色还是蓝色。”江衡刻意提高音量，试图盖过油烟机的噪音。
江衍淡淡瞄了一眼江衡的方向，“蓝色。”
江衡随手甩了个OK，然后就转身朝餐厅走去。
江衡走到冰箱前，取出一瓶冰镇的橘子味汽水，在餐桌前坐下。就在她打算拧开瓶盖时，一只素白干净的手却先一步移走了汽水，取而代之的是一杯温热的牛奶。
“少喝冰水。”江衍站在江衡的身后，高大的黑影落下，温润的男性嗓音裹挟着一丝严厉，“还有，记得穿鞋。”
“……你什么时候热好的牛奶。”
“你鬼鬼祟祟偷窥冰箱的时候。”
江衡无奈地比了个大拇指，在江衍的注视下踮脚小跑到玄关，穿上了一双拖鞋。回过头时，江衍已经走向了厨房，准备将打好的鸡蛋倒进锅里。江衡靠在厨房的墙边，轻轻摇晃杯中的牛奶，乳白色的奶渍附在玻璃杯内壁，慢慢滑落。
“需要帮忙么？”江衡出声问道。
江衍抬头，“你去院子里等等阿徵，他差不多快到了。”
“行。”江衡像只软骨动物一样懒趴趴地转身，然而就在即将迈出厨房时，她的脚步忽然一顿，本就锐利的眼神刹那间如刀割般望向大门的方向。
江衍注意到江衡的停滞，问道，“怎么了？”
片刻后，江衡垂下眼眸，突如其来的警惕瞬间消散，她回头望向江衍，笑容中藏了几分邪气，“没事，我猜他已经到了。”
*
江徵进入巷子后，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紧紧捏住标注地址的白纸：
巴山胡同14号。
据说这原本是一百年前江家老宅的地址，近些年重新翻修，目前只有江家小辈里的老二江衡住在这里。
“找到了！”
黑色的雕花木门大敞，碎石洒在草丛里，灰白色的水泥台阶上雕刻着古怪的白色花纹。微风送来丁香花的芬芳，江徵隐约听到院中二楼的某扇窗子上，风铃在叮叮作响。
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女孩屈膝坐在门槛上，百无聊赖地将门前的碎石砸向小路的中央。她穿了一件咖啡色T恤，一条牛仔短裤，乌黑的长发束起高高的马尾，发尾随意地搭在肩膀上，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目露凶光。
眼前的这个人想必就是江家老二，江衡。不知道是不是江徵的错觉，他总感觉在他望向江衡之前，江衡冷静的目光已经悄悄将他打量了一遍。
江徵顿住，他瞬间想到了一个确切的名词来形容他这位初次见面的二姐——凶巴巴的辟邪门神。
他咽了咽口水，恭敬地走到江衡面前，“你好，我是江徵。”
江衡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江衡，你二姐。”
“二姐好！”江徵郑重其事地鞠躬大吼。
“……”
“小衡，不许欺负弟弟。”
江衍闻声走到门前，围裙还没来得及摘下。他伸手接过江徵手中的行李箱，江衡则取下江徵身上的双肩包背在自己的身上，两人一前一后跟在江徵身边，江衡不自在地抠了抠耳朵，她刚刚什么也没做啊。
江衍自我介绍道，“小徵，我是你的哥哥江衍。”
“大哥好。”江徵抬头回应，又迅速低下了头。
江衍笑着摸了摸江徵的头，“别紧张小徵，我们是一家人，欢迎回家。”
江徵点头，同时在心中默默复盘已有的江家信息。目前江家最年长的是江年，他的大伯，也是他父亲的亲哥哥、江衍的父亲；其次是江月，他的姑姑、江衡的母亲，排行老二，但由于江衡的父亲是赘婿，所以他和江衍、江衡的关系其实是堂兄弟姐妹。
江徵乖顺地跟在江衍和江衡的身后，进了门，登上通往二楼的旋梯。
一直留意四周的江徵暗自感叹，这栋不起眼的二层洋房，明明从外部看起来破败又古旧，内部却干净又前卫。一道白色的屏风隔开了一楼的客厅和餐厅，灰白色的大理石地砖上几乎能看清人的影子。
江衍走进二楼东侧的第二个房间，将行李箱推到了床边，“小徵，这间是你的卧室，你先休息一下，一会儿洗洗手，下楼吃饭。”
江衡也放下江徵的背包，拍了拍江徵的肩膀，走了出去。
江徵独自坐在床上，环顾这间崭新却陌生的卧室。卧室很宽敞，床边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郁郁葱葱的果树。床的对面是一面铺满海浪的墙壁，十几个蔚蓝色的气球通过细线悬挂在天花板下，洁白的书桌、书架伫立在墙壁前，宛如漂浮在海面上的浪花。
江徵起身，打开了卧室内的另一扇门，门后是一个小小的衣帽间，四周的衣柜全部装上了深色的透明玻璃。
江徵走出卧室，站在二楼走廊的扶手前，当他俯下身时，一楼客厅的景色一览无余，还能透过玄关处的窗户隐隐约约看到院中花圃的影子。
“小徵，吃饭了。”江衍站在客厅里对江徵挥手。
江徵忙点头，“来了。”
江衍从清晨到中午一共准备了六道菜为江徵接风，番茄炒蛋、红烧排骨、鱼炖豆腐、水煮虾、鱿鱼花炒青椒以及一份拍黄瓜。
江徵坐下后，江衡盛了三碗米饭，其中一碗推到江徵的面前。
“饭菜都是大哥做的，你尝尝看。”江衡坐在了江徵的对面，“大哥在江城大学上学，平时住在市区里，你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和我说，我在你的隔壁。”
“谢谢哥哥姐姐。”
江徵僵硬地点点头。与温润如玉的江衍不同，江衡身上的气场着实有些可怕，他一看到江衡就会莫名感到害怕。
江衍轻笑出声，江衡斜睨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江衍的眉眼微微上扬，“没什么，难得听到你一本正经地叫我一声大哥，挺稀奇的。”
江衡下意识看了一眼江徵，抬起筷子点了点江衍的方向，“严肃点，你不是要说正事么？”
“嗯，”江衍敛起笑意，“小徵，在这里生活务必记住一点。”
“天黑之前必须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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