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市依然热闹，早前的茶市过季撤去了，换成了卖油纸伞和各色扇子的铺面。民间女子不常戴帷帽，年轻的姑娘们大大方方穿着当季时兴的漂亮衣裳在外赏看，这个拿起一把腰扇，那个举起一把花伞，亲昵的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明明去年夏天，自己也还这样和姐姐无忧无虑的四处玩乐。江南是水乡，夜间还有数不清的画舫，她们会在晴好的夜晚里带着自己酿的酒到一叶小舟吹着夜风赏月。可是一转眼，那些美好竟都成了十分遥远的回忆，眼下的她们陷进了权谋算计的漩涡，恐怕要脱一层皮才能抱住身家性命，恐怕要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再有那样闲暇的时光了。
琳琅愁肠百结得来到了清风楼，江以舟早早就在等了。雅间的几案上放着一些时令的瓜果，隔间的珠帘后坐着一个琵琶女，素手轻扫，玉珠走盘般的乐声从她的指尖流淌出来。
江以舟向来洁身自好，世家公子自小身边都是花团锦簇，到了年纪，女使就是最好的成长导师，不过他在男女之事方面有着自己的分寸和坚持，这么多年都不曾改，按他的性子，绝不会主动喊歌舞乐伎，所以琳琅立刻就知道了他已经将事情办妥，连日里紧着的心总算宽慰了些。
她若无其事坐下，便让支荷去知味观买五香饮和红菱饼。一曲《倾杯乐》结束，珠帘后的琵琶女便搁下了琵琶，上前来向二人行礼：“妾身红绡，正是桐花台弹唱的伶人。”
江以舟道：“我着人打听过了，这位红绡娘子正是芊芊生前的好友，所以借着听曲的名头将她请了过来你只管问就是。”说着起身要走，“我去外面等你。”
“不用，你就在这儿吧。”琳琅把他拉住了，“省得我还要再跟你说一遍。”她又请红绡入座，却还是看着江以舟，“红绡，你知道芊芊死前那日桐花台中有贵客么？或者你还知道些什么，一并都说出来罢。”
红绡道是，“那日荣王在桐花台设宴，请了许多朝中大臣，我也在其中献曲，不过芊芊没有去。她身上有伤，却是笑着回来的，她和我说……她明天就要走了，我起初还以为是陆小公爷要赎她呢，结果她说不是，我再问，她便不肯说了。我那时还想着定要看看究竟到时候是谁来接她走，结果……”
她欲言又止，几次想要说，最后却都忍住了。半晌，才笑了一声，“结果，世事无常。”
这简直就是欲盖弥彰！琳琅摇头：“究竟是世事无常还是人心叵测？”她上前扶住她的肩，再三追问，“你知道些什么对吗？只是你知道我是谁，所以你不敢说，是吗？”
这让一旁的江以舟云里雾里，他正想着要不要打个圆场，结果就看见小姑娘摇晃着琵琶女，再次语出惊人，“所以是状元郎是吗？你看见了，对不对！”
……什么情况？
进士科考三年一届，最近的一位状元郎不正是她的姐夫么！更让他惊讶的还在后面——红绡因为她的话怔住，大抵是经过了一番挣扎，终于在叹气一声后说了起来：“不不，我没有亲眼看见。只是……只我知道那日芊芊在平时作舞的临仙阁等你，后来状元郎从临仙阁出来，我还觉得奇怪，结果不久……就听见底下有人喊有人坠楼。”
“是他杀的，就是他杀的！”琳琅终于松手，只是这样的尘埃落定让她无法放松，反而也跟着红了眼圈，“他要杀的不是芊芊，而是我！说到底，是我害了芊芊……”
江以舟讶然：“端端，你在说些什么？”
琳琅站起来，把手举在头顶比了个样式：“芊芊死的时候穿着我留给她的披衫。她个子不高，身型和我很相似。倘若远远儿的只看背影，认错一点都不奇怪。”她放下手，继续说道，“阿宥哥哥，芊芊临死之前用最后一气让我逃，是她用命告诉我了真相。只是我太傻，我现在才知道她的意思。”
“这、这怎么可能？”江以舟伸手去摸她的额头，结果并不如自己所料那样滚烫，更奇怪了，“可是状元郎是你的姐夫，而且你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他怎么会无端想要杀你？”
琳琅何尝不是百思不得其解：“我也想知道。可但凡我和他有一点儿交际，我也不至于到现在才反应过来了。总之，他不是个好人！——不，他就是个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至于你我的这些问题，还要等对簿公堂的时候听他自己说了。”
她这几日盘算得非常清楚，不忙跟江以舟解释，而是先把红绡扶着，和她好声道，“你且放心，兹事体大，我不会牵连你。今日我问你只是心中想要有个印证而已，过一会儿会有人送你回去，你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过你的日子。等我了结这件事情，确保平安无事了，再去把你赎出来，好么？”
红绡却笑着摇摇头：“多谢金二娘子的好意。芊芊和我相识多年，可我为了明哲保身，一直也没敢将当日的蹊跷说出来，若不是金二娘子苦苦追问，我只怕要把这事一辈子埋在心里。说出来了也好，对我也是个解脱，至于谢就不必了，在桐花台呆着挺好的，不想赎身。”
这让琳琅很意外：“可是世道艰难，贱籍的女子更是，你不想从良吗？”
“从良又如何？反正在男人眼里，不论是什么出身的女人都一样只是玩意儿。而且我自小就在桐花台长大，妈妈对我很好，五岁起就请了最好的老师教我琵琶，我最喜欢弹曲儿，也喜欢别人听我弹曲儿。一旦赎籍，我又要重新去谋出路，说不定还没有机会再用这么好的凤颈琵琶，倒不如安安分分带在那儿，左右一生很短，我不觉得煎熬。”
“……好吧。”琳琅还没人家年长，实在没有劝诫的话说，“如果你改变想法了，随时可以来找我。不过当务之急是你要保重好自己，如今我也说不好是怎样的情形，你千万要保重。”
红绡知道金二娘子是有意不想让自己蹚浑水，所以也没有坚持，只是临行前从她盈盈一拜，嘱咐道：“一样的话妾身也送还给娘子，倘若有用得上妾身的时候，还请来桐花台知会一声。”
琳琅冲她也笑笑，执手送她出去：“好。但是不必了。”
外面有江以舟带来的随侍，都是人高马大的带刀侍卫，于是放心的将人交了过去，目送着抱着琵琶的女子在簇拥下慢慢从视线中消失，她才关上门，折回了仍搞不清状况的竹马身旁，甚至难得对他还笑了笑。
“这……”江以舟总感觉自己好像上了贼船，眼前隐隐发黑。
琳琅深知自己人微言轻，当然不会就这么以卵击石，所以她想了个好主意，一个能让江以舟帮自己的好主意。她一改平日的轻慢，还为他斟茶：“我和你从头说起吧……”
她对他毫无保留，把前因后果，以及自己的推断全盘托出，复又道，“我知道，这话你也不一定信，更别说旁人了。可是阿宥哥哥，我阿耶身体不好，膝下只我们一双姐妹，我本就是个不顶用的，姐姐又在节骨眼儿上被困在这场婚姻里。难道你要劝我别多心，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一个陌生的男人身上，什么都不做，只是烧香拜佛祈祷他是个可靠的良配吗？别说什么人贵自立的道理，他如今已经错漏百出，明显心术不正，还要我自欺欺人吗？！”
江以舟当然不会。平心而论，从琳琅的视角来看，她的分析和推测都很有道理。虽然很荒谬，但说得通，甚至只有她的这种说法可以说得通。既然没有别的可能，那么再不可能也是可能了。
“端端，你先别急。”他替她分析道，“假设，付博士就是个居心不良的伪君子，每一步都是为了图谋你家的家产，那么他为什么非要杀你不可？他既错杀了人，那么为什么没有换种办法继续杀你，还敢堂而皇之地约你，甚至和你独处？而且……你要说他是觉得你没有威胁了吧，那么为什么又会被你随口的一句话吓得不打自招，让你抓住了错漏呢？”
这些疑问琳琅也想过，但不论怎么想，她也找不到答案，只能摇摇头：“不知道。我也觉得古怪，可是有什么办法？他在暗，我在明，吃亏是免不得了——我想过了，如今已经被架在火上，实在是没有全身而退的法子了。大不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便是舍得一身剐，也要把他拉下马！”
“你想怎么做？”
“我要去敲登闻鼓。”琳琅说，“但是这就要你帮我了。我会将芊芊的死报官，你不是说你认识大理寺少卿么，还请你让人知会一声，好好的彻查，如今有了方向，想要查明真相不是难事。是，杀一个伶人只用赔几批缎子，但是只要让事情传扬出去，让天下人都知道名扬四海的状元为杀一个了素未谋面的舞伎，到时候自然会有大把的人替我们想为什么。”
“嗯……”借力打力，很聪明，连提建议的余地都没有。
江以舟有时候真得很替小青梅惋惜，她就是性子轻慢浮躁，不肯静下心来好好学习。小时候那些抄写背诵若她自己能做个一两分，说不定现在已经是江南数一数二的扫眉才子了。
“这事不难，我可以帮你。金家于我有恩，如今却因为那位状元姑爷的选择成为了世人眼中的荣王一党。你也知道，我是定王麾下的，倘若彼此的身份不会改变，那么我们终有一日会站在对立面。朝堂中的权谋争斗都是在刀口舔血，形同陌路都是好的，我是怕……”
琳琅连连点头：“对！我知道！我正是怕这个！”还好他能会意，也省得自己多费口舌，“你放心，我不白让你帮忙。若是能让我们姐妹顺利脱身，就算我欠定王一个人情。不论怎么争来斗去，钱都是最紧要的，若有了短缺的时候，尽管向我开口，即便是金山银山也给你们搬来。”
“这个就不必了，定王他……”
“要的，要的！”琳琅和他并不遮掩，“不论以后如何，姐姐终究是和他做过夫妻。不给你们定王花点钱，怎么洗得脱金家和荣王的关系？我倒不知道最后太子之位花落谁家，但左右逢源的道理我懂，我只是想两边都留一线罢了。”
江以舟再次无奈：“好好好，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以后再说也不迟。”他将整件事情反复想了几遍，确认了没有疏漏，即便有些偏差应当也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于是点点头，“就这样说定了吧。唔，对了，这件事我不会主动外传，但既然牵扯到党派相争，说不定定王会过问，到那时我如实相告，你不介意吧？”
琳琅白他一眼：“我介意有用吗？定王既是你主子，问就说呗！左右对他来说也不是坏事。”
“好，好。”江以舟是个很爽快的人，既然说定了就要动身，“那我先送你回去，过两日我安排好，你便去敲登闻鼓。”
“事不宜迟！”琳琅走在他前头，“这事拖不得，没得景星公主对他一动心，他扭头就把我姐姐药死了！咱们兵分两路，我去敲鼓，你替我传话，左右立案调查都要时间，以后咱们还有得是要商议的时候。”
江以舟想说未免操之过急，可她字字句句在理，实在没有推脱的理由，于是同意了她的说法，与她在清风楼门前分别，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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